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胡旋舞
天玺八年春, 颍國迎來了女皇的四十歲壽辰,亦是登基後的第七個萬壽節。
往年負責此事的樂平公主在安息行程多有耽擱。幾天前傳回京城的驿報說,公主此刻才過玉門關。按照往日的經驗, 趕回金陵最起碼還要半個月的時間。
因此,這亦是樂平公主迄今為止唯一未曾參與籌備的一次萬壽節。
禮部上下兢兢業業, 通宵商議壽宴諸項事宜,将原有的策劃改了又改, 才最終敲定一項方案送至皇帝案前審閱,生怕出了半點差錯。
壽宴定在三月十七的傍晚開始。
地點是保和殿。殿外的空地上,朝中凡五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家眷都設有席位。
而從一品及以上的官員及家眷席位設在殿中。
秦晗随父親在席位上落座, 隐隐聽到周遭低低的議論聲。
他只是個庶出的次子,按理說并沒有資格出席這樣的場合。坐在他現在的位置上的,本該是他的嫡兄秦昭。
秦家主母秦夫人的妝容一如往常得體精致, 同諸位女眷來往寒暄之間神色也沒有半分不妥, 一副挑不出錯的母慈子孝的模樣。
但有心人還是發現, 她的目光從未投向過秦晗一刻。
即使表現得落落大方,但是內心裏怎麽可能不恨。
秦晗的母親付氏奪去了她的丈夫所有的愛和懷念, 她可以不在乎。但付氏死去多年, 兒子卻依舊留在世上, 時時刻刻威脅着她唯一的兒子的地位。
無論是在國子監讀書的安排,還是今日壽宴的席位,乃至後宅日日相處中每一件小事, 秦晗所有的,樣樣都要壓她的兒子一頭。秦遠從來沒有在天下人面前留給他們母子一絲臉面。
可秦遠位高權重,即使如此輕慢冷落發妻本是有違禮訓的大錯,但皇帝尚且不願過問他的家事,旁人就更不敢多言。
甚至阿谀奉承的人還要贊他一句顧念舊情、有情有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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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念舊情?秦夫人在心中揚起一抹冷笑。那不過是因為那是個不會違逆他的死人罷了。若是付氏還活着, 秦遠恐怕便無法借與她的情誼欺騙和感動自己,想必付氏那時的處境不會比今日的自己更好。
他從來都是一個只愛自己的人。秦夫人轉着手上的珠串。
這樣自私冷酷的人,恐怕按捺不住自己僞善面具下的狼子野心多久了。
諸位臣僚入座許久,皇帝才姍姍來遲。
百官祝壽後,皇帝略講了幾句場面話,便含笑示意大家可以自行宴飲。
禮部連忙安排事先準備好的歌舞一臺又一臺地上。席間大皇子姜褚獻了親自參與修訂的史書作為賀禮後,看上去陛下的心情便一直很不錯。
于一位坐擁天下的帝王而言,已經不需要內庫中再多任何珠寶書畫了。他們想要的是天下人的臣服和後世的贊頌,而史書便是承載這兩樣東西的絕佳工具。
酒過三巡,負責告示節目的內侍揚聲禀道:“去歲奉命前往安息的使團車馬兼程,已于今夜抵達京城,自安息所得珍寶、書籍、馬匹皆已充入內庫,并特向皇帝陛下進獻胡舞一臺,以表慶賀。”
此言一出,殿內殿外議論紛紛。數日前還說樂平公主起碼還要十日左右才能抵達京城,如今竟是趕了回來,卻左右不見人影,不知葫蘆裏買的是什麽藥。
殿外的燈火倏地暗了下來。
女皇及殿內的官員走出殿外,便見到殿外官員的宴席之外不遠處,燃起了躍動的火光。
那火光來自于一叢篝火。圍着篝火,搭建起了圓形的臨時舞臺。一位薄紗覆面、身着西域舞衣的舞姬立于舞臺之上,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
不知何處響起了胡琴聲,舞姬的身形和着鼓點開始動作。
起先動作柔軟舒緩。随着她的舞步和揚起的手,每每有清脆的鈴铛聲響隐隐傳來。離得近的官員定睛一看,原是她的手腕和腳腕上都系着鈴铛。
黑夜無邊,隐匿于暗中的樂手和火光邊舞動的異域舞姬,以及神秘歡快的西域樂曲,令人不由得恍惚間産生一種置身茫茫大漠的錯覺。
随着鼓點愈發急湊,舞姬立于圓臺之上,開始飛速地旋轉起來。
她飄逸的衣裙、遮面的薄紗以及披散的長發自舞臺中央旋出了一朵花。身上的銅鈴亦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勾魂奪魄,分外清晰。
而正在衆人醉心于舞姬柔軟的腰肢和歡快的舞步時,随着她腳下的動作,傳來一聲脆響,那處所踏之地便被輕而易舉地踢碎。
衆人吃驚之餘,亦看清了這舞臺的真身——一圈未啓封的酒壇。而舞姬所踢碎的,則是酒壇上的封泥。
