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跳槽的打算,最先知道的是高橋。
頻繁打電話邀請聚會的高橋君有着從大學時代起一直不變的熱心腸和網絡推銷職業所鍛煉出的優秀口才。我一心想着為某個待業的電視明星先生保守秘密,結果大意地把自己的事情說漏了嘴。
高橋的确是講義氣又熱心腸的好人,在電話裏安慰了我很久,還信誓旦旦說要幫我重新振作起來。安慰的部分我笑納了,重新振作的部分,我雖然非常想謝絕,但是當高橋次日興高采烈打電話說專門給我辦了個聚會的時候,我也無從抗拒。
一只鹌鹑,被偷走了視若珍寶的蛋,而即将來臨的風暴極有可能摧毀它僅有的窩。遭遇這樣的不幸後,可憐的鹌鹑,居然被大義威逼、不得不蹦跶着去參加孔雀的開屏大會。
——以上,是我在相親聚會入座時所聯想到的畫面。
這次聚會的主體陣容是高橋帶來的女孩子們,據說是他女朋友的同事;男生這邊則是高橋和我,還有上次聚會時同樣單身的三位男性友人。開席不到十分鐘,在座諸君已經自發地結成了一對一的陣容,與我配對的是一位染了金發的女孩子。
性向和審美都被梅菲斯特徹底扭曲了的我,對着可愛的女孩子也提不起興趣,只是出于禮貌寒暄着。居酒屋的空調開得太高,燥熱害我無法靜心聊天,思緒時不時就轉移到惡魔的身上。
“廣木君,有什麽心事嗎?”
金發的女孩子側頭看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側頭的姿态頗為眼熟。我被那燥熱侵襲,根本無法分辨她的問話的意義。是婉轉的責備、希望我集中注意嗎?或者是體貼的詢問、想與我交流更多?
隔靴搔癢的試探讓我焦躁無比,像是熾熱沙地上盲目奔跑的鴕鳥。而占據太陽位置的當然是——
“啊,最近在為工作的事情困擾,有點走神了,抱歉。”
在腦海裏響起那個名字的瞬間,我以咬到舌頭的速度把口風轉了回來,拒絕承認對冷戰中的敵對方的想念。
“啊,我聽高橋君說起,”女孩子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廣木君想要跳槽去關西,很厲害啊。”
“不……”在選擇跳槽的單位時,我發現較之關東,關西的公司更偏好社會招聘,對非應屆生的歧視也沒有那樣明顯。縱然如此,大阪的職位在我的名單上也沒有排得很靠前,“還沒有決定,如果可以的話,想留在東京。”
在旁邊客串司儀的高橋君也湊了過來:“不回家的話,在哪裏都沒有區別吧?廣木君很喜歡東京嗎?”
“不,倒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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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留戀大都市的繁華,但是大阪和東京在這方面沒有明顯的優劣,甚至東京還是更惹人讨厭、惹人恐懼的那個……畢竟是東京啊,好像泥沼一樣讓全日本的年輕人前赴後繼陷落、又以它獨有的決絕無情趕走失意的落魄者的大都會。
并不适合我。
早已得出了不合适的結論,卻仍舊希望留在東京。或許是所謂生存慣性使然,又或許有更多道理——事實上,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麽不想去關西。
高橋君對我沒轍了,倒是金發的女孩子捧起啤酒杯小口地啜飲了片刻,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麽:“果然如此……”
“诶?”
“廣木君,”她側過頭,沖我俏皮地一眨眼,“喜歡的人在東京吧?”
