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熱鍋
釜中紅油滾滾, 嫩紅色肉片在赤紅辣油中翻動,散發出勾人的香氣。
宋沅手中握着竹箸,托腮望着那煮沸的辣油發呆, 見肉片熟了七分,驀地回過神來, 将一邊備好的一碟青菜也倒了進去。
她用竹箸将飄在辣油表面的青菜按了下去,攪了攪, 沸騰的趨勢弱了幾分,青菜開始變軟,顏色也變得深了些。
旁邊趙乾面前的釜中則盛着清湯。宋沅瞥了一眼, 寡淡的白湯裏飄着淺色的肉片和零零星星的蔬菜。她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趙乾不服氣:“看我做什麽,江淮人有幾個能吃得這般辣。你根本不懂,這山中野菌熬成的湯底, 滋味最是鮮美。”
蘇珩推門而入的時候, 宋沅受了驚地擡起頭來看他, 手上還保持着在釜裏撈肉的姿勢,嘴唇被辣油染得尤為紅潤。
他踱步進來, 視線在桌子正中那只五熟釜上停滞了片刻。
釜中分為五個分隔開的小格, 有些格子裏以白湯為底, 還有的以色澤潑辣的紅湯為底,其中都煮着肉片和青菜,釜下炭火燒得正旺。
他的唇邊挂着笑意, 問道:“客棧掌櫃說你們正在這家店中用膳,我便……咦,你們正同食這道熱鍋?”
他眨了眨眼睛,話雖問的是兩人,眼睛卻只看着趙乾。
趙乾如坐針氈, 百口莫辯。宋沅頓時明白蘇珩在想什麽,連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不是同食,我吃辣油煮的,才不同他一起吃那寡淡無味的菌湯。”
她盡最大努力擺出一個端莊但親切的笑臉,殊不知自己那被辣油染紅、還稍稍有些紅腫的嘴唇顯得又滑稽又嬌豔。
宋沅的手上又施了幾分力,将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同我們一道吃點吧,你一路趕到這裏,應是還未來得及用午膳?我喚店小二來給你添副碗筷。”
“你喜歡哪種湯底?我叫人一并加了,”她指了指還空着的兩個小格子,捧着臉笑眯眯道,“你在這裏煮好不好?”
別瞧這人往日裏知書達理、謙謙君子,也是近來她才發現,原來他竟然這麽容易醋。
宋沅抱着腦袋,不由得想到之前自己和弗拉特斯,那些不加注意的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在了眼裏,覺得脊背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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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甩了甩腦袋,心虛地伸出手,開始為他布碗筷以示讨好。
蘇珩的唇邊溢出一聲輕笑,接過她手中的碗筷自己放好,溫文道:“我同你一道吃辣的吧,不必另叫人加湯了。”
宋沅呆呆道:“啊,其實,這裏的辣椒是真的很辣……”
此地地處黔中道,正是百姓飲食最嗜辣的地方。就連白湯都帶着些辣,很難想象蘇珩這樣儒雅清絕的人能吃得慣這樣的食物。
然而宋沅很快就為自己的揣測而感到羞愧。
蘇珩坐在她身邊,面不改色地從又燙又辣的紅油中夾起一片、又一片紅肉放入口中。
宋沅一把按住他:“等一下!”
