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啊,小時候被綁架過。”
松澤說出這樣的話,表情也相當平靜。我們在窗臺邊席地而坐,此前播放着松澤采訪節目的屏幕已經被關掉,暖爐的聲音低不可聞。冬季的落日從落地窗裏滲進來了些許,松澤倚着白色的镂花窗簾,視線落在那條空蕩蕩的街。
“是五歲左右,居住在宮津的時候。母親在廚房做飯,我在庭院裏看秋海棠。海棠花是紅色的。
“當時的鄰居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唐崎。我對熟悉的人沒有戒心。他過來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想摘一朵海棠花。因為我也很想摘一朵。
“唐崎帶走了我。他把我關在他家的車庫裏,想對我做一些惡心的事。我反抗的時候,用汽修工具箱裏的電烙燒傷了他的右眼。因為那個傷,警察懷疑到了他,很快救出了我。
“之後,唐崎應該是被關起來吧,具體判了什麽樣的刑罰,我不知道。事情結束以後,父母不想讓我人生記錄留下污點,舉家遷來了東京。那時候年紀小,适應得很快,沒有人提起,我也一度忘了這件事。”
松澤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将小時候的事情一筆帶過,我卻聽得渾身發寒。想必是我那充斥着憤慨與憐惜的表情太過別扭,松澤側頭瞟了我一眼,笑起來:“與其做那種表情,不如誇獎我智勇雙全了不起。”
“……你想聽的話,我可以一直誇到你嫌煩。”
“啊,試試看吧。”
松澤懶洋洋地答道。他單手撐腮等待着我的第一句誇獎,專職廣告文案的我想了好久,卻未能想到能夠匹配松澤的言語。愚鈍的大腦空無一物,唯一能獻給松澤的贊美是真心誠意的一個吻。
“青弦公主的愛慕之吻啊。”松澤以手指觸碰着嘴唇,調侃道。
不,是青弦惡龍的占有之吻。
我在心底如此宣告。
“本來忘記的事情,去年六月街頭采訪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了,”松澤并攏了右手的五指,又驟然張開,做了個戲劇化的爆炸手勢,“深夜拍攝結束,準備收工回電視臺時,在池袋西口公園附近看到了唐崎。起初只是覺得那個老人眼熟而已,還是特地繞到正面、看到他右眼疤痕之後才确定了身份。唐崎變得太蒼老了,我都幾乎認不出。”
深夜十點的池袋,街上仍是人潮洶湧,但是按照深夜東京之約的采訪經驗來看,大部分都是各色年輕人、以及下班後來放松的工作人士,老人并不太多。松澤為此感到意外,特地離隊關注着唐崎,很快發現了對方的目的。
唐崎在跟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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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對面的一家私立保育園剛剛結束最後一批兒童的保育,幾位工作時間很長的家長此刻正準備接孩子回家。唐崎所跟蹤的,就是這一批孩子中的一個。
那孩子或許是住在附近,拍着手掌與母親交流一番後,兩人開始向着東側住宅區步行。唐崎就混跡于池袋街頭的人流中,與那對母子隔着一條街的距離,作為毫無威脅的老人,一路堂而皇之地跟蹤到了住宅區的入口。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唐崎要做什麽,我也不認識那對母子。說不定啊,像宮部美雪寫的那樣,他們是唐崎以前的家人、他出獄了無顏面對、只能默默跟蹤呢?”松澤的語調很冷淡,“我只想确保他不能做什麽。”
松澤跟着唐崎上了地鐵,一路跟到了大田區與川崎市交界的邊緣。記錄下地址之後,松澤打電話給地産經紀,租下了距離唐崎家不到百米的一間合租公寓的房間,也就是他現在居住的那間。
起初,松澤只在工作的間隙來這裏進行監視,心裏想的是如果唐崎有妄動、就打電話報警,讓那個人在監獄裏度過餘生;如果唐崎什麽都沒有做,那麽,放任他孤獨終老已經是最好的懲罰。
“青弦君,你明白嗎?有些人九十歲也可以稱為年輕,可是那個人,今年應該還不到七十歲,已經老得像被風幹的枯樹根了。是那種純粹的衰老,”松澤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或許是因果有報也說不定啊。”
但是唐崎的行為打消了松澤等待因果報應的念頭。
唐崎的跟蹤對象一直維持在五個左右,都是保育園裏的孩子。他的跟蹤行為并不算隐蔽,有些家長看起來已經在戒備他了,卻對唐崎無可奈何。