松澤家住在二樓,是普通兩層民居改建成的合租公寓,正下方的房間無人居住,半人高的木制圍欄裏的露臺堆滿了紙箱子。
我從那紙箱子堆裏挑出來一只似乎是裝着拼接椅部件的,放在了圍欄拐角。在心裏對主人默念了一句對不起之後,我脫掉了鞋子,小心翼翼地站上圍欄,又在箱子上借力一蹬,雙手抓住了二樓陽臺的不鏽鋼護欄。
雖然工作以來就沒有時間鍛煉了,但畢竟大學時代的我也曾經趕鴨子上架地成為了文學部的田徑項目主力,狠心地擰腰一踢,足尖便已經夠到了二樓的陽臺地面。這個步驟能夠完成,還要多虧聚會結束之後回家換好的運動服,如果仍然穿着西裝褲的話,大概依舊是多摩川月夜、踉踉跄跄撲進松澤懷抱的情景吧。
分心想到這裏,手臂上的力量都仿佛消散了,我趕緊壓下心思捉緊了護欄,吭哧吭哧地翻上了松澤的陽臺。
之前已經确認了松澤房間有燈光,薄紗的窗簾拉緊了,遮光窗簾仍然打開着。我貼着牆站在落地窗外望進去,松澤正盤腿坐在工作臺前,其上擺着許多亂七八糟的電子元器件,正如我第一次拜訪松澤家所見到的——松澤手上還多出來一把焊槍。
冷戰期間兩周多沒有見面,松澤似乎瘦了些。骷髅頭玻璃缸裏沒有積起煙灰,旁邊卻擺着三包嶄新的Seven Stars。我不禁心虛起來,想要踮腳看看“每天好心情”裏有沒有多出來的硬幣,到底角度不合适沒有看到,只從落地窗玻璃裏望見了自己急切偷窺着的醜陋表情。
……去跟松澤坦白吧。
明明尚未組織出告解的語言,手指已經忍不住想要去觸碰那惡魔的長袍了。這樣想着,心跳聲也漸漸放大,我抓着冰冷的不鏽鋼護欄,進退維谷。
松澤仍然專心在擺弄那些電子元器件,焊槍像煙蒂般顯露出不起眼的猩紅,芯片與電路板在極致的灼熱中分道揚镳,落進松澤腳邊的收納盒裏。
他在做什麽?這是松澤所選擇的主持人之後的職業嗎?好奇吞噬着我的耐心,無處發洩的急切似乎在向着暴力傾向演化,倘使此刻手邊有一把斧頭,我定然會掄着它砸破玻璃窗,将松澤從他的城堡裏搶出來。
啊,弱小卻邪惡無比的巨龍,其名曰廣木青弦。
巨龍對城堡裏的王子所懷有的特殊情感,就算身處冷戰之中,也未能消減。在繁忙工作的間隙,咖啡間片刻休憩、或者騎車回家的時候,甚至是居酒屋與可愛女孩子聊天的同時,思緒總是輕易逃脫我的掌控,任性朝着松澤的方向飛離。
“廣木君,喜歡的人在東京吧?”
——聽到這個問句的瞬間,我想到的是松澤。與此同時,我也驟然明白了那個未能愉快飲酒的月夜,松澤對未來的冒昧提問。
無法離開的情人們,不論那情感起源是背德也好、叛逆也好,終點都不可能通向無原則的自由。拒絕提及未來的暧昧本身就是一種表态。在兩具胴體間,我一直放着那把出鞘的脅差、以鮮明的态度割分了彼此,卻還在留戀那片刻的歇息,以享受當下為名粉飾太平。
我其實冷血又刻薄,早就在天平之上稱量出分量、區分了輕重,卻偏偏沒有勇氣承擔選擇的後果、也不想面對被放棄的那一方的失望與冷淡,從始至終都在以暧昧的态度掩耳盜鈴。
松澤是我的避風港,是不存在于現世的烏有鄉與永無島。我對松澤的感情,說是依賴,實際上更類似逃避。一直以來,我都只把松澤當做短暫的栖息地、就好像鐵軌與公路偶然的交彙。我根本沒有把松澤嵌入我的人生——就這樣說吧,我早就決定放棄松澤了。
我以為是松澤不可能留在我身邊,實際上,卻是我私自隔開了距離的分野。松澤一直忍受着我卑鄙的情感寄托,甚至在我沉溺于他的魅力愈陷愈深、連天平都開始傾斜時,以疏離的态度給出了示警。
他是一名成熟的紳士,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了我這卑鄙幼稚的家夥。
要問松澤的魅力所在,他的節目觀衆也許有一千種不同的看法,我的答案,則是禁忌感與那種不被現實束縛的浪漫主義。
這樣的松澤,主動碰觸了關于未來的話題,而且與初遇的那種近乎脆弱的疏離與無言的渴求截然不同,松澤是自發地、相當認真地在詢問我。這種處理方式讓我完全意想不到,心髒深處甚至湧現了相當程度的恐懼。
我想,如果我不給出答複,松澤與我将各自回到各自的軌道上,一段雨夜的插曲終止在雨夜,一場性愛終止在病房,一段短暫的情人關系終止于漸行漸遠的人生。我仍然會受到松澤的吸引。野菜汁肉包時的懷念或者午夜自慰時的肖想,誰知道呢?但是人生強大的慣性已經奪回了我,所以我也只會是想想罷了。
聽起來很容易,也正是我在與松澤接觸時就已經暗自謀劃好的方案。
可是,做不到。
當松澤遠離時,更深層次的恐懼也同時攫獲了我——我感到寂寞。工作也好、友人也好,根本無法排解的寂寞。高橋君帶來的金發女孩子俏皮又可愛,性格也很好,可我已經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松澤潤一。
世界上只有這個人,只能是他——已經品嘗過珍馐的舌頭再也無法用泡面蒙混了。
負面情感啃噬着我的自制力,在大腦反悔之前,聲帶已經搶先發出了對惡魔的呼喚:“松澤!”
