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孺子歌
“許是秦遠當年布的局。”
蘇珩将書卷合上, 面上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只是握着書卷泛白的指節洩露出了他真實的情緒。
“當年秦晗曾與陛下說過,秦遠勾結大宗伯, 令春官在民間散布謠言,便是如這孺子歌一般, 說日食是女帝奪權,上天降罪之象。”
秦晗這個名字曾經于宋沅來說再熟悉不過, 但後來的十餘年間,她卻從未再次聽聞。此時聽來,竟然恍若隔世。
她想象不到, 那個記憶中異常循規蹈矩、謹言慎行的少年會做出如此忤逆他父親的事情。
蘇珩看到她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知道她是為這個名字有所觸動,于是搖了搖頭, 溫聲道:“我雖不願承認, 但秦晗, 對你的确傾心付出。”
宋沅又覺得背後涼飕飕的,連忙道:“我, 我看倒也沒有這般嚴重。的确, 他少時曾多次提點過我, 其中有多良苦用心我是懂得的。現在想來,他的許多觀點的确沒有錯,但我亦是對的。不過, 我們兩人終究不是一路人。”
“在樂平公主最後的幾年中,我與他的相處實在算不上愉快。”她笑道,“現如今他也應是而立之年了吧,肯定早都娶妻生……”
她的話才講到一半,便噤了聲。
因為她忽然想到, 在姜褚登基後的第四年,那時尚在西域的她便聽聞秦遠失勢,被免去了相位。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便看到蘇珩的神色變得有些黯然,一雙桃花眼斂了笑意,長長眼睫遮去了眸中的神采。
他低眉看着手中那卷書,語調有些唏噓:“他不會有而立之年了。在樂平公主薨逝後不久,秦晗便也去世了。”
宋沅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蘇珩說了些什麽。她的腦中嗡嗡直叫,伸手扶着一旁的書架才穩住身形,下意識地問道:“什麽?”
蘇珩抿了抿嘴唇,白淨的面容上被月光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聽聞,他在秦遠攜百官聲讨你之前便挨了一頓鞭子。後來重傷未愈,他又強撐病體寫了一封奏疏,是當年朝中唯一站出來為你講話的人。再後來,他憂思過重,身體一直都不大好,第二年春天死在了秦家別院。”
宋沅的眼前模糊成一片,像是隔着水和霧看過去,影影綽綽,什麽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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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幼時總是随着父親入宮來見她的那個小男孩了。
記憶裏年幼的秦晗會帶來一些皇宮裏沒有的新奇話本,坐在鸾鳴宮院子裏那株合歡樹下的大石頭上念給她聽。小小的秦晗雖然衣着端莊正氣,但兩條小短腿總是垂下來晃啊晃啊的。
其實年幼時的相處,還沒有到後來那般話不投機的地步。
那時她的父皇才駕崩沒有多久,母親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混亂的朝廷,弟弟尚且年幼,宮人畏懼她,沒有什麽人同她講話。
只是後來,那個會念新奇話本的小男孩長成了老成持重的少年,看向她的眼神裏多了許多亮晶晶的期盼。
她雖然年幼,但對那樣的期盼并不陌生。母親身邊的宮女、從小教導她的女史、忠心耿耿的老臣,都是那樣期盼她的,期盼她長成一個端莊淑雅的公主,甚至是一位賢明自律的儲君。
他們也的确是如此教導和要求自己的。
是讨厭秦晗麽?宋沅後來也曾問過自己。
很多年後她才想明白,其實不是的。她所厭惡和畏懼的,一直都是被皇宮和世人賦予的那一層枷鎖,是将她死死禁锢、幾乎窒息的那座牢籠。
但她終究沒有做成一個好君主,也沒有對得起真心待她的人。
可惜當年那個長大後依舊執拗地喚她“猗猗”的少年,再也等不到她的一句對不住了。
宋沅說不出話來,任由對面的蘇珩将她抱在懷中,将頭倚在他的肩膀。
濕熱的眼淚落在他的肩上,蘇珩收緊了攬住她的手臂,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向來溫軟的聲音也變得濕漉漉的:“不是你的錯。”
“為什麽不能夠自私一些呢?”蘇珩擡起手用袖子擦去她的眼淚,“你對所有人都做到盡善盡美,可對自己卻這樣苛責。在幽州時,你在我的面前說,樂平公主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可知我有多難過?”