舞姬旋轉的舞步不停,縱身一躍便落到了相鄰的酒壇。一只接一只,直至場上一圈酒壇的封泥皆碎落後,鼓點也敲到了最為高亢急促的地方。
舞姬自舞臺上旋下,落在篝火旁邊,腰肢一軟便塌下身去,極盡妩媚。
即使是看不清面容,但那雙露在面紗之外的烏黑杏眼卻盛滿令人心旌搖曳的光芒和風情。她舉起雙手,兩只手腕相撞,磕出一聲格外清晰的銅鈴聲響。
緊接着,舞動的動作間,一只燃燒着的柴火被她的腳尖勾起,甩進了開封的酒壇中。
伴随着近處人的尖叫,剎那間,火龍自第一只酒壇上竄開,很快便繞着那叢篝火,燒成一片火海。
舞至此時,才是高潮。
那火并未燒得太遠,驚魂未定的衆人停下奔逃的腳步,看到烈火中那名西域舞姬正擺動着柔軟妩媚的腰肢,愈旋愈快、愈旋愈快,幾乎快要看不清影子。
鼓點聲追随着那響徹火光之中的急促鈴铛聲愈來愈快,火光幾乎要将那舞姬全部吞噬,勾勒出震撼而勾人心魄的美。
而鼓點連成一片後,剎那停止。
天地俱寂。只見火光中躍出一個橙黃色的影子,直沖天際,像是浴火的鳳凰,擺脫了灼燒的烈火,羽化登仙。
而臨近保和殿的地方傳來人群的驚呼,只見那名躍出烈火的舞姬,正施施然從天而降,緩緩落在皇帝和殿內一衆朝臣之前。
她雙膝跪地,雙手托着一只寶盒。
樂平公主特有的嬌嫩柔軟的嗓音響了起來:“兒臣來遲,特獻西域所學胡旋舞一支,祝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清風拂過,恰到好處地吹開那名着西域舞衣的舞姬面紗的一邊,露出樂平公主姜祎嬌美的容顏。
百官震驚,霎時間議論聲四起。
蘇珩站在父親蘇授身邊,一向沉靜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瞬間驚豔的神色。
身為天之驕女,本應當如此張揚而美豔。
舞蹈尚且是其次,但她敢于在百官面前獻這樣的舞,身上所流露出的驕傲的睥睨衆生的氣度,那柔軟身段裏蘊藏的堅韌和能量,令他深深折服。
他摸了摸自己起伏的胸口,發覺一開始在心底生根發芽的知遇之恩,好像開始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此舞一出,不僅是當時參與壽宴的官員,全金陵城的百姓都沸騰了。
無人能夠想象,那日着西域舞衣,在百官面前,熊熊烈火中起舞的異域舞姬,竟然是金枝玉葉的樂平公主。
只是當時的議論,并非後世所傳的那樣,驚豔四座,引得京城舞姬争相模仿,而是結結實實的毀譽參半。
贊頌的人認為,樂平公主這支舞獻的是兼容并蓄的太平盛世,獻的是上天庇佑的祥瑞之兆。而此舞由樂平公主所表演,則更有教化百姓創新與包容之意。
而另有一部分文人對姜祎口誅筆伐,認為身為公主,在臣子百官面前裸足、露臍,扮作舞姬,實在有傷風化,有辱皇室尊嚴。
姜祎知道,母親對于這支舞的态度,起碼表面上是贊揚的。
“兒臣并不在意他人非議。”姜祎道,“身為公主,作天下女子表率,在不禍及百姓、不動搖社稷的前提下,令她們勇于突破昔日加諸于女子身上的禁锢,敢于為昔日不敢為之事,并沒有錯。”
因為女皇自己,便是這樣的人。
她從不因自己的女子身份而妄自菲薄,她也确實做到了許多身為男人的對手做不到的事情。在登基後,她一直在推行各項政策,試圖改善女子的地位。
姜祎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上有着母親的影子。
女皇批閱奏折的筆尖頓了頓:“話是這樣講,但那些文人可不會聽你的解釋。而自古以來文人手中的筆便可以控制天下的思想動向,你就沒有想過後果麽?”
姜祎想過,秦晗也曾私下苦口婆心地提醒過她,不要這樣張揚。
但那時她并不那麽在意他人看法,她只是堅持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更何況,小禛和小褚,還有國子監的一衆同窗,都贊她極為驚豔。
她尚且太過年少,不懂得收斂鋒芒。
她不适合做皇帝。雖然女皇并不反感她的行為,相反,她很欣賞這樣的女兒。但太驕傲肆意的人,是不适合坐在這個位子上的。
也是經此一舞,雖然朝堂與民間,樂平公主的威望一日高過一日,女皇卻在暗中考慮更換儲君的事宜。
女皇和朝中一部分心腹,開始逐漸将目光投向了韬光養晦的姜褚身上。
而姜祎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些最開始诋毀批判她的文人,究竟是從何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稍微走一走劇情流,轉折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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