松澤目睹過唐崎在跟蹤時,趁着孩子的母親去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買水的幾分鐘時間,把在公園獨自玩耍的孩子叫住的事。等母親回來之後,唐崎解釋稱自己在問路,不知怎麽竟把孩子吓哭了,還連連鞠躬道歉,然而那位母親明顯起了疑心,匆匆客套一句便牽着孩子走掉了。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松澤也沒有。
這種程度的跟蹤,報警未必能立案,能得到的最好的保護措施不過是巡警一周左右的保護期;就算在此期間唐崎做出了更加過分的行為、被逮捕起訴了,半年以內的刑期也并不能起到實際意義上的保護作用。
唐崎今年還不到七十歲。雖然衰老得那麽厲害,但在完備的健康保險下,誰都說不準他還有多久可以活,也說不準那些孩子還要忍受多久的騷擾。因果報應或許真的有,然而,來得太晚的正義根本稱不上是正義。
松澤辭掉了電視節目主持人的工作。
“不論有什麽樣的理由,我的行為本質都同樣是跟蹤,是犯罪。身為公衆人物還做這種事,被發現的話會拖累很多人,”松澤說到這裏,聳聳肩,表情很是坦然,“但是呢,那時候好像熱血上頭了一樣,完全不管不顧。唯一能做得到的體貼,就是辭職啊。”
松澤在街上被觀衆認出過一次,之後便減少了親身跟蹤的頻率。他接觸了一些犯罪論壇,從中學習了将市面上的兒童定位手表改裝成微型竊聽跟蹤器的技巧,又在一次闖空門中把改裝的竊聽跟蹤器放進了唐崎的錢包夾層,以此監視唐崎的行蹤。
為了在保護自己的同時能夠及時報警揭發唐崎的猥亵舉動,松澤特意注冊了匿名的網絡電話,注冊過程中要求的真實身份信息也是來源于犯罪論壇分享的被拖庫的網站數據庫。這個網絡電話頗有成效。在松澤成功報警一次之後,唐崎的騷擾行為明顯有所收斂。
盡管如此,唐崎對孩子的跟蹤仍然沒有停止,甚至頻率還有所提高,每日都拖着那副破敗不堪的身體進行尾随,以看待獵物的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年幼的孩童。松澤甚至見證了被跟蹤的孩子的母親被那無處不在的威脅感逼得失去理智、流着淚憤怒斥責唐崎的場面。
松澤開始尋求更有效的打擊方法。
當程序正義不能保證實質正義時,該做怎樣的選擇?松澤所接觸的論壇,其宣揚的宗旨便是,當法律不能成為有效鍘刀時,必須令自己化身報複的利刃。那種冷酷的是非觀與炙熱的正義感或多或少也影響了當時情緒不穩定的松澤,原本的跟蹤計劃漸漸醞釀升級。
松澤沒想過後果的事情。他已經辭去工作,孑然一身,無牽無挂。金錢與生活對他而言更是早已喪失了誘惑力。“凝視深淵太久,深淵将予以回視”。松澤賣掉了自己的車子,放棄了租住在港區的公寓,開始一心一意地謀劃殺死唐崎的事情。
“我跟蹤了唐崎将近半年,眼看着他被時間一步步推入墳墓,還猶自不死心、試圖拉住路過的幼兒的腳,”松澤若無其事地講着可怕的劇情,“青弦君載我去海邊那天,我本來是打算動手的。那天是弦月,夜色很濃,我的大衣口袋裏裝着很久以前在秋田随手買回來的水果刀。
“……
“然後呢,我遇到了你。”
松澤的自述就此告一段落。
我不知道松澤這段話該算作宣言還是告解。松澤潤一,這個人與生俱來的不穩定感,正如一只倒立的圓錐。
放棄了前景大好的工作的唯一理由,所謂“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僅僅是要對抗一名古稀之年的老人。這種事,就好像堂吉诃德戴着破洞的頭盔與風車鬥劍,或者大學教授租下廢棄工廠手工打造潛水艇。極其諷刺好笑,然而仔細思考,又覺得,諷刺的或許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故事的背景才對。
話說回來,會要求陌生人載他看海、随随便便就将多摩川月色出手相贈的男人,為了莫名其妙的正義感而付出事業與人生,選擇只身拯救人類的未來——好像不是講不通。
聽起來不可思議的經歷與抉擇,當主角是松澤時,就變得順理成章。
這也是他的魅力之一。
千瘡百孔的海綿,其實無法被摔碎;槽點太多的中二言論,反而強健到無懈可擊;同樣的,想說的話實在太多,就會理不清從何說起。我默默湊到了松澤身邊,将把剛剛說完一大堆犯罪宣言的怪人摟在懷裏。
松澤或許是說累了,居然真的就這樣閉着眼乖乖依偎在我肩頭。我的手掌搭在他的背脊,自那微弱的起伏中,聯想到咖啡廳裏的城堡與沼澤、西裝外套上的淚漬、還有我難得收獲的那浪漫的月之贈禮。
這樣的溫情脈脈也不過片刻。很快,松澤就決定敲醒我那突如其來的愁緒。他趴在我的肩膀上,以慵懶的聲調打破了沉默的氣氛:“青弦君。”
“嗯?”
