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筝歡天喜地的進來,親自端了一盅蓮子湯, 殷勤的放在桌幾上, 未等鄭寒問開口便道:“這蓮子湯是我親手炖的,裏面放了百合還有甘草, 拿冰鎮了,天氣熱喝了正好去火。”
“表哥, 你嘗嘗。”說着,将其倒在瓷碗裏, 小心平穩的端到鄭寒問面前。
鄭寒問垂眸, 冷眼瞧着她端過來的蓮子湯, 只微揚了下巴:“先放下吧。”
玉筝見他并不熱情,略微尴尬, 随後又想,他向來是這個性子, 心上稍寬, 聽他所言, 将碗暫且擱置一旁。
“玉筝, 你來府中,也快兩年了吧。”鄭寒問随手端起嚴路送來的茶盞, 放置嘴邊輕輕吹開茶盞中的浮葉說道。
玉筝不知為何,見着這樣摸不透底的鄭寒問有些恐慌,小心答道:“是,快兩年了。”
“前些日子,母親還與我談起你……”鄭寒問目光淡淡掃向玉筝, 眼色晦暗不明。
玉筝聽這話頭,賈岚梅無端議起她,定然是關于婚事,之所以這般肯定,是因為賈岚梅不止一次表示要将自己許給鄭寒問。
許是許,可玉筝明白,以賈岚梅的心胸,頂多讓自己做個側室,不過這她并不介意,即便暫時做側室,她也有信心他日能夠靠自己的本事扭轉乾坤。
想到此處,玉筝害羞的低了頭,眉眼間閃爍生姿,緊張的手絞着帕子小聲問:“姨母她說什麽?”
“母親說你年紀也大了,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府裏伺候她,這是耽誤了你。”
玉筝害羞的不敢擡頭:“姨母言重了,鄭家對我恩重如山,伺候姨母姨父還有……表哥,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那可不成,”鄭寒問輕笑一聲,“若耽誤了你,恐怕靜嬈要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了。”
“表哥的意思是……”玉筝擡眼偷偷打量鄭寒問,期望能從他眼神中探出點驚喜來。
“我的意思是,給你尋個好去處,母親很喜歡你,不舍得你遠嫁,我也是這個意思,你看看京中可有哪家公子是你心儀的?”鄭寒問站起身來,負手而立,面上微微緩和,眼中卻沒有笑意。
玉筝一怔,原本害羞的笑意剎時凝固在臉上,不禁擡眸看他:“我……我不認識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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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識旁人……”鄭寒問念叨着,“也對,你整日足不出戶也甚少見人……這府裏可有你心儀的?”
玉筝被戳中心思,眨巴兩下眼睛,頭又垂下,臉紅的發燙默不作聲。
鄭寒問一笑:“我就知道,說吧,是府中哪個小厮,我給你做主。”
玉筝愕然,目瞪口呆,羞怒之色立顯,抿了嘴唇半晌才道:“在表哥眼裏,我只配得上小厮嗎?”
“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鄭寒問不鹹不淡的解釋,“我只是怕,萬一你中意誰,顧念身份不好明說,憑白耽擱了你。”
“多謝表哥,玉筝說到底原本就是個被家人随意丢養的庶女,承蒙世子關照,得了這個表小姐的身份,只安分守己的過日子便罷了,哪裏還敢奢望旁的。”
“表小姐這個身份……”鄭寒問定睛看着她,“說到底還是靜嬈為你思慮的多,你長姐對你不薄。”
玉筝沉默,面色沉下來,片刻才言:“表哥看起來還有事要忙,我便不打擾了。”
随即轉身匆忙離去,面色不善,眼周微紅。
鄭寒問望着她的身影,冷笑一聲,寒意四起。
“嚴路,你找人仔細盯着她,看看她時常與何人來往,一一記下,回來向我禀報。”
嚴路雖然不解,卻也沒多問,只道:“是。”
鄭寒問轉過身來,見着矮幾上一口沒動的蓮子湯,厭棄盡顯:“将這東西倒了。”
親自彎身将桌案翁中竹筐取出,見着裏面朵朵粉綢縫制而成的桃花,臉上陰霾消散,化為濃濃抹不開的柔情。
低吟道:“茵茵,等着我。”
***
程姝一顆心七上八下,舉着綢帕輕輕為周海逸處理嘴上的血跡,動作輕柔的仿佛雲端漫舞,就連曾經給自己處理傷口也不曾這般仔細。
周海逸嘴裏不知傷口有幾處,絲絲血跡不斷流出。
“老大你也太狠了些,你這是往死了打!”程風抱着胳膊倚在窗邊,望着周海逸掌心躺着慘死的大牙啧啧稱奇。
“抱……歉。”程姝向來坦蕩,唯這次面露難色,又被程風這麽一說,頓時內疚難當。
倒是周海逸眼色溫和,從頭到尾眉頭都沒擰一下。
“不打緊,我這顆牙本就有些壞了,偶爾吃甜食便疼,這下掉了,我往後不必忍疼了。”
周海逸忘記了自己嘴裏的傷口,咧着嘴笑出來,這一咧嘴,血又滲出來,程姝忙用紗布摁上。
“這幸虧是裏面的牙,若是門牙掉了,便有礙觀瞻了,恐怕連媳婦都娶不到了,到時候老大你便以身相許吧。”程風打趣道。
程姝瞪了他一眼:“我……我看你……是嫌牙多了!”
