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京都返回之後,時間過得飛快,好像整個三月在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從指間偷溜。等新公司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我也稍微有空去關心一些形而上的話題的時候,才愕然發現,已經快要到櫻花季了。
若要追責那忙碌狀态的元兇,除了剛剛入職的新公司的無情壓榨之外,還必須提及那看似強橫卻體弱多病,又十分諱疾忌醫的松澤。
“看醫生去吧。”
“不想親手拯救我嗎?”
“……”
冬末春初換季的時候,像這樣不明所以的對話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也怪我沒有引起重視,見松澤如此抗拒醫院便不作勉強,只随便找了些藥給他吃。于是,本來輕微的感冒生生被拖出了更加嚴重的症狀。
老實說,病中的松澤很折磨人,明明都病得頭昏腦漲咳嗽不止了,還總是說一些天馬行空的怪談,一點不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那段時間的我本來就已經為入職的事情忙到飛升,還得挖空心思勸說松澤去醫院。
兩人間口舌争鋒的段數差異太大,不可掌控的挫敗感與對他這種輕佻态度的惱火都讓我焦躁萬分,幹脆以停止留宿為威脅施加了冷暴力,甚至在松澤屈服、次日便乖乖去了醫院的情況下,也依然堵着氣沒有去找他和好。
對比我的焦慮惱火,松澤卻像沒事人似的,去醫院的當天也照例發送着無規律的吐槽短信,還以戲劇般的口吻贊美了醫生聽診器的機械構造。我被那不斷振動的短信攪得心煩意亂,幹脆把手機塞進了公文包,逃避似的結束加班回了家——我自己家。
回歸了久違的日常,在走入便利店購買肉包的時候,我意外聽見了附近居酒屋傳出的隐約樂聲。正是那家正位于我家往松澤家走的必經之路上的“有格調”的居酒屋,老板很有閑情雅致,時常會邀請東京的新銳樂隊來演奏。興之所至,我駐足聆聽了片刻。主唱的聲音不是我欣賞的類型,樂隊表演的歌曲卻很耳熟,只是暫時想不起來歌名。
那歌曲魅力意外地持久,回到家後,我仍想着歌名的事情,無論如何都安定不下心神。枯坐幹等對于喚醒記憶毫無裨益,在發覺自己已經開始不安到無意識地抖腿之後,我果斷地再度穿上外套,出發去那家居酒屋詢問歌名。
“有格調的”居酒屋在對待并非客人的好奇者的時候,也采用了有格調的禮貌态度。順利問到了歌名之後,我道過謝走出居酒屋,大腦還未來得及發出指令,腳步已然自發地邁向了松澤家的方向。
——啊,恰好已經到了這裏,幹脆去松澤家看一眼好了。一眼就好。反正只是順便。
去松澤家的時候,特地板着臉解釋了這件事。結果,松澤問,歌名呢?
……忘了。
松澤非常體貼地放棄了嘲諷的權利,我抱着頭無聲哀悼着自己逝去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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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順便的借口一戳就破,那根本沒能成功撐滿24小時的冷戰當然也是不了了之。兩人間段數相差實在太大,失去了“拯救者”光環的我,好像匍匐在松澤腳邊的盲信徒一樣,就算意氣上頭說出了冷戰的威脅,其實質也不過是撒嬌,根本撐不起任何威嚴。
大概是我渾身萦繞的挫敗感氣息太濃重,松澤難得地良心發現,決定說些寬慰我的真心話,還特地詢問我想聽什麽。
……不管我想聽什麽,被松澤這樣一問,最後聽到時的感動指數都會打折扣吧。
“就說一些平實的事情好了,”我悶悶地要求道,“戒煙、鑰匙、門鏈……諸如此類的事情。”
這樣随口列舉着平時不曾特地歸納的小事,我忽然察覺……
“松澤,你其實很在意我吧。”
“對啊,”松澤坦然答道,“之前因為跟蹤,漸漸喪失了安全感,整天疑神疑鬼的,連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認識青弦君之後才稍微恢複了生活的态度。所以說啊,青弦君是拯救我的男人。我已經被青弦君馴養了。”
“……真是榮幸。”
“喂,青弦君,”像是對我的虛弱回答感到不滿,松澤打了個響指,“你有沒有想過,什麽樣的人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哈?”