“昨天,”松澤一本正經地責問道,“不是說抱着我就會硬嗎?”
“……”
尚且沉浸在松澤的陳述中、拙于口舌的我,只能誠實地答道:“又被你吓軟了。”
“真沒用。”
“那……推開我?”
“不。”
為了強調自己的話,松澤還擡手摟住了我的腰。兩個人的肢體纏繞着,像是交彙的河流。
“唐崎……後來呢?”
這個問題,在聽到松澤對唐崎的态度之後便一直盤桓在我的腦海裏,被理智與本真審視過了無數次,終于被允許滑出唇齒。
以前的我絕不可能向松澤詢問這種可能引起矛盾的問題,然而,在我已然下定決心之後,這樣危險的讨論便再也無法避免。不論松澤做了什麽、又或者打算做什麽,我都得知道更多。如此才能稍微嘗試着、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護松澤。
弱小的惡龍,其翼下,也必能隐蔽戀人。
“還活着,”松澤的聲音聽起來恹恹的,“不過,快要死掉了吧。出門跟蹤的時間越來越短,定位不是在家裏就是在醫院,行為也越來越膽大妄為。上個月,我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報警之後唐崎就被捕了,一直拘留到前幾天才回來。”
松澤沒有解釋更多。沒有繼續監視的困苦惶惑、沒有事件狀況的推斷、也沒有報警的細節。懶散的家夥,能夠靠暗示的,就絕對不肯直說,寧願看我一個人苦惱思索。
但我已經想象到了松澤的作為。
那是怪誕又脆弱的正義。放棄一切負重、任性地行走在地獄的怨河之畔,一步行差踏錯就會浸染絕對的惡,在這樣的境況裏,維護着岌岌可危的信念。
好像超級英雄一樣。
話說回來,超級英雄的行為,到底有何意義呢?大學時代的政法課程上,禿頂的教授曾經嚴肅宣稱過,公權力以外、哪怕看起來再有道理的執法,其實質都是私人報複。
松澤或許也明白這一點。
他所做的,乃是出于善意的善舉,但這善舉本身是不容于現代社會秩序的,就好像歷史小說裏的英雄放在當下看待都是濫殺成狂。是基于時代的差異。
或許等再過兩百年,在立法和司法都臻至完善的境況下,日本将成為不需要這種英雄角色的烏托邦。可是現在,松澤不這樣做,就會有人成為犧牲品。
所以松澤做了。他讓自己成為違反社會規範的那一個,以自身來填補規範的缺陷。在策劃殺死唐崎的時候,松澤大概已經有了被逮捕的覺悟。他在尋求一種平衡,尋求天平上哪怕一絲的助力,讓那蛛絲成為他與文明社會的羁絆。
“……所以那個時候,我沒有理解錯。松澤的确是在求救。”
“嗯?”松澤以鼻音應了一聲,片刻後,糾正道,“是在監視才對。”
“是求救。我聽到了,我感覺到了,”我難得地堅持起來,甚至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裏話,“松澤你,在非常努力地勾引我。”
“……”
“……”
松澤評論道:“從青弦君嘴裏聽到這個詞,還挺罕見的。”
啊,近墨者黑嘛。
我如此腹诽着,默默承受了松澤的嘲笑。
将一切事實盡數傾訴的松澤,就算仍然擁有性格裏自發的诙諧,或許精神上也終于感覺到疲憊。在我洗澡的空當裏,松澤已經早早鋪好了被褥,把自己纏成蠶蛹,準備入睡。我擦幹了身上的水汽,默然掀開被子,從背後緊緊摟住了松澤的身體。
“……不做就不要摟這麽緊,”松澤抱怨道,“沒辦法睡。”
我在他後頸上咬了一口,含混道:“正好,已經被你吓到無法入睡了,陪我睜眼到天明吧。”
雖然做出了強勢又帥氣的聲明,實際上,不知何時我也已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還夢見了站在懸崖邊往下探眼的松澤。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要奮不顧身地去拉住他時,意識忽然回到了身體,感受到了懷抱裏的溫度。
……還在啊。
并沒有完全清醒的我,選擇将松澤摟得更緊一些。
那時候,如果松澤遇到的是其他人,會怎麽樣呢?或者,更進一步,如果松澤誰也沒遇到,會發生什麽事?總而言之——
松澤是一只尋找牽引繩的氫氣球,而我只是在正确的時間、伸出了一根樹枝。
我想為此感謝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