周海逸不言,垂下眼皮,嘴角勾勒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将手中掉的牙不覺握緊。
程茵本來在一旁笑意吟吟的看着他們鬧,無意瞥見周海逸的笑容不知怎的就多心了起來。
***
周海逸從程府出來時已是黃昏,正巧遇見江依秋,江依秋見他臉上比之前傷得嚴重,着實一驚。
“周公子,你這臉……”江依秋露出驚懼之色。
“今日練武時傷的,不打緊,”周海逸道,“江小姐是來找三小姐嗎?”
“是,茵茵喜歡我娘做的栗子糕,今日我給她送些。”
周海逸擡眼看了天色:“天色不早了,江小姐回府時候注意安全,我先告辭了。”
說罷,周海逸一個禮貌性的點頭後便匆匆離去。
江依秋點頭微笑,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心花怒放,不過才一瞬,神色又恢複如常,不是她見了他不歡喜,而是覺得他對自己好像除了禮貌客套再無其他似得。
想到此,江依秋不由走了神。
“小姐,該進去了。”丫鬟适時提醒道。
江依秋思緒還歸,由丫頭攙扶着入了程府。
“方才我在門口見了周海逸,”江依秋見了程茵歡天喜地的,“只不過他臉上腫的厲害。”
“他最近練武,臉上常常帶傷。”程茵說道。
“他要拿武舉人這事兒是真是假?”江依秋将栗子糕堆到程茵面前,而後輕輕嘆了口氣。
“半真半假吧,參加比武大會是真,武舉人他可拿不到,”程茵見她面容惆悵,“怎麽見你有些惆悵似得?”
“我見他每每傷成這樣,心裏有些不舒坦。”
“人各有志,許是他真想在這方面有所作為,吃些苦也是理所當然,不必擔憂。”
若是平常,程茵一定調侃她一番,自從不久前無意捕捉到周海逸對長姐的笑容,她便多了份心思。
“話雖如此……”江依秋話鋒一轉,笑容突然歡脫,“你知道嗎茵茵,方才在門口與他話別的時候,周公子叮囑我,天色已晚,讓我回府時候注意安全,你說他這是不是關心我?”
聽了最後一句,程茵只覺得腦中“嗡”響一聲,手中栗子糕突然就不香了,這句話似曾相識,回憶漸漸延伸,這不就是從前她自己常問素蓮的話嗎?