我怔了片刻,意識到松澤說的可能是他對唐崎的跟蹤。真是自戀啊這種說法……
“有正義感的人吧,”我稍稍一想,決定再誇獎一下松澤,“還要有強大的力量。”
“說得沒錯,”松澤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我的贊譽,繼續道,“可是,不止如此。守護核彈按鈕的士兵會因為周邊遭受敵軍攻擊而擅離職守前去救助嗎?為了阿喀琉斯,忒提絲也不再是那個願意親手釋放宙斯的博愛者。真正的英雄暫且不論,普通人類的心髒呢,只有在了無牽挂時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可以輕易為路人拔刀相助。青弦君是這樣,我當然也是的。”
“……”
“現在的我,再也沒有輕易放下一切拔刀相助的信心了,”松澤的表情相當正經,“狐貍已經被馴養了,這是它自己的選擇。它為此感到愉快,或者,用更高級的詞彙來說明的話,是幸福。”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松澤忽然傾身壓住了我的肩膀,挑起眉梢,做出了好像在恐吓的表情:“青弦君,不要輕易抛棄馴養的狐貍哦。狐貍是肉食動物,被抛棄之後,會吃人的。”
“……”
不知道怎麽應答,我将右手五指插入松澤鬓邊蓬松的短發,凝視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亦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趁虛而入的馴養,也可以算數嗎……害怕被抛棄的,究竟是誰啊……
我迷戀他迷戀得要命,松澤當然也知道這一點。這善于操縱人心的梅菲斯特,相當紳士地放棄了這段羁絆中的主導地位,只憑狐貍的比喻就把我放在了安全的處境,讓他自己成為袒露弱點的那一方。
毫無顧忌吐露着愛語的松澤,以他專屬的方式作出了對未來的保證。我與他之間的段數差異就這樣被彌補了,幼稚園級別的弱小惡龍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獨占世界級珍寶。
真是的……惡趣味的松澤,連體貼人的方式也好像在開玩笑一樣。
松澤病愈之後,也同我一樣徹底投入了工作之中。他在籌劃複出的事情,不過這次,節目的渠道将會是新媒介,組建的班底也與以前有了不同,據說風格會向更加随性浪漫的方向發展——聽起來倒是很适合松澤。
我不知道網絡上的宣發做得怎麽樣,從愚人節當天高橋君情緒激動的電話來看,應該是很令人期待的吧。
“松澤、松澤潤一的東京之約!網絡上的複出消息是真的嗎啊啊啊啊啊!!!”
以尖叫開頭的交談方式實在讓人緊張,我把手機擱在地板上,等高橋結束了将近一分鐘的語無倫次之後才重新撿起來,回答道:“是真的,他在準備一檔網絡節目,《深夜的東京之約?Cyberpunk》,首播就在今晚。”
“……為什麽非得是網絡節目啊?”終于從複出消息的刺激之中找回理智的高橋君,在抱怨了出差的消息不靈通之後,以信息業者的敏銳神經提出了自己的不滿,“宣傳資源也跟以前完全不對等了。”
“畢竟突如其來地歇業了一整年,”我随口答道,“人氣跌落、電視臺的信任度也有所下降吧。”
“不可能!廣木君根本不了解松澤對這個節目的重要性,不要随意下論斷!”
高橋以相當兇狠的口吻否認了任何負面評價。
在收到松澤親筆簽名的公式照之後,他已然成為了松澤堅定不移的真愛粉絲之一。對此,我的心情也還蠻複雜的,總覺得觊觎珍寶的愚蠢騎士又多了一個。等到松澤人氣高漲的時候,或許會變成氣勢洶洶的王國騎士大軍讨伐惡龍的戰争場面也說不定。
鏖戰正酣的時刻,珍寶忽然現身在惡龍的短小手爪中、以實際行動宣布了自己的歸屬,然後被惡龍含在舌尖,潇灑地飛離了這喧嚣之地——必然是絕佳的喜劇效果啊。
……想太多。
電話那頭,高橋仍然在抱怨電視臺給予松澤的不公待遇,甚至想煽動粉絲去給電視臺寫信抗議:“網絡節目跟松澤的氣質完全不符合吧!受歡迎的都是些低俗笑料和刻薄問題……根本無法接受松澤纡尊降貴去念那種訪談稿!”
