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雪落
火才燒起來的時候, 姜祎看到了提着燈籠站在鐵欄外的胡明。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鐵欄,走進牢房, 對姜祎簡單行了個禮,而後利落地摸索着在東面的牆壁上啓動了一道機關。
腳下傳來沉重的石頭摩擦聲音, 姜祎低頭,看到地面上的石板後露出可容一人進入的孔道, 幽深黑暗,看不清通向何處。
“殿下跟緊奴才,”胡明先踏入暗道, 轉身叮囑她道,“這暗道通向宮外。”
姜祎心中一震。
原來姜褚所說的會派人來送她“上路”,竟然……真的是上路。
身後的火焰裹挾着熱浪向她襲來, 隐約間已經可以聽到有宮人和侍衛的慘叫聲, 姜祎不再猶豫, 轉身跟在胡明身後踏進那道暗道。
暗道內很冷,姜祎被關進牢裏後就沒有禦寒的衣服, 只穿着單薄的衣衫, 不由得抱着雙臂搓了搓, 還沉浸在姜褚肯放她一條生路的震驚中。
“前面就快要到了。”一直沉默着走在前方的胡明忽然停了下來,“殿下,您順着這條路往前走, 大約半炷香便能出宮去。”
姜祎僵硬地點點頭,胡明轉過身來,手中的燈籠燈光下,他的神色有些陰沉:“殿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叫您殿下。陛下的意思是, 希望從此以後,在這世間,樂平公主就是真的死了。”
姜祎又點頭,道:“我明白。”
“這裏是陛下為您準備的,能夠保證您餘生都衣食無憂。”胡明從袖中掏出一只錦囊攤在她面前,姜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他卻又将那錦囊握住,躲開了她的手,“但奴才鬥膽,卻并不想把它給您。”
“什麽?”姜祎擡頭看他,呆呆地不明所以道。
搖曳的燈籠照亮了胡明那張光滑卻妖異的臉,他低着頭,眼睛卻向上盯着她,表情看上去有些詭異可怖:“奴才在這宮裏伺候了三十餘年,知道今日陛下既交給奴才這個差事,說明奴才命不久矣。奴才是賤命一條,但也不能白白被公主連累送了命,家中尚有父母兄弟,奴才總要留些好處給他們。”
姜祎的思緒有些遲鈍,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呆呆地看着這個從小便跟在母親身邊唯唯諾諾的老太監,突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從前的人生是多麽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她曾是颍國的驕傲,如今卻是随便一個人都可以随意嫌棄和□□的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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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姜祎勉強牽了牽嘴角:“你拿去吧。”
她沒有再多言,轉身向前走去,腳步有些踉跄,但是脊背挺得筆直。
身後的胡明沒有跟上來,姜祎向前走着,忽然想到了秦晗曾經的勸誡。
“猗猗,你不該這樣鋒芒畢露。作為一個公主,你太過驕傲了。可你要明白,你之所以有驕傲的資本,百姓乃是根本。”
那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我這個人本就驕傲,同我是不是公主沒有任何關系。哪怕我只是個平民布衣,我依舊會如此驕傲。”
一語成谶。
她彎了彎嘴唇。
沒有關系,那就證明給他們看。
永壽元年臘月二十四子時,鸾鳴宮走水,禁足于宮中的樂平公主薨逝,随侍宮女內監一百二十一人皆葬身火海。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胡明,由于奉旨前往看守樂平公主,亦死于這場大火中。
新帝知曉後,親自前往鸾鳴宮吊唁,于廢墟之上痛哭失聲,為長姐罷朝三日,追谥其為昭懷長公主,盡顯仁孝之義。
往年的除夕夜,女皇都會攜樂平公主登上花萼相輝樓與民同慶。
花萼相輝樓是仿唐的建築,宏偉華美,公主總是穿着最珍貴漂亮的衣裙,親手在花萼樓頂樓放飛孔明燈,為來年的社稷和萬民祈福。
那時金陵城的萬萬百姓就站在花萼樓圍出的廣場之上,仰首看滿座繡衣、佳肴歌舞,還有夜空炸開的煙火。
任人看了這樣的景象,都會生出一種盛世的感慨。
而女皇和公主相繼去世的那一年,新帝因思念母親和長姐過度而卧病,只勉強來花萼樓與聚集而來的百姓打了個招呼,便擺駕回宮了。
佳肴與佳景依舊,那時的佳人卻不再了。
弗拉特斯站在花萼相輝樓下的萬萬金陵百姓之中,任由摩肩接踵的人潮将他擠來擠去,呆呆地凝視着眼前金陵城的除夕盛況。
煙火、人潮、極盡繁華的花萼樓,在他眼裏模糊成一片光點。
安息接到颍國使者的告哀後,他便騎上最快的快馬穿越大漠,日夜不休地趕到了颍國的國都金陵。
金陵果然就像她描述中的那樣繁華漂亮。他學了很多中原話,想要來金陵找她,安慰她失去母親的痛苦,也來看看她的故鄉。
可她卻不在了。
人群中高大漂亮、穿着西域兜帽的金發少年分外惹人注目,不時有路人停下來,笑着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弗拉特斯沉默地搖了搖頭,轉過身,逆着人流向外走去。
萬家團圓、盛世如畫,人群中唯他一人的背影分外落寞。