你說他這是不是關心我,你說他這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
後來回想,自己心中真的不知道答案嗎,只是想求旁人一個肯定罷了。
若是真切感受得到他對自己獨有的關心和寵愛,怎麽還用得着向旁人求證。
程茵将栗子糕放下,定睛看向江依秋不答反問:“你覺着呢。”
“我……”江依秋遲疑,“我不知道。”
“我倒是覺得,若是一個人喜歡你,是藏不住的,即便你當局者迷,旁人也會捉到蛛絲馬跡,若你也不能肯定,那還是小心為上。”
程茵一席話雖然沒有明确否定,卻也不是江依秋想要的答案。
這些話正中江依秋心口,讓她一直回避的東西無從遁形:“你是說……他心裏未必有我。”
程茵不知如何回答,開始後悔為江依秋取那個字帖。
從前只以為周海逸人品貴重,性子溫和,又不曾婚配,若是真與江依秋一起,二人定然琴瑟和鳴錦繡一生。
可眼下,總覺着周海逸心裏還有旁人。當初是她想的太簡單了。
“罷了,”江依秋的臉色如同夜幕漸降的天色,“不想這些了,且走一步看一步,若他真是我的良人,他不會丢的。”
程茵點頭,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對,若是良人,總會相守。”
***
待江依秋走後,素蓮為程茵換了一盞新茶,立在一側道:“小姐,恕我多嘴,這幾日我瞅着,好像周公子對大小姐有些意思。”
“你也這麽覺得?”程茵有事從不瞞素蓮,更多時候像是心思相通似得。
素蓮點頭:“原本我覺得周公子來的勤快,像是奔着你來的,可後來便覺着更多時候周公子眼睛是放在大小姐身上的,若是旁人誰會無緣無故的來挨揍,即便是為了什麽比武大會,也太牽強了些。”
“說的有理,我也這麽覺着,不過看周公子信誓旦旦的要學武藝,也不像假的,”程茵忽然眼前一亮,“我記着之前長姐說過,喜歡文武雙全的男子……”
說罷,和素蓮二人對視一眼,一切不解豁然開朗。
“今日那個鈴铛也是,明明昨夜長姐不在府中,他卻要送給我們一人一只。”
素蓮掩嘴笑道:“周公子這是為了名正言順的送禮物給大小姐拉小姐出來做幌子呢。”
***
程茵起了個大早,一路馬車颠簸随着錢茹來到名城山上月老祠,月老祠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皆來此處祈求姻緣。
程茵自然明白錢茹為何非要帶她來此,她為了自己的親事可操碎了心,只為自己在襁褓中曾得到的那個預言。
這些年,上門提親的有過不少,但凡是有一處不甚滿意的都被她一一回絕了,就是怕那個預言成真。
程茵苦笑,其實早就成真了,鄭寒問就是她的劫,不過已經渡過了。
說來實巧,才到了山頂便見了周海逸。
周海逸見了錢茹和程茵有些吃驚,甚至有些窘迫,反應過來後才來行禮:“見過夫人,三小姐。”
“這麽巧,海逸也來月老祠,可是為自己求個好姻緣?”錢茹打趣道。
周海逸不好意思的笑笑,這沒什麽可否認的,除了求姻緣,還能有何事來此。
今日不巧被熟人撞見,若是扯謊,反而顯得虛僞。
因此只笑不言。
“海逸心中可是鐘意了哪家姑娘?”錢茹不知是故意打探還是玩笑。
“夫人說笑了。”周海逸微微颔首,有些手足無措。
“娘,方才我見那邊有個賣花的攤位,我去瞧瞧,一會兒我進大殿找你,”說罷又向周海逸道,“周公子,不如一起同行,也幫我挑一挑。”
周海逸看向錢茹。
錢茹笑意淡淡,一副了然表情:“好,我先進去,你們兩個四處轉轉。”
待錢茹走後,周海逸明顯松了口氣,又朝程茵道:“多謝三小姐解圍。”
“沒什麽,我娘就是如此,年紀大了,總喜歡打聽旁人的事。”
程茵打量周海逸:“周公子,你的臉這次傷的厲害,恐怕許久才能痊愈,回去我命人備上一些藥材,給你送過去。”
“多謝三小姐體恤,這不妨事的,我皮糙肉厚,靜養幾日便好。”
***
鄭寒問正埋頭在桌上穿針引線,手中絲綢所制的桃花被他拆了縫縫了拆,總覺着不滿意。
這些日子以來,他足不出戶,只為了這些綢緞桃花,手裏的皆是他親自為程茵所做,奈何自己手藝太差,一針一線堆疊起來總是不能讓自己滿意。
書房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鄭寒問擡起頭來細聽,正在想是誰這般大膽,敢在書房外面喧嘩。
只聽小厮在門口慌道:“夫人,世子有令,不能進去打擾!”
“放肆,你也敢攔我的路!”賈岚梅大聲喝道,随之一巴掌拍在小厮臉上。
鄭寒問一聲嘆息,母親不知又有何惱事跑到這裏來了,鄭寒問聽着似乎火氣不小,便将手中物件麻利收起,起身朝門口走去。
剛行至門口,便見賈岚梅重重推門進來,臉色陰沉盯着鄭寒問。
方才被打的小厮跪在地上,帶了哭腔:“世子,小的已經盡力,可……”
“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鄭寒問心知肚明,母親若是蠻橫起來,別說府裏的下人,就算鄭慶和也不敢大聲出氣。
小厮如釋重負,連滾帶爬的起身退下,其他院中看情況的也匆匆散去,生怕引火上身。
鄭寒問轉身親自為賈岚梅斟茶奉上:“外面天熱,母親要見我,遣人來知會我一聲便是,怎麽還親自來了。”
賈岚梅坐下,接過茶盞,輕飲一口:“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母親?”