我看見松澤動作一滞,又迅速地恢複了常态。那雙尋聲望過來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眯起,像是覓食的大貓。
“松澤。”
我再次呼喚惡魔的名諱,與此同時,手指也不受控制地握住了落地窗的把手,随着時間推移越握越緊,鋁制的邊框與軌道摩擦,發出微不可聞的噪聲。
松澤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窗前與我面無表情地對視。玻璃反射的我與玻璃那頭的他融為一體,分不清是梅菲斯特惡意戲弄浮士德,又或者那可憐的人類已然沉醉于惡魔的魅力、開始了下意識的模仿。
玻璃窗被手指引導着退出舞臺,我邁前一步,與松澤貼近,額頭與額頭相抵,鼻尖親吻着鼻尖。
“松澤……”
嘴唇在開合間摩挲着松澤不知何時已悄然長出的胡茬。我想,那帶電的觸感必然來自惡魔對人類的壓制,冷淡的表情則是純然的誘惑與引誘。
我已經上鈎。
我想吻他,想與他交歡,身體比意識更先表現出想念。我是食髓知味的兩腳羔羊,而松澤是掌管羊群的潘。他的存在投射着我人性中全部的惡。
松澤閉上了眼。
那琥珀色的眼瞳不再洞察人心,與我同高的身體表現出一種不設防的慵懶,被動而順從的姿态與他問出禁句後冷戰開始前的每一次約會相同,我探手即可将他玷污、将他占有,在靈魂交融前令肉體交纏,對他做世間一切的惡事。
——我沒有。
早春的料峭寒風在保持理智上起到了很大的積極作用,我捧着松澤的臉,在那略顯蒼白的嘴唇上蜻蜓點水地觸碰一下又移開。松澤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我掖緊他的居家服領口,返身關上了落地窗,再回過身面對松澤時,緊張的情緒終于反刍完畢,姍姍來遲的無名酸楚掐緊了我的喉嚨。
“我想……向你道歉。”
松澤仍然沒有開口。
沉默中的對峙就好像玫瑰與刺猬較勁,我踟蹰片刻,遵從心意選擇了更低的姿态,率先坐了下來,又牽一牽松澤的衣角,盼着這過期的撒嬌仍然能起效。
眨眼的瞬間,似乎聽到松澤嘆了口氣,可等我再看向他的時候,惡魔已然戴上了面具。松澤隔着盤坐在我面前,微妙的距離感仿佛空氣中有一扇看不見的玻璃窗。
我咽了口唾液,感覺喉嚨發幹。兩個星期的分離讓我無法迅速找回面對松澤的正确感覺,更不要提此前我們的相處已經怪異很久了。我很想握一握他的手,卻還是克制住了沖動,不想在這場談話中引入更加複雜的局面。
“松澤,你是在面臨什麽選擇嗎?”
我問出了在春夜寒風中醞釀很久的問題。
“譬如說,涉及到未來的選擇,辭職與跳槽之類的……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再去做決定……之前,我沒有領會這種意思,僅僅因為對未來和自己的灰心與恐懼就輕易從你身邊逃走了,是我的錯,對不起。”
頂着羞愧的責罰說完了這句道歉,我咬緊了牙齒,好像幹渴的掘井人一樣,奮力地在涸澤的心髒裏挖掘更多能夠傾訴給松澤、換取他憐惜的言語。
“……勇氣也好智商也好品德也好,我全都位于東京居民平均水準以下。但是,如果現在不算晚的話,”我沒有再擡頭看松澤,語速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我想告訴你,我其實很迷戀你,根本離不開你。松澤,你那天問我的事情,就這樣說吧——我想與你在一起。”
最終做出的回應也不像我屢次練習的那樣坦率,甚至還有點惹人厭的嚣張。我按捺着緊張等待半晌,仍然沒有等到松澤的回應,擡頭偷偷瞧過去的時候,松澤正盤坐在地板上,表情冷淡地望着我,一點也沒有體會到我的忐忑張皇。
在松澤無溫度的視線裏,我此前長篇演講的勇氣已經像沙子一樣從指縫漏去了大半。松澤那樣的男人,真的是打算跟我在一起嗎?那些“救世主”什麽的明顯是在開玩笑,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我以為的那麽特殊……
還有更糟糕的可能:那種莫名的渴求感,很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不是有癡漢會覺得女孩子漂亮地打扮好了出門就是在主動勾引嗎,我或許也已經迷戀松澤到了這種境地了吧……
——就算如此,我也沒有退縮的打算。
不要低估巨龍對財寶的執着,哪怕它無比弱小,也畢竟是邪惡的化身啊。
“辭職跳槽——”松澤終于開口時,我已經只差一點就要憋到窒息了,“我面臨的可不是這種程度的選擇。”
“……诶?”
