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雪了。
灣區的雪總是處于一種暧昧的狀态——的的确确有雪花飄落,放學路上的學生仰起頭看着飄雪的天空嬉笑, 夾着公文包的通勤人加快了步速,洋傘好像蒲公英開花一樣在街道上蔓延。可是,那些輕薄的雪花在落地的瞬間,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在鋼筋森林裏穿梭着,被擁擠的人流載入地鐵站,在沙丁魚罐頭裏一路向南,直到回大田區出站以後,才在露天停放的自行車坐墊上看到灰白的積雪。
推着積了薄薄一層灰雪的自行車到了食品超市門口,我邊念叨着松澤的要求,邊在貨架上找尋着小魚幹。
“新年料理用的那種,要産地在宮津的。”
冷戰的結束與它的開始一樣毫無征兆,總而言之,在昨天那個莽撞的爬窗之夜後,松澤把房間的備用鑰匙給了我,并且一臉認真地說出了如上要求。
用小魚幹作賠罪禮——果然是松澤的作風。聽起來很劃算也很容易,可惜我完全不知道“新年料理用的那種”小魚幹是哪種。咨詢了店員之後,我抱着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條的态度狠心給錢包放血,購入了産于宮津的将近五萬日元的小魚幹,随身攜帶的超大購物袋被各式各樣的密封食品袋塞得嚴嚴實實的。
或許是新年後還大量購買小魚幹的客人不多,店員幫我打包時還特地問了一句:“客人是要買回去做飯嗎?”
“不,喂貓。”
我如此回答。
松澤所居住的破舊住宅裏,樓道窄到兩個人沒辦法并排通過。我嘗試了各種方式,好不容易才以側身的姿勢把購物袋扛在肩膀成功上樓,就着那樣別扭的姿勢從口袋裏掏出了松澤以“堂堂正正走門,不要爬窗”教育我之後贈與的備用鑰匙,打開了松澤的房門。
“喲,回來了。”
松澤頭也沒回地招呼道。他盤坐在工作臺前,似乎在研究一塊電路板,一點沒有憂心入室盜竊的意識。我探頭望了一眼,沒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好吭哧吭哧地把小魚幹從購物袋裏解放出來,比劃着堆成小山的小魚幹和松澤家的60L小冰箱,陷入了沉思。
等松澤回頭的時候,我已經把小魚幹盡數塞進了冰箱,代價是擺滿了廚房臺面的、原來放在冰箱裏的各種食材飲料。
“今晚,可以稍微豐盛一點。”
我尴尬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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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澤在最初愣怔之後,坐在地上無聲地大笑起來,眼角的笑紋都好看得要命。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松澤這樣笑了,算上冷戰、再算上氣氛并不怎麽融洽的爬窗夜——已經将近一個月了啊。
我注視着他的笑容很久,等到終于舍得移開視線時,才意識自己也不知何時翹起了嘴角。暖洋洋的舒适感重新充盈了我的身體。沒有肉包和野菜汁的輔助,只是看着姿态鮮活、宛如生命本身般燦然存在的松澤,我已經感受到幸福。
“當然的吧……你明顯瘦了吧,要多吃一點才能維持手感啊。”
我半是抱怨半是調情地答道。
“青弦君真體貼啊,”松澤聞言,仿佛傷腦筋似的撐住了額角。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含着笑意,微微上挑地望着我,“如果做飯的不是我,就更體貼了。”
“……”
在這一點上徹底理虧的我,瞬間啞口無言,只好将火力轉向我占有絕對優勢的方向:“比起做飯——松澤,之前說好了要戒煙的吧?”
對此,松澤的回應卻一點也不心虛。他微微睜大了眼,驚訝的表情萬分無辜:“啊,青弦君難道是想要怪罪狐貍嗎?”
“……哈?”
“‘你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松澤以舞臺劇的口吻聲情并茂地朗誦着,“包括那只被你馴養然後抛棄的狐貍。”
“……”
在歪理邪說的層面,我恐怕永遠也贏不過松澤了。
三包煙的罪證無可置喙,但實際上接吻的時候松澤聞起來很幹淨。分別越久,渴求越多,我幾乎沒辦法放開擁抱松澤的手臂。
“……幸好你不生氣了。”我趴在松澤的胸膛上,如此喃喃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因為他身上那件被我推高到鎖骨的T恤而徹底被破壞,我一邊心懷愧疚、忏悔着自己不合時宜的鹹濕,一邊又舍不得放手、專注地在松澤的身體上留下印記。
“沒有生氣過。”
出乎意料地,松澤給出了回答。我暫停了撩撥的動作,以手肘支撐着身體,驚訝地看着他。
“想給你留出思考的空間而已,”松澤懶散地躺在我身下,眯縫着眼睛笑起來,露出了像是想抽煙的表情,“按照你對我的迷戀程度來看,不冷落你一點,肯定會不假思索就貿然投入我的懷抱吧。那可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麽?”