“母親怎麽這樣說。”聽着賈岚梅含沙射影,鄭寒問波瀾不驚。
“你我母子,我便不必拐彎抹角了,”賈岚梅将茶盞擱置一旁,“之前你對玉筝說了什麽?”
鄭寒問聞言心頭暗笑,果然是她。
“我聽說,你要把玉筝嫁給府中小厮?”賈岚梅聲調忽然擡高。
“何人這般斷章取義,我只是說府中小厮可有她中意的,若是有,我可以為她做主。”
“你……你說你!”賈岚梅豐腴的手掌怒拍桌上,指着鄭寒問氣急敗壞,“你怎能這樣說話,你問她可否有中意的小厮,這不就是在羞辱她!”
“母親為何以為這是羞辱?”鄭寒問側頭問道。
“玉筝是何身份,她是安北侯府家的表小姐,你怎能将她與府中下人相提并論!”
“表小姐?”鄭寒問鄙夷一笑反問賈岚梅,“她當真是表小姐?”
賈岚梅意識到方才失言,被鄭寒問問的一陣啞然,聲調也随之沉下:“既然你将她帶回府中,又給她安了個表小姐的身份,那她便是了,玉筝這孩子乖巧懂事,對我又十分孝順,我是打心眼兒裏喜歡她。如今你這般羞辱她,屬實不該。”
“我不曾想羞辱任何人,我只想讓母親清醒,有些事不要只看表面,別被有心人利用了。”
“寒問,這些日子你對玉筝不理不睬我都看在眼裏,不瞞你說,我是有意将玉筝許你的。我看着她對你也有情義,何必将人想成那樣,你對她有恩,她會好好服侍你的。”賈岚梅這會兒又換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
“娘,您想過沒有,若是她跟了我,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別說整個安北侯府,就連在宮裏的姐姐都要被安上一個欺君之罪。”
賈岚梅一怔,這點倒是沒想過,稍稍平息後依舊嘴硬:“怎麽可能東窗事發呢……”
“萬事無絕對,總之我不會娶玉筝,您也不必再來勸說,往後我自會給她留意一個好去處。”
賈岚梅終于無話可說,卻又不甘心。
“世子!”嚴路匆匆從門口跑進來,未料到賈岚梅在此,先是一愣,忙又請安。
賈岚梅剜了嚴路一眼:“越發的沒規矩了!”
嚴路低下頭默不作聲。
“什麽事?”鄭寒問打斷賈岚梅的話。
嚴路大着膽子上前,在鄭寒問耳畔低語。
又惹來賈岚梅一陣惡狠狠的白眼。
鄭寒問眼神從漠然到緊張:“當真?”
“外面傳的,不知是真是假,不過程府的人現在已經趕過去了。”
嚴路低聲輕語,确保不會被賈岚梅聽見。
“你馬上在府中安排些人過去,我先行一步。”說罷,鄭寒問急匆匆便往外跑,一躍而起跨過書房門檻,全然不顧賈岚梅在身後呼喚。
嚴路才要跟出去,就被賈岚梅喝住:“嚴路,你給我站住!”
嚴路無奈,只好暫時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恭敬道:“老夫人。”
“你方才與世子說了什麽他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嚴路面有難色,将頭拉低:“沒什麽,只是外面有些事世子他急需處理。”
“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與程府那個三丫頭有關?”
嚴路心急如焚,生怕耽誤了正事,又怕賈岚梅不依不饒,于是随便扯了個謊:“不是。”
“不是,呵,今日你不跟我說實話,我不僅不讓你出門,還要重重的罰你!”賈岚梅又拿出當家主母的陣勢出來,只不過她這個當家主母有時不分輕重緩急,更不懂大局為重,只一味的按照自己的性子來。
“夫人,現在世子有要事在身,小的要跟過去,等回來的時候再跟您解釋。”
嚴路說着,朝後退了兩步,恨不得馬上奔出去。
“放肆!”賈岚梅氣急敗壞,拍案而起,“你這奴才越發的大膽了,居然敢随便搪塞我,你日日待在世子身邊,被世子護的越發目中無人,凡事只以世子為尊,眼裏可還有安北候,可還有本夫人!”