“那種節目受歡迎,也是因為有觀衆需要發洩戾氣。髒活需要人做,同樣的,松澤式的訪談也需要人做。網絡訪談的事情是他自己選擇的,”講到這裏,我看見從商場洗手間返回的松澤,立即草草結束了交談,“總而言之,相信松澤吧。”
挂斷電話之後,我走出了休息室,跟松澤邊逛邊描述高橋對他的盲目崇拜:“……他好像很受不了你去做網絡節目,還想要替你抱不平啊。”
松澤拖長音“嗯”了一聲,表情看起來早有預料:“不同的表現形式有不同的要求。就好像寫書的人可以完全專注文字,可做電影的人需要多方協調。這些都是工作的一環。但是,表現形式跟風格導向捆綁,就純粹是偏見了。網絡訪談雖然曝光率不盡如人意,相應的自由度卻更大。我很期待啊。”
松澤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嶄新渠道和有固定受衆的成熟渠道、嶄新組建的班底和接收意圖如臂所指的班底,怎麽會完全一樣呢?松澤就好像登到了C4,卻意外離群下山,在深淵徜徉一整年後,從大本營再次對珠峰發起挑戰。
是任性又了不起的決定。
網絡版深夜東京之約的第一期播映就在周六,是愚人節當晚。早晨起床的時候,松澤趴在被子裏看着正往手機裏添加一大堆網絡收視率提示訂閱的我,以相當悠閑、事不關己的口氣調侃道:“青弦君緊張得好像背不下來婚禮誓詞的新郎。”
“……”
松澤似乎對新郎的比喻很有興趣,撐着手肘窩在被子裏回味了片刻,又追問道:“怎麽樣?成功的話,青弦君就娶我做新娘吧?”
對于這樣完全沒有準備的愚人節求婚宣言,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吐槽而已:“……這是失敗了就不肯承擔責任跟我結婚的意思嗎?”
“失敗了就變成我娶你啊。”松澤坦然答道。
松澤的回答太過迅速,我都懷疑他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反應。既然如此,我咬咬牙,選擇了all in的跟注:“說到底都是要結婚嘛。”
一番意味不明的對話的結果就是現在,好像标準愚人節發展一樣,我們在銀座的和光百貨裏閑逛着,試圖物色一對訂婚戒指。
從來到東京算起,我在這惡魔般的都市裏已經居住了整整一年,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銀座這種價位的購物場所。對着價簽咋舌不已的心理活動就不說了,我望着特制燈光下精致的戒指圈,懷疑道:“真的會有成對的男戒嗎?”
“可以定制,”松澤解釋道,“選好石頭和戒托,其餘的事情全部交給錢包來處理就好。”
“……有錢人的傲慢啊。”
“這就是跟有錢人談戀愛的苦惱之處,”松澤一本正經地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笑了起來,“不過啊,輪到青弦君的時候,就算是易拉罐環和碎玻璃做成的自制戒指,我也會樂在其中、每天佩戴的。”
“……如果你我二人中有人會選擇制作易拉罐戒指,那個人絕對不是我。”
“那就是我嘛。”松澤一擊掌,愉快地認同了我的斷言。他付掉了剛剛挑好的定制戒指的定金,然後匆匆拉着我離開了銀座。
“怎、怎麽了?”
“去買易拉罐和啤酒瓶,還有電焊槍。”
松澤以理所當然的态度答道。
明明都快到三十歲生日的一周年紀念日了,還在做這種幼稚的事……我如此嘆息着,加快腳步跟上了松澤,聽着他天馬行空地念叨着戒指設計的事情,心中對那可預料的粗糙手工制品的期待,竟似乎遠高于剛剛付過高昂定金的貴重戒指。
制作易拉罐指環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正式很多,我們在原宿的手工戒指店租借了工作臺。那平時用于熔化銀水的坩埚如今在盛裝鋁液,切割寶石的機器在切割啤酒瓶的玻璃底,實在是委屈諸君了。
——不過,松澤将那拙樸的戒指戴上了手指,光是這件事已經足夠抵償所有的勞苦了吧。
晚上到家之後,松澤帶着那個他趁我專心做戒指時中途溜號、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塑料包裹鑽進了浴室。我去廚房加熱了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又以十二萬分的小心對着多次改良的食譜煮了一份烏冬面。沒有爆炸,也沒有可疑的味道,完美。
将難得成功的廚藝作品端來放在了房間的暖桌上,我揚聲催促着松澤趕緊洗完澡來品嘗我的烏冬面,卻在聽到浴室門打開聲響的瞬間,看見了穿着女式浴衣和木屐、戴着深褐色大波浪卷假發、塗了紅唇的松澤先生。
“……”
“很驚訝嗎?”松澤灑脫地撥動着長發,戒指上玻璃的反光在假發發絲間躍動,“我可是特地提前換裝,等待着青弦君來迎娶啊。”
“……”
完全被松澤這駭人扮相所震懾的我,根本沒精力去吐槽他那“節目必然成功所以選擇了女裝”的過度自信。尺碼限制,女式浴衣在松澤身上顯得頗為局促,胸口和下擺都露出了大片漂亮的皮膚。深褐色假發襯在大敞的領口之上,有一種粗糙而直白的撩人。
松澤在踩上榻榻米區域之前便踢掉了木屐。他朝我膝行過來,一直逼近到毛躁的假發發梢掃上我的手腕,豔麗的紅唇也貼近了我的臉頰。
“……喜歡?”
