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月初,我告別松澤,與公司的新進員工一起搭上了開往京都的新幹線。
培訓地點在京大附近,課程排得滿滿當當,一周只休一天,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大學入試考前的作息。忙碌到泡澡都會睡着的日子裏,其實根本沒有條件去談奢侈的想念,奈何不争氣的我,在偶爾接到松澤電話的時候,依然會不管不顧地聊到淩晨。
京都的氣氛與東京截然不同,就算是繁華的景點附近,深夜時分也頗為冷清。白日裏的游客熙攘蕩然無存,好像河水流過卵石灘一般,不曾留下痕跡。
新公司為我們租住的酒店位于極其偏僻的地段,在松澤打電話來的夜晚,我常常獨坐在院落與人行道之間的臺階上,于寂靜中,聽見四百公裏外的人聲喧沸。
松澤大概又在跟蹤唐崎了,講話有一茬沒一茬的。我想象着他漫步在池袋熙攘的街頭,戴着耳機,雙手插袋,微微笑着的樣子。
“好想見你。”
以為是自己終于掩飾不住、意外吐露的句子,實際上乃是來自無線電波另一端。挂掉電話之前聽到了松澤這樣的抱怨,我在寒風裏坐了很久,冒昧的念頭卻一點沒有被吹蔫,如同野火一樣借着風勢迅速蔓延着。
在那野火的慫恿下,我做出了堪稱莽撞的行為。
直到Peach跳出了購票成功的提示,我也沒能理清下單時的思緒。總而言之,我以松澤的名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購買了一張東京飛大阪的早班機票。并且,沒有勾選退改簽保險。
啊,這就是戀愛腦吧。
未曾跟松澤商量時間行程就貿然做出這種事,我實在不好意思主動跟松澤聯絡;與此同時,松澤那邊也像是心有靈犀似的,連續四天沒有打電話過來。我以為松澤默認拒絕了,一邊心疼着機票錢,一邊謀劃着如何打發沒有松澤的周休日。
然後,在休息日那天的清晨,尚未起床的我趴在紙質地圖上研究京都歷史時,接到了來自松澤的聯絡。
“機票,是你訂的嗎?”
松澤單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題。我很沒底氣地應了一聲,試圖再稍微解釋幾句,松澤卻明顯意不在此,徑直問出了下一句:“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明知故問的家夥。
被松澤這樣挑明了提問,我反而有點害羞,避重就輕地嘟囔道:“不想你吸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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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澤那邊沉默了片刻,以微妙的語氣指責道:“……真任性。”
……名為松澤潤一的男人,為什麽會有立場指責別人任性啊……
話說回來,我也已經成為了跟松澤一樣任性的家夥了。意料之外,然而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
“來接我吧。”
松澤留下這樣一句請求後便利落挂斷了電話。我茫然地握着手機,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開始查詢前往關西機場的路線。剛剛電話裏的松澤似乎怪怪的,直截了當的作風跟平時完全不一樣,聽起來很是匆忙。
是現在有什麽事情走不開嗎……漸漸滋生出了這樣的憂慮,連帶着即将見到松澤的歡喜,我懷着這樣複雜的情緒,迎接了飛抵大阪的松澤。
松澤沒有行李——實際上,他連外套都沒有。明明還是冬天,松澤卻只穿着輕薄的襯衫。大阪比東京緯度的确低不少,卻尚未沒有暖和到身着襯衫便能禦寒。不僅如此,松澤的模樣也頗為吓人,連胡子都沒刮,憔悴得好像核冬天餓醒的吸血鬼。
“……怎麽回事?”
