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皇姐
《吳書卷四·恭聖皇後本紀》載:真宗自永熙三年後,朝政綱紀日以陵夷,百司奏事,時時令後決之。久之勢起。真宗陰欲廢之,而洩謀不果。
永熙六年十二月,真宗崩。甲子,皇太子姜裕即位,尊後為皇太後,臨朝稱制。七年三月丁亥,廢皇帝為長鹿王,幽之。
天玺元年,封舜、禹、湯之裔為三恪,除吳宗室屬籍。
臘月,始用颍臘。
姜禛初次見到姜祎,是在恭聖皇後廢除吳國宗室屬籍,接受百官朝賀那天。
彼時他正蹲在自己的寝宮外,自顧自地玩一只有些殘破的木雕小馬。
這木雕小馬是他的生身母親生前親手為他雕的。一個身份低微的宮女,能夠留給兒子的東西并不多,保住這個孩子已經花掉了她全部的精力和積蓄。
好在她有一雙巧手,尋了別人不要的朽木雕成一匹馬,企盼它能代替她,陪着這個孩子健健康康地長大。
姜禛沒有什麽別的玩具,他的吃穿尚且被層層克扣,更遑論其他的東西。
被指來負責侍候他的太監和宮女都不見蹤影。新皇登基、改朝換代的大日子,哪怕是沒什麽頭臉的,也想于宮中多走動走動,沾沾喜氣,去一去久在罕有人至、荒草叢生的看樂殿當差所沾的一身頹喪衰敗之氣。
若是能撞見新朝的貴人,得了賞賜或是提拔,不用再來侍候一個生母早逝又身份低微的皇子,那是再好不過了。
更何況這皇子病恹恹的,成日裏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太醫院又不肯盡心醫治,不知哪天便要撒手人寰。到了那時,他們這些跟前侍候的,就只能被指去浣衣局或是花房當差,則是更沒有出頭之日了。
春日的柳絮飄得滿皇城都是。姜禛伸出小手,捂着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間仿佛被什麽塞住,他一張小臉憋得通紅,胸腔劇烈起伏,喘得如風箱一般,上不來一口氣,身邊卻無人可叫。
有女子的腳步聲向他疾行而來。姜禛咳嗽間,看到一雙綴了珍珠的淡粉色繡鞋。這不是他宮中宮女等級可穿戴的服飾。随即一雙手撫溫柔地上他的後背,替他順氣,又有人将盛了藥汁的湯匙喂到他嘴邊。
他漸漸平複了咳喘,掙紮着擡起頭,只見一位穿着鵝黃色绮雲裙的少女正俯身撿起那只跌落在地的木雕小馬。
少女的裙邊繡着蛟樣,儀容華貴。姜鎮雖沒見過她,卻已然曉得她便是恭聖皇後的嫡長女姜祎,他同父異母的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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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皇宮裏除了姜祎和姜褚姐弟,再也沒有其他的皇子皇女可以過得如此養尊處優、自在閑适。
姜鎮用袖子擦了擦殘存嘴角的藥汁,用手撐着地,向後退了退,滿面警惕地看着姜祎。
他久病在身,很少出看樂殿,卻也從身邊的宮女太監口中聽說過恭聖皇後對先皇其他皇子皇女的殘酷手段。
哪怕是曾經貴為太子,後來按遺诏登基的姜裕,也被她牢牢掌控,說廢便廢,後來又幽禁至死。更遑論其他沒有勢力的皇子皇女,在先皇崩逝後的幾年中,貶為庶人已是萬幸,更多的則是在這深宮中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在幼小的姜鎮心中,恭聖皇後和她嫡出的姜祎和姜褚,都是食人血肉的惡魔。
姜祎将木馬小心地放到他手中,向他伸出手。那本是一雙保養合宜的嫩白小手,很漂亮,姜鎮卻怕得眼眶通紅,幾乎就要哭出來,卻還是強忍着懼意,抿起雙唇,氣勢洶洶地回盯着她。
姜祎見眼前面色蒼白的小男孩哪怕是怕極了還要強裝鎮定,那眼眶泛紅的隐忍模樣,只覺得心都要給揉碎了。
她附下身将他摟在懷裏,伸手撫着他的頭頂,輕輕出聲安撫道:“姐姐來了。小禛乖,別怕,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懷中的小身子很是瘦削,還不斷顫抖着,不知是怕的,還是咳喘的後遺症。
姜祎心想,不出意外,應是怕的。
她母親的雷霆手段應是讓這孩子在這幾年吃了不少苦頭,估摸着他身邊那些伺候的宮女太監也沒少在背後議論是非。她不認同母親的有些做法,但畢竟那些已經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他人非議、恐懼,連帶着她也是應當的。
“同姐姐回寝宮好不好?那裏有好吃的點心,姐姐還叫了厲害的太醫替你醫治,”姜祎伸出手理了理姜鎮淩亂的鬓發,努力讓自己笑得看上去和善一點,“醫好了病,小禛就不會咳嗽,也不會喘不上來氣了。同姐姐回去,好不好?”
