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豆奶凍
十一月初八,陳員外幼子陳望迎娶廬州王氏次女。
清早催妝的人便到了王氏在揚州的別院,送去成箱成箱的冠、帔和花粉。
宋沅寅時便起身準備婚宴訂下的食物。她認真洗淨雙手後,将前夜備下的新鮮牛奶、淡奶油、玉米澱粉和砂糖一齊倒入石鍋。這些食材都很溫和讨巧,即便是未曾經過烹饪,也散發着一股令人愉悅的甜香。
宋沅持着木勺,開火後耐心地攪拌了兩刻鐘,使液體與澱粉和砂糖完全混合,就得到了一鍋煮熟的奶白色稠糊。
她将鍋子從竈臺上端下,把鍋內的奶糊倒入專門準備的模具中。
前日她同陳夫人和林長澤商議定下,婚宴所用甜點主題為紅豆,口味偏甜,佐以鴛鴦、并蒂蓮等圖案,寓意夫妻二人婚後伉俪情深、長相厮守。
她将冰鎮後的奶糊從模具中取出,分別盛到小碟子中。此時奶糊已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奶凍,泛着奶白色的光澤,表面如少女肌膚般吹彈可破,乖巧地卧在精致的骨碟中,光是看着便已十分誘人。
宋沅用小勺挖出罐中提前腌制好的蜜豆,灑在塊狀的奶凍上。紅白兩色對比鮮明,漂亮得更加勾人食欲。
婚禮是黃昏開始的。宴席上賓客如雲,觥籌交錯,每個人都得了一份宋沅鋪子制作的甜點,桌上還有不同的特制茶飲供來客自由選擇。
選用宋沅店鋪的甜點招待客人原是新娘王氏的意願。
她尚且待字閨中時來過這家在揚州頗有名氣的小店,偶然吃過幾次便念念不忘。王氏覺得這家店的店主所做的食物很是新奇,既漂亮可口,又飽含心意,內心歡喜,就央着父親向夫家提起。
婚宴上一點輔食本不是大事,恰好又是原本訂下承做婚宴的富春樓所經營,兩家家長便也樂得由了她。卻未曾料到,幾乎所有的來客都或多或少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布置。
混了紅豆和芋頭的芋圓鮮奶,碗底鋪了一層厚厚紅豆的牛乳茶,添了蜜豆和乳餅塊的豆花,還有人手一份的并蒂蓮狀紅豆奶凍,樣樣美味而精巧。
格外新奇的是席間甜點用的盡是江淮未曾見過的新鮮食材。奶凍初入口時嘗到的是蜜紅豆的甜,而後濃郁綿密的奶香就伴随着彈軟口感溢滿口腔,勾起了客人的無限好奇和交口稱贊。
陳員外家財雄厚,賓朋廣布天下,經此一宴,這間鋪子在揚州乃至周邊可謂是聲名大噪。
一時之間,相約去這間店裏品嘗店主新做的甜點和他處尋不到的美味別地食物,成為了揚州年輕少女們之間流行的一種新的娛樂方式。
Advertisement
店中每日進賬都十分可觀,惠娘的腰板挺得越來越直,說即使是個小鋪子,這下也不會被人看輕了去。
宋沅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她也十分開心,給惠娘和兩個孩子包了紅包,漲了很多工錢,還特意留了紅豆奶凍犒勞大家。
将奶凍分給店裏的兩個孩子後,她提着食盒去了隔壁白珩的書齋,卻發現白珩并不在,正教書的是一個斯文清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見宋沅來并不意外,安排了學生自行靜讀後,向她走來,拱手作揖道:“宋公子久仰大名。鄙姓方,單名恕。白先生前日出門談生意去了,特意囑咐在下在此代為授課,還說若是您來了,讓在下轉告一聲,說是不到一個月便回,教您不必擔心。”
蘇珩自馬上躍下,神态悠閑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踱進漢王府府門。
他衣袂飄揚,一路疾行,未經絲毫阻便擾徑直行至中廳,見到了正坐在廳中品茶的漢王姜鎮。
十年前瘦弱單薄的小皇子,已經在邊陲十年的風霜苦寒中變成了眼前氣度非凡的漢王。他十四歲便自請鎮守幽州,硬是同普通軍士同吃同住,将一身太醫都束手無策的病弱身軀練成了如今強壯高大、一身英武的模樣。
蘇珩從容地向姜鎮行了一禮,面上已不是在揚州時溫潤含笑的樣子。
姜鎮點頭示意,微微笑了起來,指向身旁的客座,對蘇珩道:“懷瑾,我知你今日為何而來,坐。”
那座邊案上還置着一只茶盞,隐隐溢出氤氲熱氣,顯然是才備下不久。
姜鎮像是一早便知道蘇珩會來這一趟。
蘇珩謝過後便落座,取過一邊的茶盞,掀開蓋子一看,裏面盛着新泡好的祁門紅茶。暗紅色的澄澈液體,随着水汽散出甘美的清香。
他心下了然,擡眼不動聲色地看向姜鎮。
姜鎮揮手屏退左右,依舊笑得溫和向蘇珩看去,他問道:“這祁紅茶是近日來由幽州新販到西域去的品種,據說是茶商從徽州帶來的新茶。我不過嘗過數次,便覺得甚是合心意,竟似是一見如故一般。”
蘇珩回望他的眼睛,将蓋子蓋回茶盞,一字一句道:“既是漢王喜歡的新品種,便更要自此嚴格督控幽州茶業。切不可讓別有用心的人混入其中,以次充好,混亂茶市,毀了祁紅的品質和名聲。”