關懷的話語脫口而出,解下大衣披給松澤的動作也自然得好像本能。我握住松澤的手掌,直到溫度恢複正常才克制地放開。
松澤保持沉默任我擺弄着,等到我松手領着他往出發層走時才開始答話:“沒辦法,來得很急。今天早晨才看到機票的事情,怕錯過飛機,匆匆忙忙就出發了。”
什麽事情會匆忙到這種地步啊……我這樣想着,還未曾問出口,松澤便如同聽到了我的腹诽一般給出了答案:“唐崎死掉了。”
“死在了自己家裏,”松澤貼着我站在扶梯上,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讨論着他人死亡的必然性,“整整四天都沒有動靜,我想或許是死掉了也說不定。昨夜去了唐崎家,在後窗聞到了奇怪的味道。”
是屍臭。
松澤沒有做多餘的事,只是把唯一透露出唐崎死亡事實的後窗關上了,然後去那家通宵營業的家庭咖啡館待了一夜。
“回到家才收到Peach的郵件,打電話的時候,離航班起飛只剩3小時了。一路上拼命往機場趕,風衣都落在了地鐵,在機上的時候,全程裹着毛毯打哆嗦,”松澤說到這裏,仿佛覺得饑寒交迫的旅程極其有趣似的低聲地笑了起來,“見到青弦君之後才感覺活過來了。活着的人,真是暖和。”
“胡說些什麽啊!”
這句話不祥的意味太濃重,我下意識訓斥了一句。
不知這斥責哪裏出了錯,竟逗出了松澤的大笑。那個笑容快活又真實,仿佛一直上帝視角俯瞰衆生的靈魂終于融入了身體,疏離的情緒盡數被替換成切身的喜怒。我被那樣的笑容迷惑,直到店員一臉尴尬地過來詢問才想起正事,趕緊把松澤推進了試衣間。
在暖氣與衣物的雙重協助下,松澤慘白的面色總算是恢複正常。我選購的便宜風衣似乎很對松澤的胃口,他饒有興致地對鏡觀察自己,半晌,發出了滿足的嘆息。
……有那麽喜歡嗎……
我打量着鏡前的松澤。高挑英俊的男人穿什麽都好看,可惜這件風衣肩膀附近的剪裁不是很貼身,沒能體現出松澤漂亮的肩部線條。然而,看看這一萬日元不到的價簽,再對比一下松澤平時穿的那些時尚品牌六位數以上的價格——這件風衣如果有聲帶,或許此刻已經在喊冤了。
“提前的情人節禮物嗎?”
松澤說着,視線落在了服裝店門口的海報上。我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商家提前擺好的情人節愛心看板,頓時啞口無言。松澤的惡趣味在此刻展露無遺。這惡劣又任性的家夥忽然湊到我耳邊,借着角度的遮掩,以舌尖舔過了我的耳垂:“非常感謝……我很喜歡。”
我被他大庭廣衆之下的親昵動作激得耳根通紅、渾身都要冒熱氣,半晌,才從牙根裏擠出來一句回答:“不,這種程度的禮物,就不用誇獎了……”
“那就再送我一趟宮津之旅吧。”
松澤似乎料定了我已經震驚于他的作為沒辦法回話,趁火打劫地做出了如上要求。
他步伐坦然地向機場外走去,忘記剪掉的吊牌從後頸露出,在挺拔的肩背上晃蕩着。本該是尴尬的場景,卻有種離譜的潇灑帥氣。我匆忙追上了松澤,在他回頭沖我灑然一笑的瞬間,徹底放棄了抗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前往換乘站福知山的JR上,松澤靠在我肩頭睡得人事不知,也不知道他為了确認唐崎的事情熬了多久。
下午時分的JR與擁擠疲憊的午夜電車截然不同,公務人士拿着筆記本敲打,年長的優雅女性整理着自己的坤包,攜帶超大登山包的旅人将相機鏡頭對準了火車車窗。這日常的景象讓我深刻意識到兩個成年男性如此依偎着的異常有多刺眼,甚至在無人注視的時刻也感到如芒在背。
倘使這就是守護寶物的代價,那麽,邪惡的巨龍将為此鍛煉出鋼筋鐵骨。
松澤一直睡到宮津才恢複清醒——不,或許尚未清醒也說不定。他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盯着我遞到他面前的手機導航輸入頁面,茫然地問道:“……什麽?”