樂平公主是這盛世的一場夢。
美麗、盛大,短暫而遙不可及。
而夢終究是夢,為了夢而去颠倒現實,那是癡人才會做的事情。
女皇駕崩當晚,秦遠攜百官候在宮門之外,宣讀着聲讨樂平公主的檄文。
言行放蕩、有辱皇威、濫權、結黨、弑母、弑君、篡位,一條條罪狀,針針見血,不留情面。
而這篇激情洋溢、文采斐然的檄文,出自工部尚書何肇之子何仲之手。
少年時國子監的驚鴻一瞥,暮春時節涿光山上第一株轉紅的彤管草,亦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抵不過現實。
秦遠起事時,秦晗留在了秦府。
他趴在床榻上,露出脊背,為他診治的大夫才一看到少年的背,驚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丞相大人這次,真是下了狠手啊,”大夫嘆道,“沒有個把月,恐怕公子連這床榻都難下了。老夫為公子開了藥方,但也請公子切莫随意走動,免得傷口撕裂,難以愈合。”
秦晗勾了勾嘴角,無力地笑了笑。這哪裏算狠,他斷了父親籌謀多年的帝王之路,不過挨了一頓鞭子,已是父親仁慈了。
他想到那天面見女皇和大皇子的場景。大皇子答應他,若他肯暗中協助,定會饒過父親性命。
這是一場交換。父親被權勢沖昏了頭腦,可秦晗不傻。秦晗不認為父親會成功,他太低估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女皇了。若是起事失敗,到時候莫說是父親,連秦府上下百餘條人命,恐怕都要葬送。不如舍了帝位,換來秦府的平安。
大夫開始為他處理傷口上的血和膿水,很疼。他咬緊了牙關,手緊緊攥着被褥,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姑娘笑顏如花的模樣。
到時候,她會嫁給他嗎?
三日之後,新帝繼位。
重傷在床的秦晗從下人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松了一口氣,同他預料的一樣,看來場面沒有失去控制。
他喝了湯藥,沉沉睡去。
臘月二十四深夜,他驀然自夢中驚醒。
秦晗費力地向窗外看去,鵝毛大雪自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落。
他知道姜祎的死訊,是兩日之後。
舊疾未愈,驚痛交加,倏地嘔出一口血來,紅慘慘地落在地面上,驚得前來換藥的丫鬟摔碎了手中的藥碗。
七日之後,秦晗拖着一副病軀,在朝堂之上公然上疏,力請重查昭懷長公主謀逆之說。
昔日在朝中炙手可熱的儲君,如今也只有他一人肯替她說句話。
奈何新帝将此事徹底壓下,他的奏疏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無回音。
秦晗不遵醫囑,先是不眠不休徹夜寫成奏疏,又于朝堂上久立,傷勢惡化,加之憂思過重,永壽二年元月十四,于秦府別院辭世。
時年十九歲。
而蘇珩病的一塌糊塗。
他本就先天體弱,那日為了求見姜祎,在風雪中站了好幾個時辰,自宮裏回來後,便染上風寒,燒得不省人事。
床榻上的蘇珩雙目緊閉,嘴唇蒼白,額頭全是冷汗,似是極為痛苦。
為他診治的大夫向一旁的蘇銜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已經束手無策。
“能不能醒過來,便全要靠蘇公子自己了。”
他昏迷了十三日,再次睜開眼睛時,梢頭已是新春初雪。
汗水浸濕了他的單衣,他隐約聞到有梅香透過窗戶沁了進來。
又三日,蘇珩披着披風,推開房門,見到天地又是一片素白。
金陵地處江南,其實不常下雪,但這個冬天卻好像始終銀裝素裹。
他向遠處望去,恍惚間,将這紛紛大雪看成了春日裏的杏花雨。
飛雪撲簌簌地落在蘇珩的肩頭,似是為了埋葬些什麽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又恰如他此時涼薄寂滅的心境。
幽州邊界。
面目和藹的老婦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端起桌上的熱湯給姜祎。
她的兒子被征兵戍守邊關,家中只有她和兒媳兩人,守着一塊貧瘠的土地和一座茅草撘成的農舍,生活貧苦而又冷清。
那碗野菜熬成的湯其實很難喝,但姜祎還是大口大口的咽了下去。
“小婵遇到你的時候,你就跌倒在路邊,昏迷不醒,可吓死人了。”她愛憐地打量着姜祎的臉,“多漂亮的一張臉,跌得淤青,姑娘,你孤身一人到此,多危險啊。你……可是有什麽苦衷?”
她自宮中出來,騎着姜褚為她備下的快馬,一路向西,想要離開中原。
但行至第二日夜晚時,漸漸力不從心。胡明克扣了她的盤纏,她沒有錢吃飯,一人一馬都受不住。終于,那匹馬被累死在路上,她亦從馬上跌下,滾進路邊的草叢,不省人事。
她将這筆恩情記在心中,挽起頭發,換上男子裝束,跟随村裏的隊伍向西域而去。
此地位于沅水之濱,救起她的老婦人姓宋。
她便叫宋沅。而姜祎,已經用自己的生命償還了大吳百姓和皇室十六年供養和培育的恩情。
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姜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卷結束啦,要回去做甜品惹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