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上清坊
宋沅又回到了上元夜的彩衣大街。
眼前只有濃墨般的黑夜, 視野中少有的鮮明色彩便是戲臺上随風搖曳的紅紙燈籠,還有半空中依舊在僵硬起舞的詭異傀儡。
她站在人群外圍,看到不遠處自己的身體正委頓在地, 面無血色,沒有一絲生氣, 卻随着悠揚的南疆鼓樂聲朦胧睜開雙眼。
看傀儡戲的百姓衣着灰暗,幾乎快要融入到夜色中去。她看到他們正三三兩兩地聚攏到一起, 對着她的身體指指點點。
宋沅心中一緊,連忙習慣性地低頭去查看自己的手,卻在恍惚間倏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中, 毫無防備地看到一雙血肉腐爛的手。
那雙手似乎比上次腐爛得更厲害些,她原本白皙細嫩的手指變得發黑發臭,之間甚至有蛆蟲蠕動。
夢中人往往很難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
她的心髒似是被人驀地攥住了, 全身血液倒流, 輕輕發起抖來, 用盡所有理智才抑制住自己尖叫出聲。
正在她六神無主之時,人群如潮水般分成兩邊, 有一位戲班班主打扮的中年人從臺上走了下來, 向她伸出雙手。
她如受到蠱惑般想要伸出手去, 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得。
緊接着,系在她關節處上的絲線提起她的手臂。宋沅驚愕地發現,頭頂那看不見的手正通過提線操縱着她, 搭上戲班班主的手。
她挪動僵硬步伐向前方的戲臺走去。
宋沅猛地睜開雙眼。
清晨的日光透過客棧的木窗漫進房間,視野所及皆是令人心安的光明景象。
她阖上雙眼,長出一口氣。鬓邊和枕上都浸着她的冷汗,涼沁沁的。
胸腔裏心跳如擂,她的耳邊甚至還依稀回蕩着自己在夢中那雙腐爛得露出白骨的雙腿, 行走時敲擊在地面的“咚、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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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緊了被子,拉到下巴,将自己全然包裹在裏面,側身蜷縮起來。
鼻端睡蓮與沉香的香氣愈發濃烈,她睜開眼睛,看到臨行前小秋贈她的香囊正安靜地躺在枕邊。
她從被子裏伸出手,将那只香囊拿回了被子裏握住。
香囊鼓鼓的,裝着不知什麽香料。宋沅抓着它捏來捏去,覺得很有趣。
她近來的睡眠不大好,三夫人特地調了有安眠作用的香送來給她。小秋平時在她身邊的時間最多,與她最為親厚,便自告奮勇承擔起縫制香囊的任務。
熟悉好聞的香氣的确令她找回了些許安全感。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她都習慣于将這只香囊放在身邊入睡,來擺脫那些詭異可怖的噩夢。
可如今,她又開始做類似的夢了。
客棧的大堂內備了朝食。
宋沅下樓時有些晚了,大堂內只有零零散散幾桌客人尚在,大多客人都已用完朝食動身離去,只留得一桌狼藉。
店小二本正在一邊哼小調一邊擦桌子,見她來,連忙熱絡地迎上來,擺出一副讨喜笑容,問她要些什麽。
自宋沅恢複女裝,無端多體會到了許多人間真情。
萍水相逢的人都對她笑臉相迎,連談生意時都能多收獲幾分容讓和和氣。
其實她不再如少年時一般喜歡嬌豔欲滴的妝容,還有華貴奪目的發簪花钿,平日裏需要張羅生意,裝扮都有些敷衍,此刻更是寬袍大袖未施粉黛。
但到底她曾經是金陵首屈一指的美人,流落民間十多年也未抵消幾分她的美貌,反而收斂了曾經那令人覺得遙不可及的銳氣,添了幾分親切動人。
店小二只覺得眼前美人眉眼漂亮得不可方物,卻又不似嬌小姐那般高高在上、傲氣逼人,反倒是很有幾分親和力。
她眉眼彎彎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側過身去,看了看大堂內。
果然,趙乾和蘇珩正坐在進門左手處的一張桌邊,趙乾風流俊逸,蘇珩則更是清俊儒雅,兩人出衆的氣質容貌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看到桌上擺着當地特色的蒸餅和湯餅,還有不知名的粉紅色點心,她向小二笑道:“再送一份湯餅到那桌上吧。”
小二道:“原來姑娘是那一桌的?那位玉色長衫的公子已經替您叫了湯餅,正在廚房溫着,這就讓人給您端上來。”
黔中小店的木桌凳有些粗糙老舊,但卻勝在質樸。店小二殷勤地又為宋沅擦了擦桌子,把她的湯餅端了上來,又熱情地送了一壺茶水。
宋沅一手杵在桌上支着腦袋,一手用木勺撥弄着碗裏的湯汁,心中還是不由得反複回想昨晚的事。
她覺得一直以來,都有什麽非常重要的線索被她忽略了。腦海裏混混沌沌的,千思萬緒糾纏在一起,她總是抓不住關鍵的那一點,便愈是無法釋懷。
趙乾見她臉色灰暗,蘇珩在一邊眉頭微颦,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全然不知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是鬧了別扭,便試圖活躍氣氛道:“不日便是上巳節了,你們兩個,要不要去澧水邊踏青采蘭,湊湊熱鬧?”