“沒有誰比你更清楚樂平公主是怎樣的人。也不要認為,沒有人愛她。”
回到客棧的路上,宋沅的神情一直有些恍惚。
她掬起一把清水洗了臉,客棧後院的井水冰冰涼涼的,令她紅腫的雙眼稍稍好受了些,紛亂的思緒也平靜下來。
整件事情在她胸中逐漸有了大致的輪廓。
傳唱那首孺子歌的不會如蘇珩所說是秦遠的人。秦遠當時并不知曉她會被作為棄子處死,在事态還遠未能看到盡頭時,不會如此編寫歌謠。
事實上,她回想起來,歷史之中有許多孺子歌都與之類似。
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便隐晦寫出權貴将要走到末路,亦或是預言一國國運,借着傳播極廣極快的孺子歌,起到蠱惑人心、煽動輿論的作用,無法遏止,但同時又可以使造勢者免于刑罰。
這是令人非常不寒而栗的造勢利器。
十三年前,在明面上只有皇權與相權相争,而暗地裏,恐怕有更為隐蔽而厲害的人物,在引導着兩方博弈達到他所欲要達到的效果。
而宋沅推測,這個人便是傳出這首孺子歌的人,也是十三年後這滲透到中原與西域各國的組織幕後之人。
凡布局之人,必有所圖。
那麽費盡心力布下這樣一個羅網一般的局,目的是什麽?
宋沅理了理袖子,轉身向自己的客房走去,颦起眉頭。事關朝堂,她能想到的最大所圖,便是奪取皇位,坐擁江山。
會是姜褚嗎?
宋沅搖了搖頭,他不會。當年的姜褚只有十五歲,便是心機再深沉可怖,也絕無可能在皇宮重重守衛和母親的眼皮子底下聯絡這種組織,籌謀這件事。
可從目前的境況來看,姜褚卻又的确是那場皇權與相權之争唯一的獲利者。
難道幕後之人仍未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才在十三年後又找到了她?
那麽這十三年中,她自以為近乎完美的死遁和僞裝,是否其實都被人暗中一直看在眼裏?
可她卻毫不知情。
不知對方身在何處,不知對方是誰,也不知對方目的為何。
一股寒意自宋沅的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分明是初春時節,她卻感到四肢冰涼徹骨,久違地感到了恐懼。
燭臺上燃燒的蠟燭滴下一滴燭淚,火光閃爍了幾下,暗了下去。
宋沅擡起頭來,揉了揉眼睛,取過一邊的剪子,剪去一段燒過的燭心,整間客房才又明亮一些。
她重新提起筆來,在硯臺邊刮墨,繼續在紙上整理思緒。
目前關于這件事情雖然處處透着詭異,但可查的方向卻不多,且并不明晰。她所能想到的,只有湖山書局曾出版過的書卷,苗疆蠱術,孺子歌的傳唱。
但這三樣東西,或是浩如煙海,或是無跡可尋。幕後指使之人定然智謀過人、城府可怖,才能在掀起巨大波瀾的同時,将自己始終藏得如此之深。
她正凝神沉思之時,客房薄薄的木門被叩響。
她與蘇珩自縣衙書房回來後,已然過了子時。此刻客棧中的客人和雜役早便都歇下了。夜色如墨,整座客棧一片死寂,聽不見任何聲音。
這聲輕輕的叩門聲便顯得尤為突兀。
透過蠟燭微弱黯淡的光,宋沅隐約可以看到,有一道颀長人影立在她的門外。
她極快地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輕手輕腳地自書桌後站起身,反手握住貼身的匕首向門邊挪去。
待到快到門前時,她聽到門那邊蘇珩刻意放低的聲音:“蘭思,是我。”
宋沅登時整個人都放松下來,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拉開門,側身将他讓進來。
蘇珩看了看她書桌上還未收起的筆墨和點燃的蠟燭,嘆了口氣:“我見你房間的燭火始終燃着,便來問問你為何還不歇息。可是方才經歷了那麽多事情……有些害怕?”
他低頭看向她的眼眸在這間小小的暗室裏亮如星辰,令她有些許寬慰,也不知從哪裏找回了勇氣,仿佛一直飄忽不定的神思抓住了什麽實物可依傍,竟有些鬥志昂揚地想去與那幕後之人以此局為棋對弈一局,看看究竟是誰更勝一籌。
宋沅搖了搖頭,有些虛弱地側身靠在牆壁上:“只是方才有一些,但現在已好多了。我正整理線索,看看這件事要從何查起。比起恐懼,這種為人在暗處監視和暗算的滋味,其實更令我厭惡。”
“湖山書局、苗疆蠱術、孺子歌,”蘇珩走近書桌,看了看她宣紙上所寫,颔首肯定道,“與我所想一致。此次我晚你一步來黔中,便是去差人給溫沉璧送了個信,讓她留意嚴朝和湖山書局。”
“這件事早就已将朝堂牽涉其中,那麽便合該利用朝堂的力量去解決。”蘇珩俯身啄吻了她的唇一下,笑道,“蘭思便快歇息吧。若是有了什麽新點子,明日再議也不遲。”
蘇珩的眉眼近在咫尺,溫柔又清俊,令人有些神暈目眩,宋沅定定地凝視着蘇珩,不知為何有種莫名其妙的直覺。
蘇珩在故意隐藏些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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