第52章 探花使
宋沅在周圍人驚異的目光中, 豪邁地一把撩起自己的裙擺飛身上馬。
白術自杏園中追出來,牽住缰繩,在馬下仰頭哀求道:“殿下, 您……起碼換身衣服再出去呀。”
宋沅握住缰繩,笑道:“不許跟出來。”
說罷, 她雙腿一夾馬腹,那匹寶馬便嘶鳴一聲向宮門疾馳而去。
少女身上檀色的名貴雲錦被随意地提在手中, 因未出閣而披在肩後的烏黑長發随着馬匹疾行的風而簌簌翻動。
與其他公主有所不同,她十三四歲的時候便常在坊市中體察民情,若是要出宮, 就連宮門的侍衛見了都不會攔,白術便也只能随她去了。
許久未見金陵城的五月,景致依舊如她記憶中的一般雍容秀美。有過路的百姓認出馬背上意氣風發的少女正是樂平長公主, 立即引來一衆驚呼與圍觀。
她笑了笑, 揮了揮手中馬鞭。馬吃痛, 速度便更是快了起來,将身後前來圍觀的百姓遠遠甩開。
秦淮河畔是金陵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酒樓花街數不勝數, 姑娘的脂粉香氣還有琵琶絲竹的嗚咽聲一同交織在秦淮河邊的幢幢燈影之中。
天色微暗, 一手牽着馬缰的華服少女走在秦淮河畔的人流之中, 搖曳的花燈在她的臉上投下迷離斑斓的色彩,卻掩飾不住她眼睛裏的好奇與興奮。
蘇珩和同科的陳析被衆人推選為探花使,正沿着秦淮河尋花枝。陳析已經折了河畔的夾竹桃, 他卻還未選中屬意的花。
“懷瑾,你挑了這許久,竟然還未有一枝花入眼嗎?”陳析策馬趕上來,在他身邊放慢了速度,與他攀談調笑, “不愧是太傅府上的小公子,怕是這些尋常野花都瞧不上的。”
說着,他又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色,看向一旁的青樓樂坊:“還是說,懷瑾你是見這秦淮河畔嬌豔的花太多,被這些花迷了眼呢?”
被選中作探花使的都是英俊風流的少年郎,但既能考中新科進士,想來也是寒窗苦讀多年,未曾問及風月之事。一朝金榜題名,日後便是青雲直上指日可待,自然會生出許多旖旎心思。
況且在大吳,士子與歌姬舞姬交好本也并非醜聞,反而可能被傳為一樁美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蘇珩搖了搖頭,如實說道:“并非如此。只是經年苦讀,未曾留意過花木園林之事,還望陳兄賜教。”
他自小體弱,很少能夠走出梅苑,所見最多的花朵也只有梅花。可梅花不會在五月開放。一路行來所見的花在他眼中,竟然瞧不出太大區別,更辨不出好壞。
陳析砸了咂嘴:“依我所見,全金陵最美的花自然是長在皇宮中,可惜我們尚且只是試子,還未入朝為官,如何可能進得皇宮中的花園采折花枝。”
“杏園宴嘛,也不是非要你真的去折來最美的花,只要有些典故,有些心思在裏面,能夠引得衆人在宴上作賦行酒便可……”
陳析的後半段話消散在他的耳畔。蘇珩驀然擡眼,瞧見人潮之中仰首看花燈的錦衣少女,容顏比全金陵城的花都要更為嬌豔。
宋沅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過身,只見雪白的馬背上一襲進士服的少年正向她望來,溫柔眼中倒映着秦淮河的碧波。
她連忙一手牽着自己的馬,一手向他努力揮了揮,示意他等等自己。
見眼前的少女一手拽着自己的馬,一手撈起自己的名貴衣裙向這邊跑,陳析露出了然的神色:“這是你小青梅?”
蘇珩的臉上浮現出潮紅色,搖了搖頭:“……不算是。”
“嗯?”陳析一頭霧水。
宋沅好容易才拖着自己的馬跑近了,蘇珩連忙下馬欲要行禮,她一把扶起他的胳膊:“在宮外就不必了。”
宋沅笑眯眯地打量着眼前的蘇珩。
雖然十多年後的蘇珩也非常好看,但她還是會忍不住覺得,眼前這個才剛及冠不久、面對她還會臉色發紅手足無措的少年,要更為鮮嫩可愛一些。
蘇珩則低垂眉眼,呼吸有些不穩,睫毛微微顫抖。他實在不知,為何樂平長公主對他的态度變得如此熟稔自然起來。分明在他的印象裏,除去少時的幾次對弈,她便很少同他單獨對話過了。
難道她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思及此,他的心跳更亂了些,方才被她觸碰過的手臂也不由得有些發熱。
一邊的陳析雖然不知來人是誰,但見蘇珩都要行禮,自然便也跟着下馬。
宋沅亦擺擺手免了他的禮,笑問道:“你也是探花使嗎?”
陳析回道:“是。在下陳析,字解之,是新科進士的第二十一名。”
宋沅同他客套:“如此年紀就已經進士及第,當真是年少有為。嗳,我見你已折了夾竹桃枝?”