我下意識地追問。
“嗯?”松澤從鼻腔裏輕哼出疑問。他屈起腿,膝蓋隔着褲子在我胯間磨蹭着,那種似有若無的勾引讓我頭皮發麻。
我咬牙忍住了将松澤就地正法的沖動,借着體位優勢壓制住他的挑釁,重複道:“你想要什麽?必須讓我深思熟慮有了覺悟之後才能夠面對的是什麽?那些電路板之類的工具——松澤,那是你的新工作嗎?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會評價你,我能夠包容你,我想要知道你的想法。
這些話語叫嚣着試圖沖出喉嚨,又盡數被我咽下了。在決心把松澤納入未來計劃之後,我稍微更改了自己的說話方式。譬如說,不能全部做到的事情,不要輕易說出口。沖動的許諾比沖動的行為更容易使人後悔。
對待松澤,我已經沖動過太多次,後悔不後悔暫且不論,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個輕率的人。
雖然松澤本人,輕率得不得了。
“我的想法嗎?”松澤不笑了,思索的表情頗為認真。我被他帶動情緒,傻兮兮地屏息等候了片刻——
“我想造一艘潛水艇。”
……
《世紀末之詩》。
該說不愧是松澤嗎……但是,能接上這個梗的我好像也沒立場說他。
我試圖按照松澤式幽默感答話,卻又實在背不下來童年看過的電視劇臺詞,只能磕磕絆絆地編造道:“嗨——哈啰,寶貝……緊緊地系上氣球的繩結,降落到哪裏都無所謂,只要你肯成為我的繩索……”
這臺詞必然是錯漏百出的,我都編不下去了。
松澤并沒有嘲笑我。他沉默片刻,忽然張開手臂,攬住了我的脖頸,那雙琥珀色的眼瞳由下而上望着我:“青弦君呀,你覺得我有能力成為你的繩索嗎?我的理解卻恰恰相反,是青弦君能夠拯救我。”
松澤的口風松動實屬難能可貴,可惜那關于拯救的話題在缱绻纏繞的肢體與甜蜜得膩味的較勁之後,注定無疾而終。
那個夜晚的全部戲份是做愛,與做愛間隙的零食飲料雙人趴體。等到兩人終于決定安心入睡的時候,被小魚幹鸠占鵲巢的大量速食食品已然告罄,窗簾未曾拉緊,伊藤園的茶飲料在地板上折射出暗淡的光線。
“……晚安。”
我想說點什麽,最後卻只是幹巴巴道了句晚安。松澤為這句幹癟的話輕輕笑了起來,顫動着的被褥裏盡是奇異的親昵感,我不好意思地将視線移開了些許。
窗外,街燈照亮的方寸之地,那枯瘦的櫻花樹身周,飄着細小、而又确實存在的雪花。
高橋君再度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窩在松澤的房間裏看他以前的節目。
松澤其人,說不好是自戀還是自我厭惡,明明櫃子裏收藏着五十多盤包括全部《深夜的東京之約》以及他更早時參與的電視節目的錄像帶,卻堅決不肯陪我一起觀看舊日回憶,任我怎麽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都沒有用。
“看錄像帶不如上我。”
——正是松澤的名句。
也因此,我窩在被爐裏津津有味觀看着錄像帶上幾年前的松澤與深夜東京街頭路人友好交流,三十歲出頭的真人版松澤卻站在廚房一臉不高興地煎着小魚幹。
高橋君的來電是為了恭喜我跳槽成功。
我在上周通過了新公司的遴選,也在同時給前任公司遞交了辭呈。新公司總部位于涉谷,論業內資歷跟我此前的公司差距很大,但也正是因為成立時間不長,整體感覺很有活力,工作氛圍也非常融洽。
記得剛剛收到就職通知的時候,老板說新入職的四名員工都要去京都接受職業培訓。其他三人都是即将畢業的應屆生,只有我需要為前任公司交接,為此稍微有些傷腦筋。然而設計組的組長早已替我想到了這一點,特地把通知裏培訓時間往後移了。
光是這一件事,便讓我體會到了公司風格的差異。