松澤以教唆般的口吻提問。我的視線盡數被那翕合的嘴唇所吸引,做出了難以分辨是點頭或是搖頭的盲目回應,随即撐起肩膀,試圖以舌尖擦掉那秾麗的血色。
松澤任由我舔舐,唾液交纏,沉浸在舌尖的戲弄、追逐與糾纏之中,呼吸都萬分黏膩。兩人的身影重疊着,深褐色的卷發垂下遮在兩側,隔絕了整個世界。于那炙熱的野火中,我們只望見了彼此。
我粗魯地抓住松澤的假發扯開些許距離,從嗓子眼勉強擠出了理智的聲音:“節目、你明天還有錄制——”
“青弦君……”松澤以嘆息般的口吻呼喚着我的名字,給予了致命的挑釁,“不要太自信吶。”
“……”
從舊石器時代的智人算起,二十萬年來,能夠做到坐懷不亂的男性,大概已經積累到一個可觀的數量了。很可惜,我被某個色情的惡魔所勾引,再一次失去了與這些偉大前輩們并肩同行的機會。
徹底做完之後,網絡首播什麽的早就結束了。誰也沒心思看什麽數據,松澤懶洋洋地趴在地面上,我跪在他腰部,任勞任怨地為明天還要街頭采訪的任性家夥做背部按摩。
“稍微也想想自己的年齡吧,”我抱怨道,“不要随便挑釁年輕人啊。”
松澤把額頭枕在手臂裏,吃吃地笑起來:“我也沒辦法哦。怪這顆心髒不聽使喚,總是黏在青弦君身上,這才傳染了二十三歲青少年的色情沖動啊。”
“……”
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我憤憤地加大了按摩的力道,聽到松澤喉間那撩撥似的呻吟猛地變成痛呼才滿意收手。
按摩結束,我自己也累到不行,幹脆整個人壓在了松澤先生身上,手腳都摟着他的身體。人體的熱量和剛剛按摩的精油味道散發在室內,氣氛暧昧又寧靜。
有些特殊的時刻,譬如現在——百鬼夜行的時刻,想法與作風會跟白晝時的自己出現微妙的分歧。我會有超乎尋常的感傷,傾向于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是最初的最初,家庭咖啡館和廉價便利店裏,隔着玻璃的雙重倒影。
一些漂萍過水的猜測,兩份心照不宣的好奇。那個時候的他和我,恐怕都沒有想到這并肩而卧、手足相擁的現在。
在多摩川的月夜,就這樣草率地選擇了——不,甚至沒有經歷選擇這一步,就在吊橋效應之下,我們糟糕得要命的人生互相碰撞又轟然坍塌,兩副樂高摔落在地堆積成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小山,從那殘骸中,窺見了與原先截然不同的世界。
契機與緣分都是純然中性的詞彙,只有在那驟然的沖擊被時間沖淡、終于交彙入生命之中時,才好賦予更深的意義。松澤牽着我走出了蛛絲編織的局域,于是犍陀多背生雙翼,長成了惡龍;而我拉住松澤的手,或許也羁絆了一只氣球,那狐貍心甘情願接受馴養,得到了贖救。
窗外,第一朵櫻花已然在枝頭綻開。
這該是個暖春吧。
THE END
引用說明:
“你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小王子》。
“嗨——哈啰,寶貝……緊緊地系上氣球的繩結,降落到哪裏都無所謂,只要你肯成為我的繩索……”,《世紀末之詩》,有改寫。
“凝視深淵太久,深淵将予以回視”,《善惡之彼岸》。
此外還用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梗。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