說罷她又回過身來看蘇珩:“懷瑾還未擇得花枝嗎?”
蘇珩颔首。陳析見此情形哪能還不明白她的意思,連忙拱手道:“我方才想起有只香袋不知掉在何處,正打算沿着河邊找一找,那麽便就此別過。懷瑾,我們杏園宴上見。”
“我知道全金陵城最好看的花種在哪裏。”宋沅轉過身來,琉璃珠似的眼睛裏倒映着黃昏的雲霞和燈火,“跟我來。”
鸾鳴宮那株合歡樹自她有記憶起,便一直長在那裏。
聽宮裏年長的宮女說,這株樹已經有好幾十歲了,是阖宮裏開得最盛的合歡。
後來那棵活了幾十年的老樹在永壽元年的大火中被燒死。十多年以後,在揚州找到她的蘇珩敲響了那扇許久不開的門,向她讨了一捧她院中合歡樹的種子。
她在他的院子裏種了滿院的合歡樹,抵不過他種在她心裏的那一棵。
因一路策馬回宮而鬓發散亂的少女在樹下折了一枝粉嫩的合歡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手中,像是在确認什麽重要的承諾。
“你是不是喜歡我?”将手背在背後,擡起臉,宋沅輕輕開口問道。
蘇珩的呼吸一滞,不由得後退一步,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少年瘦削而挺拔的身姿立在晚風中,夕陽像火一樣大片大片地鋪展開來,在他的身上鍍上一層溫柔而耀眼的橘色。
他複又低下頭去看了看手中的花枝,而後将它握緊。一雙漂亮至極的桃花眼中,神色由迷茫震驚變得清澈。
蘇珩輕輕颔首,聲音溫潤低沉。
“紫蘭殿外沉香亭一見,十年之間,再未能忘懷。”
“今天小褚似乎有心事。”
宋沅徒手剝了一只螃蟹,挑出肥嫩蟹肉中包裹着的最為鮮美的蟹黃,蘸了醋舀到姜褚碗中,笑吟吟地問道:“連最喜歡的火茸酥餅都只吃了一小口。究竟是什麽心事,不想和姐姐說說嗎?”
姐弟三人正坐在涼亭□□進午膳,姜鎮本來正在大快朵頤,聞言有些驚訝地擡頭看了看姜褚。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姜褚将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不過是谏臺那些老家夥開始勸我立後納妃了。”
“哦?”宋沅伸出手開始抓起第二只螃蟹剝殼,“你今年也有十六了,作為皇帝,的确也是時候考慮這些。可惜母親不在了,不能為你張羅。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姐姐倒是可以幫你看一看。”
姜褚皺着眉頭看過來:“姐姐,我覺得我不需要。”
宋沅的手一頓,随即恢複了神色。
她知道,因為從小經歷的那些變故,還有父皇和母親之間的關系,她與小褚對于情愛都發自內心地非常排斥。若非是她帶着曾與蘇珩相處的那些記憶回來,她也不會願意考慮這些事情。
作為姐姐,她還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令小褚也轉變一下觀念。畢竟作為皇帝,後宮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婚事,更是國家大事,不能夠由着他的性子。
誰道,那邊的姜褚卻勾起嘴角,促狹地調笑起她:“我是弟弟,姐姐尚未議嫁,我可不能失了長幼秩序。”
宋沅眯了眯眼睛,看向姜褚。他正笑着看她,滿眼得意之色。
她在心底暗笑,擡手熟練地把新一只螃蟹的蟹黃剝出,舀到了小鎮碗中,一雙白嫩纖長的手翻飛之間的動作十分好看。
“說的也是。”宋沅故意拖長了音調,“那便把姐姐嫁出去好咯。”
姜鎮連忙放下勺子,問道:“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的眼睛一貫亮晶晶的,真誠又活潑,此刻卻顯得有些失落。
“自然是真的。”宋沅無視姜褚嘴角漸漸消失的笑容,用錦帕擦淨雙手,“我心中已有了人選,就只等皇帝陛下點頭了。”
姜褚的眼睛眯了起來,神色不辨喜怒:“蘇珩?新科的榜眼?姐姐,你若是說笑,我可以當做今天什麽都沒有聽到過。”
宋沅道:“我怎會用這種事情說笑?”
“他是蘇太傅的季孫,原本大好的前程早就被鋪在了朝堂裏。若是尚了姐姐,按照我朝例律,就只能在朝中擔個閑職,再也不能夠出任任何關鍵職務了。”姜褚的聲音低沉,“姐姐,你可清楚?”
為了防止外戚上位,歷朝驸馬一向如此。宋沅也曾是被當做過皇位繼承人培養的,自然再清楚不過。
可她亦知道,他連如日中天的仕途也曾放棄過。
他本該是高山竹林中的一只仙鶴,不該被囿于朝堂的方寸之間。
宋沅不确定地問道:“你是在擔心他不甘願,而後委屈了我?”
姜褚站起身,神色沉沉,半晌未出一言,幽深的黑眸中映出意味不明的光。
“姐姐能選中他,是他幾輩子的運氣。他若是敢待姐姐有半分不好……”少年咧了咧嘴,“我睚眦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