“世子平日護着你,我也就不與你一般見識,今日世子不在,看我怎麽收拾你,”說罷,賈岚梅大聲朝門外揚聲道,“來人!”
随即,門外進來幾個小厮。
“将嚴路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給我拖到院子中給我狠狠的打!”
聞言小厮們面面相觑,十分為難,嚴路一直是世子心腹,待人又随和,明知道這是老夫人借題發揮不敢拒絕,又怕世子回來怪罪,可謂兩難。
“怎麽,你們的皮也緊了,侯府上下連我的命令都不聽了!”
無辜小厮們經不起吓,雖不情願也不得不上去架住嚴路胳膊。
嚴路用力掙脫道:“夫人,您罰奴才,奴才不敢有怨言,只是現在世子還在等着我,我不敢耽誤世子的正事啊!”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小心思,”賈岚梅一陣陰沉的冷笑,“我現在放你走,你便去找世子庇護,是不是?今天我便偏偏不讓你走,打死你我再給世子換個聽話的奴才,拖下去!”
嚴路內心焦急卻知道求饒無用,只能任憑他們将自己拖到後院,架到長椅上,面朝黃土背朝天,左右兩邊各站一手執長板的小厮。
這頓板子,嚴路知道今日是逃不過了。
“将這後院的人都給我叫出來,讓他們都看看,敢不将我放在眼裏是什麽下場。”
賈岚梅冷眼瞧着嚴路,平日問他關于世子的情況一個字都問不出來,嘴嚴的過分,怎能讓她不恨。
稍許,賈岚梅一聲令下,命人重重的打。
執棍小厮彎身在嚴路耳畔低聲言道:“對不住了嚴路兄,我會手下留情的。”
***
鄭寒問先行一步,獨自騎馬狂奔到名城山下時已經是正午,陽光火辣,照在他身上卻出了一身冷汗。
放眼望去,見那條通往名城山上的狹路被大量泥石堵塞,将手擋在眉前,盯着豔陽朝兩側山頂望去,顯然山頭兩側因為前陣子的雨季導致土壤松動泥石脫落。
方才嚴路的話在耳畔回響:名城山下泥石倒塌,有人親眼見着程府的馬車和多位行人被埋,而今日,程茵和程夫人一同上了名城山……
鄭寒問翻身/下馬,丢了魂魄似得飄踏過去,現已有附近的村民拿着家夥先行救援,臉上焦急匆忙,一片混亂。
鄭寒問四處張望,滿眼望去,皆是泥石。
“公子,”一赤膊大漢上下打量面前這位衣着不俗,氣質非凡的公子急忙道,“你是要上山吧,今日上不成了,路堵了,裏面埋了人!”
“茵茵,茵茵,”鄭寒問頭腦混亂,忙扯過壯漢道,“裏面埋了誰!還活着嗎?”
壯漢一臉遺憾,搖頭嘆息:“只怕兇多吉少了,聽說有個人看見埋了幾個人還有一輛馬車,據識字的人說,馬車上挂了燈籠,上面寫着個“程”字。”
鄭寒問雙腿一軟,大腦空白,不顧一切沖向土堆徒手瘋狂撥土搬石。
壯漢一見以為他有親人被埋,同情的搖了搖頭,随即遞上手中的鐵鍬:“公子,你用這個,只用手會傷到的!”
鄭寒問接過,用力挖掘,瘋了一般一鐵鍬接着一鐵鍬,手腳并用。
“挖出來了,是個女的!”不遠處有人大聲吆喝。
鄭寒問忙起身跑過去,搭着手和旁人一同将人從土堆中擡出來。
那人臉上盡是泥沙,早就已經沒了氣息,看不清五官,鄭寒問跪在地上,用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袖口抹開那人臉上泥沙,盡管死狀有些凄慘,導致輪廓有些變形,可鄭寒問還是辨認出,那女子不是程茵。
微松了口氣,緊緊在此時此刻。
不久後,官府派了些人到此救援。
鄭寒問再次起身奔向土坡,嫌鐵鍬笨拙,又怕傷了埋住的人,只能徒手撥土,他害怕極了,他怕下一刻看見的便是程茵的屍身。
“茵茵,你一定要活着,這世我還沒有補償你,你不能死,不能死!”鄭寒問瘋魔一般嘴裏反複念道着。
***
程風策馬悠閑的行在馬車前,嘴裏叼着一根狗尾草,回過頭來朝身後馬車裏道:“娘,從名城山繞了個大彎兒才出來,一路颠簸,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茵從馬車裏探出頭來,望着天邊被夕陽染紅的雲霞說道:“二哥,這是走的哪條路?”