我呆滞地應了一聲。松澤所回應的內容完全出乎意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順便一說,受欺負這麽久才想起來要跳槽,”松澤的唇邊泛起了微笑,“青弦君,做我一個人的‘救世主’就好,請不要想着普度衆生。”
松澤的獨占欲宣言就像市電擊中了我。我盯着松澤的神色,緊張的心情甚至比剛剛告白時更甚,一直沸騰于心又因為毫無裨益而被自己按捺下去的疑惑再次浮出水面。我舔了舔嘴唇,不肯再次半途而廢、陷入沉默。
以那句“普度衆生”為話題,我低聲道:“松澤……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出乎意料地,一直拒絕在這個問題上進行直球對抗的松澤,給出了正面的回答。
“青弦君,你是那種——倘若地上劃了一條禁止越過的線,不論劃線的人是誰,你都傾向于遵守它——那種的類型,”松澤以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注視着我,“因為你受到的教育是那樣的。越線會受到懲罰,即便不是當下立即的懲罰,也會在将來實現。
“劃線的人或許根本沒有思考過那些線的合理性。社會是有自我修複機制的,如果那些線不夠合理,自然人們會越過它,久而久之,線就不存在了。就像青弦也曾經打傘騎車一樣。
“可是啊,青弦君,你的守序傾向較其他人來得更多,把生存空間擠得太窄了。你需要抛棄很多事情才能繼續活在線內。那些可以作為生活依憑的事物,全部輸給了線,于是被你抛棄了。好像無根浮萍一樣,存活在那些線框定的區域之中,與規則相依為命——這就是你最大的成就了。”
松澤的語調很輕松,唇角甚至自始至終都扯着一抹笑。
“但是那真的值得炫耀嗎?警戒線真的能實現越界/懲罰的承諾嗎?事實是什麽樣的,你早就在懷疑了。越線的人也同樣地繼續生活着,沒有懲罰、甚至生活得更優渥更幸福。青弦君,這樣的世界在你看來相當荒誕吧。
“終于,好像危牆外呼籲着不要經過的老婦人一樣,你按捺不住對危牆的好奇了。可是困在警戒線裏太久,你都忘了怎麽去越過那些線。我示範給你,你才懂得行動;我侵犯你的領域,你才懂得占有新的必需品;我用最致命的鋼琴線捆住你,你才懂得探手去撕開周身的蛛絲。”
“你看着我的時候,”松澤側頭想了想,換了種說法,“你在便利店注視着我的時候,那種掙紮又迫切的渴望表情,真令人動容。‘我聽到了你的求救,所以來接引你。’怎麽樣,青弦君,這種說法會讓你更加開心嗎?”
……
“不。”
否定的回答在舌尖纏繞了片刻才吐出。就在不久前,我還期待着松澤這樣的回應,一位全能的惡魔觊觎人類21克的香甜靈魂,好像這樣就可以把不負責任的部分合理化,假裝松澤與我之間是一段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露水之緣了。
但現在。
我認可松澤對我的剖析,就算那些尖銳的語句說不定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将我驚醒、令我無法安寝;我只是不相信松澤“聽到求救,來接引我”的部分。不是惡魔的觊觎——不是這樣用戲劇性掩蓋事實的說法。定然有更深層的原因,讓松澤心甘情願與我這樣惡毒又弱小的男人依偎取暖。
什麽惡魔的誘惑、深淵的呼喚——就承認吧,廣木青弦,你是個軟弱的家夥,連自己的情感也沒有膽量承認,将兩顆心諧振的責任盡數推到松澤身上,把自己僞裝成平庸又無辜的人類。
就承認吧,松澤的存在投射着我人性中全部的惡,而他本人是全然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