她起身,撸起袖子,拾了一個小碟,用勺子舀了些酒、醬和調料加了進去,然後遞給蘇珩:“不,不是這樣吃的。要蘸些這個一同吃才好吃。”
夜色浸浸,月上中天。
新溪縣署內一片悄然。書房中影影綽綽,似乎閃過了什麽人的影子,隔着窗紙看不真切。
“其實,你從前未曾吃過熱鍋吧。”
宋沅捧着一卷新溪縣志擋住臉,挪到蘇珩身邊,壓低聲音促狹地問道。
後者正一臉無辜地眨着眼睛,淺色的薄唇也被染上了胭脂色,動人得要命。
宋沅勸道:“其實若是吃不慣,你也不必勉強自己。”
她和他都是從小在江南長大,紅油的熱鍋是新鮮東西,連她初次嘗試的時候第二天嘴邊也燎起幾個大泡。
更遑論像是蘇珩那般吃法,即使沒有上火,也容易燙壞自己。
蘇珩低垂下眼眸,故意從她的臉上挪開視線,重新看向手中的那一本縣志,不出一言,甚至還在她的注視下向後翻了一頁。
宋沅捧着縣志,心知他這時候是打翻醋壇,不肯聽勸,只得也低頭去查。
書房中置着七個書架,每個書架上都摞了厚厚的縣志,最早的一批已然積了厚厚灰塵。皎皎月色透過窗棂,在地面上勾勒出書架和兩人的影子。
一截短短的蠟燭被立在二人面前的書架上,微弱躍動的燭光将書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勉強照亮,宋沅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把書放了回去。
嚴朝是新溪縣人,此地距離苗疆尚有一段不近的距離。蘇珩推測,既然能令他在明面上統領湖山書局,并為外人所知曉,恐怕他在那勢力之中也只是位高權重的棋子,可能與苗疆蠱術并無淵源。
而施全與他的表親都在湖山書局的授意下做事,令蘇珩想到,也許嚴朝的出身會留下些許線索。
一股勢力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各國的各種身份之中,顯然是在醞釀着非比尋常的陰謀。而布下一場浩大的局,就必定會在細微之處留下蛛絲馬跡。
冒然探查嚴朝的家眷恐會打草驚蛇,因此尚不可取。從這股勢力的行事風格來看,許是早便滲透到了嚴朝的家鄉新溪。那麽一縣的縣志,恰好是對當地歷史與傳說最好的有跡可循的記載。
她此次與他是入夜偷偷潛入縣衙的。
宋沅這些天來一直在想,為何自己會成為這股勢力的目标。
她現在不過只是個有些錢的商人。但中原四國之中,還有西域的茶路上,都有不少比自己財力更為雄厚,甚至是手握重權的商賈。
她自認并沒有太多過人之處,值得這樣處心積慮的對付。
再者說,自徽州開始,這背後的組織屢屢出手,耗費了許多人力與財力,卻都未能傷她性命。哪怕是将來某一次能夠置她于死地,奪得她全部的家産,也并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是尋仇嗎?
宋沅有些迷茫。能夠請得動這樣神秘而強大的組織,究竟會與她有何不共戴天之仇?她怎麽會得罪了這樣的人呢?
這件事情似乎遠非表面所見到的這麽簡單。
宋沅的眉頭皺得愈發厲害,蘇珩的聲音将她的思緒喚了回來。
察覺到他一向清澈如山澗般的聲音此刻染上了幾分喑啞低沉,宋沅連忙湊了過去,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中書卷。
永壽元年九月庚寅朔,日有蝕之。
夫至尊莫過乎天,天之變莫大乎日食。日者,乾之道也。
今日有蝕,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谪于日月之災。
縣有孺子歌曰:女主治,日有蝕。可憐鳳鸾鳴,了了不得生。
宋沅的目光僵在那句孺子歌上,只覺得背後一股涼意直沖頭頂。
記憶中那些真實的刀光血影,還有近日來詭異可怖的噩夢,在這句孺子歌面前,都顯得有些蒼白遜色。
永壽元年九月,她還是朝中呼聲最高的儲君,人生看似一片坦途,正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日後的人生劇變還沒有一絲預兆。
她當時所居鸾鳴宮,曾也是母親被封為大吳皇後時的寝宮。
鳳鸾鳴代指的是她,也是母親。
而在一切陰謀和博弈都未曾露出水面之時,連博弈的雙方,母親和秦遠都尚不知道事态會發生到何種地步。
對于她與母親的死,還有對這個國家未來國運的谶緯,卻都已然被人寫好了。
經由一群單純不知世事的孩童口中傳唱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縣志的記錄有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