“松澤家的地址,”我想當然地解釋道,“不是要一起去你家看看嗎?有地址的話,可以導航過去。”
松澤聽完,沉默了片刻,以一種近乎誠懇的無辜表情望着我:“……忘記了。”
“……”
就算是早慧的梅菲斯特,大概也沒辦法記住五歲以前居住的地址吧。我意識到這一點,讪讪地把手機揣回衣兜,就那樣與松澤站在宮津站前,面面相觑。
雖然是松澤的家,理應由他提供地址沒錯,但仔細想想這是松澤索要的情人節禮物,所以尋找路線的任務果然還是應該落在我肩上……怎麽可能做得到啊。
松澤依然是那副沒睡醒的遲鈍模樣,看起來根本沒有在思考。我認命地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或許是命運女神垂憐這小別重逢的戀人,在視線不經意掃過了便利店的雜志攤的瞬間,我忽然靈機一動,決定好了接下來的去處。
宮津市立圖書館離宮津站只有10分鐘的路程,整座建築位于海邊,面對着宮津灣。考慮到一會兒要查詢的事件或許不适合讓松澤參與,我為他買了一張游艇票,想趁着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趕緊查出結果。
還憂慮着單獨一張的游艇票會不會讓松澤理解錯,結果松澤收到我遞來的票據時毫不驚訝。他夾着票敬了個潇灑的波蘭雙指禮,施施然抛棄了我獨自登上了游艇。
……明明是我做的安排,為什麽還是有一種被抛棄的失落感……
強硬按下了奇妙的聯想,我申請了臨時閱覽證,開始查閱25年前的新聞報道。
兒童綁架是相當惡性的案件,地區新聞裏關于松澤的綁架事件的報道足足延續了一個月,其中有好幾篇提到了事件的發生地點。雖然只精确到街區,也足夠滿足這趟宮津之旅的需要。
在翻找地址的過程中,我閱讀了幾篇深度報道的新聞正文,從記者的筆法中真切感受到了那種後怕。相較而言,松澤的自述實在太輕描淡寫了。真是的……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輕率家夥。
一邊如此感慨着,我一邊将視線轉移到幼年松澤的新聞照片之上。雖然是将眼部模糊處理的畫面,那面部輪廓,已然與如今的松澤有了相似之處……
趁着附近沒有人,我以翻動報紙的嘩嘩聲遮蓋住拍照的咔嚓聲響,偷偷翻錄了一張,随即做賊心虛地将報紙盡數歸還,匆匆離開了圖書館。
彼時游艇尚未返航,我等了片刻,見那白色小艇自側面駛來,松澤倚在船頭迎着落日,樣貌逐漸清晰于我雙眼中。我在碼頭迎接了歸來的船客,于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中望見夕陽與我的剪影。
氣氛古雅而溫柔,我卻只顧着思索如何解釋自己拿到的地址。松澤等了片刻,像是無法忍耐我這不解風情的作态,忽然開口問道:“小時候的我很可愛吧?”
“對——啊!”
稍不留神就被騙出了實話,唉,這段數上的差異一目了然。我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掙紮,與松澤一起,以全副身心享受着宮津灣的海風與落日。
松澤的記憶終于在靠近從前家所在的街區時複蘇。我們在逐漸降臨的暮色裏,圍繞着那街區兜轉了一圈,見到了幼年松澤未能摘下的那簇秋海棠——說來慚愧,就算開花的海棠我也不認識,更何況是冬季植株枯敗的枝葉。還是松澤自己,本着對秋海棠花的執念,認出了那獨特的葉型。
隔着鐵藝的籬笆圍欄,松澤垂首撫摸着秋海棠敗落的枝葉,忽然問道:“青弦君,為什麽覺得我要求來宮津是為了回家?”
因為唐崎的死,勾起了傷感的回憶——這是我在聽到松澤來宮津的要求時便想到的答案,但既然松澤這樣問了……
“難道不是嗎?”
