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玉殒
姜祎的眼睫顫了顫, 掙紮着從睡夢中醒來。
她睡得并不安穩,夢裏都是刀劍與火光,還有宮人的哭嚎慘叫。夢中出現的人面目太過模糊, 令她有些分不清是小時候所見還是幾日前的切身遭遇。
醒來時,她抹了抹額頭, 冷汗浸濕了手掌。
冷白的月光從小窗的鐵欄杆中透進來,她眯了眯眼睛适應, 而後轉頭看向牢房之外的地面,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不知何時被人擺上了飯菜。
她用手臂撐着地, 挪到鐵欄附近,伸手将自己的晚飯端了進來。
兩菜一湯,還有溫熱的米飯, 竟不是牢中常見的殘羹冷炙, 看來即使是淪為階下囚, 也沒有人太難為她。
食物的香氣安撫了她由噩夢帶來的心悸,姜祎才不會絕食。
她端起飯碗吃得很香, 甚至有些好笑地想到, 十六年的人生裏, 吃得最飽的竟然是這幾頓牢飯。
從前為了她體态輕盈好看,伺候她的宮女和舞樂司的洛先生都會管着她,再合胃口的飯菜她也只能吃六分飽, 便要撤下,遇上春祭這樣的場合,還要提前吃上一個月的流食。
如今再也沒有人會不讓她吃飽飯了,她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陛下,”胡明苦着一張臉躬身, 再三低聲相勸道,“牢裏怨氣重,恐有污穢之物沖撞了您。您若是想見什麽人,吩咐下去單獨提審便好。”
站在暗處的姜褚沉默地看了牢房裏大快朵頤的姜祎許久,她的神态分明澄澈清明,哪裏有半分怨毒。
銀白月光照在她周身,仿佛為她披上一層晶瑩的紗衣,漂亮優雅得一如從前。
以美貌和舞姿豔冠天下的樂平公主,即使是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依舊維持着自己的衣冠整潔,儀态從容,如此驕傲而美好。
姜祎的确不想歇斯底裏,她不是個罔顧大局、感情用事的小女孩。
她知道,姜褚無疑比她更适合做皇帝。而她這個公主的作用,曾經是為這盛世錦上添花,如今能夠襯托新帝,令他更名正言順、受人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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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哪一種作用,都不過是為了江山穩固、不起禍端。如此想來,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其實與和親或是其他并無分別,亦是她身為公主的職責。
沒有必要為了履行職責而心生不平,姜祎這樣想。
只是……作為公主可以接受的境遇,作為姐姐和女兒,卻難免還是會痛心。
她意識到有腳步聲停在面前的時候,并沒有看他。
“姐姐,”姜褚開口,許是沉默了太久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僵硬沙啞,“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昔日總是在人前沉默寡言、溫順柔和的少年,如今穿上一身皇帝常服,竟很是有幾分君臨天下的氣勢。
她的視線落在他身邊的胡明身上,後者雖是久浸深宮,但還是感到一陣莫名的膽寒。胡明梗着脖子擡頭看時,她的目光又輕飄飄地從他身上移開,毫不膽怯地與少年帝王對視。
“其實同你沒有太多好說的話了。”她咽了咽口水,目光灼灼道,“只有一條,我希望母親的去世,同你沒有關系。”
“自然沒有。”姜褚極快地回道,而後揮手令胡明帶一幹随侍宮人退下去。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了地牢,他竟就這樣坐了下來,隔着鐵欄與姜祎平靜地對視,仿佛從前很多次的姐弟間閑話一般:“姐姐知道,我和母親是如何全盤知曉秦遠的布置嗎?”
“是秦晗。”他雙腿盤坐,雙手置于膝頭,眼神透過牆壁上開鑿的那扇唯一的小窗望了出去,“他也許是太喜歡你,也許是太忠于姜家的江山,以至于可以背叛自己的父親,放棄即将成事的一場叛亂,和未來也許會屬于他的皇位。”
“秦遠早就布置好了,以近日來頻發的日食為由,勾結大宗伯,令春官散布謠言,說女主禍亂超綱,故而神明降罪。只等母親駕崩,他便會立即起兵反對女主當政。你在朝中呼聲太高,幾乎是受到默認的皇儲,他便篤定了是你。因而若當日即位的是你,定然正中下懷、難辭其咎。”
他轉過頭來看着姜祎,黑曜石一般的某種閃爍着深邃的光芒:“但若是我登基後,先他一步降罪與你,不但可以令他的計劃全盤作廢,措手不及,還可以借他先前散布的女主禍亂朝政的流言,站穩腳跟。”
姜祎深以為然,但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索性低下頭去不說話。
姜褚見她如此神态,覺得胸口有些堵得慌,不由得又開口,有一絲急切道:“知曉秦遠的此番布置後,我們耗費了太多的注意和心力去想方設法破解和應對,而我當時勢力有限,發覺秦遠對母親下手的時候,已然太晚了。但姐姐有沒有想過,母親如此英明,難道就沒有早早察覺嗎?”