姜祎不顧他髒兮兮的小手,伸手要來牽他,身上才參加完朝拜的華貴衣裙也因為蹲下身來同他講話而沾了土。
姜鎮愣愣地把頭埋在她懷中,鼻端充斥着姜祎身上溫柔清甜的熏香氣息。
姜祎揉了揉他的小臉,将他牽起來,對着身邊曾替他順氣的那個管事宮女道:“伺候小禛的宮女太監辦事不用心,都派了銀錢逐出宮去吧。”
姜祎的手将他牽得很緊,從偏僻的看樂殿到她所居住的鸾鳴宮有一段不短的距離。這位陌生的皇姐一路上都在軟言安撫他。
皇姐本就長得很好看,還笑得溫溫柔柔的,叫他不要怕,還同他講她宮中的美食和稀奇好玩的物事,令姜禛的心情逐漸平複了下來。
他緊緊抱着懷裏那只木雕小馬,心想也許這位皇姐其實并沒有傳聞中所言的那般殘暴可怕。
甫一踏進鸾鳴宮,姜禛就被其中的陳設布置驚呆了。
他自出生起,就從未住過,甚至是到過這樣的地方。桂殿蘭宮、層樓疊榭,同他窄小偏僻的看樂殿全然不同。令人一眼便看得出這宮殿的主人在宮中是何等榮華的地位。
侍弄花草和來往的太監向兩人行禮,姜祎捏了捏姜鎮的小手,示意他不要怕。
面前迎上來一位少年,眉眼之間同姜祎有幾分相似,神色卻很是嚴肅,看得出有些許緊張不安。他問道:“皇姐,你真的将他帶來了?你有沒有想好,若是母親問起來,這件事要怎麽交待……”
那少年将目光放到姜鎮身上,帶了幾分打量的意味,令姜鎮有些不舒服,他向姜祎身後躲了躲,姜祎道:“別怕,我會同母親好好說的。傳的太醫可到了?”
姜禛的病是從胎裏帶出來的喘喝。這種病本就無可根治,須要慢慢調養,因着他生母是身份低微的宮女,生下他不久後就病逝了,後來沒有多久先皇也崩逝了,更是無人照看,一拖再拖,愈發嚴重。
這次姜祎傳召,太醫才認認真真地替他診了脈,開了方子,還囑咐了平日裏起居諸多須注意的事宜。
姜禛縮着小小的身子躺在一邊,看着皇姐神色認真地将那些事宜一一記下,遇到不清楚的還會同太醫反複确認,覺得有些迷糊。
着人送走太醫後,姜祎又喚一邊那位面色一直深沉嚴肅的少年:“小褚,你前些年裁過的衣裳裏,可有沒怎麽穿過的,先拿來給小禛?叫尚衣局現準備還須要再等幾日,但……”
姜禛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是兩年前的衣衫,袖口已經有些磨損,衣擺也沾了泥土,他害怕弄髒了皇姐馨香幹淨的床榻,不由得有些羞愧。
而他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聽得宮人通傳的聲音:“陛下到——”
姜祎畢竟年紀尚小,在皇弟們面前尚且有長姐風範,但聽聞母親到來還是忍不住身子一僵。她連忙起身,将姜禛也扶了起來,拉着他跪在地上。
姜禛低着頭,看到一雙繡着暗金龍紋的赤舄踏在寝宮的地毯上,不急不緩地走到他身前的姜祎面前站定。
姜祎還未來得及出聲,一道沉穩威嚴的女聲就自她頭頂傳來:“朕聽說,你請了一位先皇的皇子到你的寝宮中來?”
姜祎支起身子,朗聲道:“回陛下,姜禛自小身患喘喝,不得醫治。陛下以仁孝治國,臣女謹遵陛下的教誨,顧念手足之情,莫敢讓流言傷了陛下聖名。”
恭聖皇後冷笑一聲,聲音中隐隐含着怒意:“伶牙俐齒。”
恭聖皇後越過她走向她身後的姜禛,身邊的太監得了她的意,伸手托着姜禛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看向恭聖皇後,後者冷然道:“一個養在偏宮裏的孩子,同你連面都沒見上過,你卻為了他頂撞聖意,不覺得自己太魯莽了嗎?”
恭聖皇後柳眉倒豎,沉聲道:“來人——”
姜祎一個激靈,連忙膝行上前,将姜禛摟在懷中,鼓起勇氣看向恭聖皇後:“陛下,陛下富有四海,宅心仁厚,怎會為難一個病弱孩童。”
恭聖皇後看向姜禛,一雙眼睛極具威壓,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你顧念手足之情,可他卻未必承你這手足之情。”
跪在一邊緘默許久的姜褚擡起頭來,輕輕拽了拽渾身發抖的姜禛的衣角,低聲道:“快喚一聲皇姐。”
姜禛如夢方醒,在姜祎懷裏大哭起來:“皇姐,皇姐……”
姜祎聞聲将他緊緊摟住,一雙眼睛膽怯卻又倔強,擡眼看向恭聖皇後。
依大吳祖制,皇子一出生便應封王賜地。
先皇第六子姜禛因生母卑微,長到五歲還未有封號。後來皇長女姜祎将他接出了看樂殿,悉心養護。同年,姜禛獲封漢王。
那一年,姜祎八歲。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參考了《新唐書》的《則天皇後本紀》。
最近要交畢設開題報告有點忙,更新不快請小天使們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