前任公司的交接期是一周,也沒有離職會的傳統,組長在象征性的挽留和批判之後就放棄我了,倒是小川,還專程在交接期結束的那天約我喝酒。我當然是很想拒絕的,但小川纏人的水平和讨人厭的能力一樣出衆,最後我不得不在酒吧陪他消磨了一個鐘頭。
求職季削破頭才擠進來的公司,就這麽輕易退出了,你真軟弱——可是,我也很羨慕你。
喝到最後,小川如此說。
我不擅長跟人談心,更不打算跟小川談心,便沒有對這句話作出評價。我只是有些吃驚——我本來以為,小川不論是排擠還是讨好、人際交流做得那樣如魚得水,應該是真的和組長一樣,很享受在公司競争與攀爬的過程。
不過,正如我向平谷所做出的抱怨,小川現下對我講出的這些,也只是無足輕重的不滿,在人生的天平上,恐怕還稱不到五千日元的薪資增長。
說起來,在我無頭蒼蠅似的盲目求職的過程中,高橋君還幫我引薦過一次,雖然最後我沒能通過甄選,也很感激他的幫助。我想專程去表示感謝,高橋君卻大方地表示同學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與其客套,不如請松澤來聚餐,最好再附贈兩份簽名照。
既然高橋君如此大方爽快,我便也痛快地拒絕了。
挂掉電話的時候,松澤的炸小魚幹也剛好出鍋了。我很識時務地接手了廚具的清理工作,松澤則戴上了手套,端起小山似的一大盆小魚幹深吸了一口氣,作出了浮誇的陶醉姿态。
“松澤的小魚幹瘾比煙瘾還大啊。”
我随口道。話音未落,便被松澤惡趣味地趁機投喂了一條小魚幹。冒着熱氣的魚幹稍微有點燙,油膩包裹着的鹹與苦起初令人皺眉,等到咀嚼完畢,才會理解那怪異口感中蘊藏的美味。
——就好像松澤一樣。我的松澤之瘾,恐怕比松澤的小魚幹瘾還要大。
“馬上就要去京都了,整整一個月啊,”我犯愁地嘆了口氣,把洗幹淨的鍋放回原處,回身對松澤玩笑道,“如果松澤是小魚幹就好了,可以随身帶走。”
“……”
松澤沉默地捋起袖子,将右臂遞到我面前。
“?”
“切下來,”松澤的表情認真嚴肅,好像是議員們在讨論日本的稅收政策一樣,“時間不夠了,熏制太慢,油炸然後密封保存比較好。”
“……”
“或者直接吃掉。”松澤補充道。
“……”饒是已經習慣了松澤說話方式的我,也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接話,“不行,高橋君會馬上報警的。”
松澤挑眉道:“誰?”
“剛剛打電話的那個高橋君,”我想起居酒屋裏高橋認出科學怪人扮相的松澤那一幕,心情很是微妙,“你的後援團團長……他對你思念得不得了,想約你吃飯,還想要你的簽名照。”
“啊……”松澤眯起眼回憶了片刻,同樣露出了然于心的微妙表情,“吃飯就算了,簽名照的話,那一堆錄像帶旁邊有電視臺的公式照。”
我依言過去翻找片刻,果然找到了一盒相紙印刷的《深夜的東京之約》公式照,馬克筆簽名的藝術字體之下,比現在稍微年輕一些的松澤,正以那種略帶侵略性的迷人笑容直視着我。
擁有這樣強勢氣質的男人,在我的想象裏,其實不太适合做談話節目的主持人。然而松澤實在太善于引導氣氛,在剛剛看過的錄像帶裏,受訪者都很自覺地把自己和松澤放在同一陣營,并且為此感到安全。
松澤,擁有那樣的天賦。
想到這裏,高橋多次提出的疑問也同時萦繞在我的腦海裏。我本以為松澤是厭倦了這份工作、想要轉行,但那個爬窗之夜,松澤明确說過了——“辭職跳槽了,我面臨的可不是這種程度的選擇。”
那麽,松澤為什麽退出了那個人氣節目?
“……辭職了,”對于我的問題,松澤沉默片刻,如此回答,“忽然發現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實際上不是什麽都沒做嗎……”我吐槽道。
“不,做了哦,差一點點,”松澤并起右手的食指與拇指,“就差這一點點,如果不是青弦君,我大概已經做下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