姜祎很快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霎時間覺得如墜冰窟,分外膽寒。
難道母親是為了保住江山才默許了秦遠對自己的毒害?
她發起抖來,心知姜褚的話不可盡信,也許他是在蠱惑她,但又有一道聲音在腦海中說,這是有可能的,母親會做出來這樣的事。
不僅可以擊碎神明降罪與女皇的謠言,扶植姜褚上位,還為姜褚日後扳倒秦遠留下了最有力的把柄,在秦遠的心口插進一把淬毒的刀,令他再不敢輕舉妄動。
她驀然擡起頭來,看向姜褚。
姜褚抿了抿嘴唇,知道她已經想到了他要表達的全部意思,伸出手來,帶着絲撒嬌意味地喊道:“姐姐,原諒我,好不好?”
她就那樣盯着他,紋絲未動。
等不來想要的回應,姜褚的心向下墜去,又将手向她那裏伸了伸,少年細嫩的手掌攤在她面前,央求她像小時候那樣緊緊握住。他的聲音中隐約染上一絲哭腔:“姐姐。”
姜祎狠了狠心,轉過頭去。
沉寂良久。她聽到欄杆外衣料摩擦的聲音。
姜褚從地上站了起來,将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聲音變得有些發冷:“姐姐……不擔心姜禛嗎?”
“你不會動他的。”姜祎沒有轉過頭,冷靜道,“我死後,他會看在我的情面上,傾盡全力輔佐你。你才登基,根基不穩,你需要他。”
她頓了頓,溫柔地笑道:“這不也是你和母親早就打好的如意算盤嗎?”
“姐姐好聰明。”姜褚冷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凄然,“的确是這樣。姐姐若是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了,明日醜時,我會派人來送你上路。”
她沒有回答,将頭側過來,埋在頸窩裏,一滴眼淚無聲地順着側臉滑了下來。
姜褚站在原地,看着姜祎背對他而坐,久久不願再轉頭看他一眼,攥緊的拳頭無力地松了開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牢外風雪呼嘯,候在門外的胡明連忙替他圍上披風,他便聽到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馬上的少年顯然是剛得知消息,連衣冠都不整,就一路騎快馬闖了進來。他在牢門外勒馬,翻身而下,自始至終都仿若沒有瞧見姜褚這個人一般。
胡明喊道:“大膽狂徒,見帝駕在此,竟不下馬行禮。”
姜禛置若罔聞,揮開守門的侍衛便要闖進牢中。
姜褚蒼白的臉上勾起一抹笑容,修長白皙的手指悠然自得地系好頸前披風的系帶:“攔住他。”
數十位禁衛軍一擁而上,将姜禛鉗制在地,任他如何掙紮也動彈不得。
姜禛擡起頭,眼角通紅地瞪着那位從容而立的少年帝王,發狠道:“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弟弟。”
“我不配?”姜褚聞言,仿佛聽到了什麽頂好笑的笑話一般,負手長笑,“你怕是搞錯了什麽,姜禛。我是她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弟弟,配與不配,與你這個外人,有什麽關系?”
他特意加重了“一母同胞”幾個字,走到姜禛面前俯下身看他。
一改平日裏兄友弟恭的溫文模樣,姜褚那雙眯起的狹長雙目中盡是狠意:“你搶走了我的姐姐,如今還要來嘲諷我不配?”
很多年以後的姜褚已然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一雙眼睛幽深難測,沒有任何人能從他的神情中揣測出他的心思,他的喜惡。
但此時他卻像一個失控的孩童一般,拎起姜禛的領子,逼近他,以一種市井百姓街頭鬥毆一般、極其不入流的威脅神态施壓于他。
姜禛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難以遏制的怒火。
姜禛似乎被抽幹了力氣,一瞬間無法出聲,他才意識到,這個平日裏溫文端方的兄長,面對他時和藹的面目下藏着多少恨意。
他甚至害怕地想到,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才造成姐姐和姜褚之間離心離德,連累姐姐落得如此下場。
姜褚放開姜禛的領子,後者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姜褚轉身離去,冷然道:“不許他見姜祎,違者立斬。”
永壽元年臘月二十四,深夜子時,關押姜祎的牢中忽然起了一場大火。
火勢不知從何而起,燒得又快又猛,被喚醒的宮人甚至來不及撲救,整座鸾鳴宮就燒成了一片火海。
看押姜祎的侍衛和內監全部葬身火海,待到火勢稍微減弱,沖進獄中的宮人在姜祎的牢房中發現了一具已經全部燒焦的屍骨。
屍骨與姜祎的身段一致,已然面目全非。
作者有話要說: 預估錯誤,這一卷還有一章才結束_(:з」∠)_
想要給這篇文改個名字,如果沒有小可愛有意見,明天我就把它改成《醉太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