“上巳節?”宋沅稍稍回過神來,舀了一勺湯餅送入口中,随口說道,“好久未曾聽說這個節日了。”
趙乾道:“三月初三,祓除畔浴、祭祀宴飲,過去咱們大吳的春祭不正是承了隋唐以來的習俗在過上巳節。不過後來,負責春祭的昭懷長公主出了事,咱們陛下便廢止了春祭。”
他壓低了聲音,語氣間頗為感慨:“現如今,也只有這偏遠的南疆保留了些許上巳節的習俗了……這昭懷長公主到底也是紅顏薄命。”
趙乾怕是不知道,自己與如假包換的長公主已稱兄道弟十年之久了。
宋沅搖着頭笑了笑,瞥了一眼坐在身側的蘇珩,他抿了抿嘴唇,面色不大好看。她正想說點什麽,卻忽然于電光火石意識到了一直以來被自己忽略的關鍵。
對方屢次向她出手,目的從來不是商人宋沅,而是昭懷長公主姜祎。
一個商人,即便是富可敵國,也很難掀起什麽風浪。
但一個牽涉了無數皇室秘辛的公主,卻大有文章可做。
對方想要利用昭懷長公主的身份做些什麽?
究竟是怎樣的利益驅使,值得他們耗費十二年的時光,在中原與西域各國布下天羅地網。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到底想要換來什麽?
她想到了連日來侵擾自己睡眠的詭異噩夢,還有幕後之人慣用輿情造勢的手段,忽然意識到了關鍵所在。
樂平公主當年的死,唯一的意義便是扶當今皇帝姜褚上位。如今這個組織重新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必然是要長公主重現于世。
若是若幹年後,樂平公主重現人間,必然會引起的,便是世人對于當年那場政變背後真相的探究。
屆時,若是有人打出樂平公主的名號,那便是名正言順的正義之師。
到時必是一場大亂。
宋沅神思恍惚,她的手驀地被人握住,一道清越卻沉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不會讓你所擔憂的那些事情發生。”
她恍然間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蘇珩如水墨畫般的眉眼。他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可她卻覺得有些暈眩,與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模糊的水霧。
她全然想通了。
蘇珩瞞着她,是一早便意識到對方的目的是她。他在擔心她。
十二年前,他一定相信她沒有做下那些事情,因而便知道她之所以抛卻身份流落民間,始終不曾洩露任何風聲,是為了成全姜褚,為了保大吳江山的安穩。
他在十二年前拖着病軀醒來,得知的便是她的死訊。那樣寂滅的心境,和其間落寞的十二年,他無法在失而複得後再次承受。
蘇珩在怕,她會再次為了保護什麽而犧牲掉自己。
而她們在幽州發現的那枚鳴镝,意味着姜鎮早早牽扯進這件事中,也應當是想要探查這個組織,将她解救出來。
“既是你已經發覺,我便不再瞞你。”
蘇珩搖了搖頭,牽着宋沅走到自己的書桌前。他從屜匣中取出一封未署名的信,在桌上展開。
信上的字跡十分整齊,秀氣卻又不失力道。宋沅只看了幾句,便明白這是有關那股勢力的消息。
“溫沉璧暗中派人查了嚴朝,他祖上是新溪縣人,這與我們得到的消息一致,繼續探查下去,得到的消息卻似乎沒有任何不妥。他是太和三年的貢士,在朝為官近三十年,一步一步做到今天的位置,言行政績都較為中規中矩,并沒有明顯的差錯。”
“但溫沉璧查到,嚴朝的一位妾室出身卻大有蹊跷。這位妾室名叫酥娘,是嚴朝七年前納進府中的。而在跟了嚴朝之前,這位酥娘曾是上清坊的歌姬。溫沉璧查了三個月,才從一位上清坊曾經的老雜役那裏得知,酥娘的家鄉正是苗疆。事實上,這上清坊慣于在各地搜羅美人,然後送往金陵,而其中,來自苗疆的美人則是數不勝數。”
宋沅皺起眉。
“而更為蹊跷的是,秦遠曾經亦有一位紅顏知己是上清坊的舞姬,這位舞姬與他還有一個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溫沉璧的cp是這位舞姬的兒子,如果有小天使有興趣,我就放一個文案開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