“不是,”松澤直起身,唇角銜着一抹促狹的笑意,“我的本意,是要青弦君來陪我采購宮津産的小魚幹。”
“……”
不論松澤是嘴硬還是真的輕率到只要小魚幹就好的程度,既然他提出來了,我便知錯就改,趕緊查好路線領着松澤奔赴宮津灣的海産市場。
已經錯過了從市內到海産市場的最後一趟公交,我們便決定先返回宮津站,在那裏租借了公交自行車。松澤好像不太習慣這種平民交通工具,邊學邊練、一路歪歪扭扭騎到目的地時,海産市場早已關張。
禍不單行,在返回市區的途中,我順手查詢着末班車,還愕然發現了周日末班車停開的慘痛消息。把自行車歸還到宮津站的停車位之後,我與松澤于熟悉的位置再度面面相觑,感慨着命運女神的善變。
“啊,神妒嗎?”松澤以簡練的言語概括了我的抱怨。最初的我絕對沒有使用這樣中二的義項,聽到松澤這樣的總結,內心反刍着這一天急轉直下的運道,也不得不對此表示贊同。
深夜時分的車站空寂冷清,我靠在牆角準備搜索附近的旅館,松澤則在一旁輕佻地吹起了口哨。不由自主地分神聆聽片刻之後,我在心底“啊”了一聲,聽出了《變幻成風》的曲調。
沐着日光,騎着單車,載着誓言。
正是松澤與我一路從宮津站到海産市場騎行往返的旅程。毫無意義、卻富有趣味。
吹完整首曲子之後,松澤忽然湊到我面前。因為我背靠着牆,就變成了整個人被松澤籠罩着,非常被動的局面。松澤伸出食指,抵着下巴擡起了我的臉,嚴肅道:“為了感謝青弦君精心策劃的懷舊之旅——”
“又、又要送月亮嗎?”被那輕薄動作帶起的奇妙氣氛所感染,我不小心磕巴了一次。
“不。”松澤否定了我的猜測。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好像影視劇的借位吻,我緊張得寒毛直豎,生怕被巡查的工作人員看到這驚世駭俗的一幕,又根本舍不得推開松澤。
松澤惡趣味地享受着我的內心掙紮,半晌,才以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
我們再度租借了公交自行車。
松澤的騎車水準已經穩定下來,兩人以看似随機卻又抱有目的、好像蜜蜂舞一樣的路線穿梭在午夜空曠的城市裏。因為自行車連續使用半小時以上會産生無法異地繳納的罰金,我們決定每隔半小時就歸還一次,與此同時,進行幼稚得要命的城市探險。
通宵營業的棒球場、風俗業居酒屋、教堂、卡拉OK……在最後一次歸還自行車之後,我們鑽進了一間簡陋的溫泉旅館。泡湯的業務已經結束,我獨自躺在按摩床上小小地補了個眠,又很快被松澤叫醒。兩個人騎車穿越整座城市,再度回到了宮津站。
在JR站剛剛開門的特産店裏,松澤大肆采購了整整兩個購物袋的小魚幹。太新鮮的海貨讓我有種自己也沾染了魚腥味的錯覺,兩個人舉着超大購物袋,一邊道歉,一邊登上了回京都的第一班JR。
由西向東行駛的電車好像自暗夜沖進白晝一樣,迎着朝陽抵達了京都站。學生、上班族、還有游客,古老的都市因為這些人帶來的煙火氣而鮮活地存續。我把小魚幹盡數扔給了留在京都站、打算坐JR返回東京的松澤,從公交車站喘着粗氣一路跑到設計培訓班的課堂時,剛好趕在了授課教師的前面。
趴在座位上深感慶幸的同時,我的心髒裏充盈着整夜沒睡都未能抵消的滿足感,腦海裏也長久萦繞着關于松澤、關于未來的思考。
唐崎已經死去。這孤獨死的、卑劣又可憐的老人,對于松澤而言,究竟是喬?齊爾還是小醜?按照所謂“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說法,大概是後者吧。松澤在面對唐崎的時候,從來都不是以被迫害者的身份自居。他是保護者,有力量去庇護他人,也會因為約束這份力量而滋生迷茫。
最初的最初,在家庭咖啡館裏啜飲着苦澀飲料的松澤,正是出于這樣的迷茫而呼喚了我。一直以來,松澤都以超乎尋常的寬容态度忍讓着我的惡毒與愚昧,訴諸暴力的初夜也好,迷茫失落的冷戰也好,全部都因為那“拯救者”的身份而被包容下來了。
時至今日,已經算不清松澤和我之間拯救與被拯救、庇護與被庇護的關系。在放下了唐崎的重擔之後,松澤應該已經進入了生活的嶄新階段,也未必再需要一個萍水相逢的拯救者了。京都一別,再回到東京的時候,實在說不好會怎麽樣。
然而,陶瓷燒制過程中奠定的形狀,能夠在冷卻以後逆轉嗎?
貪婪也好,自私也好,名為廣木青弦的這惡龍,決不肯放棄它肚皮下的珍寶。
而且啊,說不定,那珍寶也覺得惡龍暖乎乎的肚皮很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