姜鎮見他如炬目光,朗聲笑了起來:“那是自然。這茶葉雖小,卻是我們漢人日常飲食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自古以來茶市都與國家經濟命脈息息相關。我怎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明曉。”
“莫說是我私心喜愛茶葉,便是為了這百姓安定,我也容不得半點污弊。只是,”他目光一轉,神色狡黠,“徹查其中必然要經歷許多波折,茶市水深,少不得與對方虛與委蛇。還請懷瑾千萬放心。”
說罷,他将茶盞置于身邊的案上,似是下了很大決心,起身向蘇珩行禮道:“也煩請懷瑾替我多多留意祁紅的動向。”
蘇珩也起身,看着姜鎮的雙眼,仿若承諾什麽一般堅定答道:“好。”
宋沅發覺自己近日變得有些奇怪。
一來她夜間的噩夢無端多了起來,有些從前的舊事,也有些光怪陸離的異象,攪得她夜間不能安眠,白日裏就臉色發青腳步虛浮,惠娘和趙乾都很擔心。
不過宋沅知道,這兩人擔心的恐怕不是一件事。
“別看了!說了很多次沒有自己去什麽秦樓楚館!”宋沅将茶盞重重地放在案上,氣道,“更沒有背着你一個人偷偷去什麽秦樓楚館!”
趙乾灰溜溜地收回目光,喝茶掩飾尴尬:“我就說,蘭思不應當是這樣不講義氣的人。不過蘭思你最近的模樣很是憔悴,若不是……咳,不如去瞧瞧郎中,抓兩副藥吧?”
宋沅想着,她的症狀恐怕是上次中蠱的後遺症,見了郎中反而徒惹事端。只是噩夢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向趙乾揮了揮手說算了。
二來她發覺自己最近總是無意間對着白珩的宅院出神,待到醒過神來才察覺到這樣實在很不妥。
但知曉不妥歸知曉,她偶然途經那座落鎖後毫無生氣的院子,或是看到自己廂房邊那扇連接兩座院落的小木門時,總是會不由得提起心來。
不知道白珩身在何處,久久不歸是否遇到了什麽困難或是危險?
十二月的揚州入了冬,天黑得很早。宋沅店鋪關門也随之變得早了些。
她早早沐浴過,此刻披着長發,穿着純白的裏衣,寫完手劄正準備睡下。
窗外種的金桂樹樹枝光禿禿的,橫斜的影子映在格子窗上,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痕跡。宋沅不由得将被褥往上拉了拉,蓋住下巴,又縮了縮身子。
其實,她一開始的膽子,也不是很大。
年幼的時候,她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重重保護下的皇宮中,服侍的婢女和太監連話都不敢在她面前多說。後來母親登基,她看着很多面生的宮人和妃嫔哭號着被人拖走,那時走在皇宮中,一個不留神便能見到刺眼的血跡和慘死的人,還曾被吓得發起了高燒。
再後來,她依舊被好好地供養起來。即使偶爾會受到母親或是老師的批評,她還是在前朝和京城中名頭越來越盛,享受着衆人追捧。
直到她自己在又一次的新皇登基中,成為了那些被拖走的人。
她不是未曾怕過,在刀光和慘叫中,在昏暗潮濕的牢獄裏,還有後來行商途中無數次的暗算和直白的敵意。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其實拿不出多少勇氣去面對這些。
但是她尚有一點過人之處,即使再怕也會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
時間久了,竟然也真的變得勇敢了一些。
宋沅再次從噩夢中驚醒時,窗外寒風正嗚嗚地吹過,壓低了樹枝的枝丫。
她靜下心來,聽着外面風的聲響,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尋常。
在呼嘯嗚咽的北風中,分明夾雜着其他聲音。
一陣悠遠綿長的古琴曲。
空靈淡泊的琴曲仿佛蘊含着某種力量,片刻之間便使她的心境平複下來。她起身推開房門,循着琴聲傳來的方向尋去。
月華如練。青衫公子端坐于門那邊的梅樹下,修長白皙的手指籠着琴弦。盛放的紅梅自枝頭墜落,跌在他的發梢衣角。
白珩聽聞腳步聲,擡頭遙遙向她一笑,道:“蘭思,我回來了。”
宋沅懷疑自己還在夢中尚未醒來。她上前幾步,面露疑惑地看着他。
那畫中的公子起身來到了她的面前,距離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梅花清冷的香氣。
他低下頭看她,眼中映出她的模樣:“聽幼棠說你近來夜裏多夢,便來撫琴伴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