“不是跟你說了嗎,”程風一拉缰繩,馬速慢下來,緩步踱在馬車窗邊,“名城山下的那條路被塌方堵了,我們只能繞路而行,要費不少功夫,若不然也不會走到現在。”
“你爹在家急壞了吧!”錢茹也探出頭道。
“那是自然,不知哪個嘴大的,跑程府報信說馬車被埋了,爹當場就癱在那裏了,我匆匆帶人過來,就見山下慘狀異常,還好我多留了個心眼,另外帶了人去山上找你們,果然讓我碰上了。”
說到此,程風也是松了口氣,起初得知程府馬車被埋,吓的他腿都軟了,比程文好不到哪裏去。
“有人被埋,着實可憐,不知山下的情況如何了。”周海逸一路随行,因為不會騎馬,只能同坐馬車裏。
“咱們這就繞回山腳下,府裏還有幾人在那幫忙。”
說着,程風夾緊馬肚,加快速度。
***
鄭寒問眼下已經像個黑煤球,原本月白色的袍子被泥土染成黑色,臉上皆是泥沙,狼狽不堪。
整個下午水米未進,已是疲憊至極,指縫中皆被泥土塞住,手和手臂上被利石刮出無數個口子,傷口混着泥沙,疼痛難忍。
他跪在土堆裏,土中濕氣早就将衣褲滲透,雙手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僅僅憑着意念攤開一捧又一捧的土。
屍體有十幾俱,皆不是程茵,鄭寒問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程家人行至山腳,程風見場面依舊混亂,想來這還要一兩天的時間路才能通暢。
“二公子讓我來傳話,今日程府來此幫忙的,過兩日去賬房領賞銀。”
“真的,夫人小姐沒事吧?”
“沒事,好在下山下的晚,躲過一劫,繞路而回。”
兩個人在鄭寒問身側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
關于程府一舉一動,鄭寒問都格外上心,聞言眼前一亮,強撐着站起身,大步邁到二人身前:“你們方才說程府,哪個程府?”
二人一驚,上下打量面前不人不鬼的男子,根本認不出是鄭寒問。
其中一人笑道:“還能有哪個程府,自然是禮部尚書程文程大人府上!”
鄭寒問更近一步,大聲問:“你們方才說夫人小姐沒事是真的嗎!”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面前此人為何對程府這般關切。
一人朝前方揚了揚下巴:“那不,程府馬車在那!”
鄭寒問猛回過頭去,趁着最後一抹夕陽的光輝看清,馬車上挂着兩個未點的燈籠,上面各寫一個“程”字。
鄭寒問失聲傻笑起來,嘴唇幹裂,滿嘴牙碜,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朝馬車方向奔跑過去,還險些因為腳底打滑栽了跟頭。
程茵在馬車裏颠簸了半天,這會兒才能下來松動筋骨,絲毫不知身後鄭寒問正朝她狂奔而來。
鄭寒問滿眼只有那個熟悉俏麗的身影,只能聽見耳畔熱風呼呼而過,不顧一切奔向她。
程風才下了馬,餘光瞥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這邊過來,直沖程茵,機敏的橫在他面前擋住去路:“你是什麽人!”
才近一步,程風便聞到鄭寒問身上的泥土氣混雜着血汗味兒。
程風一聲吼叫,讓幾人目光齊齊朝這邊看過來。
“程茵,”鄭寒問咧着幹皮的嘴笑起來,眼下連牙齒縫隙都是黑的,“你沒事。”
程風覺得這聲音耳熟,擰眉仔細辨認:“你是……”
他才喚出自己的名字,程茵便認出他是誰,側過一步見他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心下一驚,難不成他被泥石埋了死裏逃生?
再次上下打量,見四肢健全,應該無大礙,又偷偷把心放下。
“你是鄭世子,”程風驚呼一聲,着實意外,“你這是怎麽了,才從土堆裏爬出來?”
“不,我沒事,”鄭寒問屬實覺着自己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我聽人謠傳,程茵出事,我便跑過來挖人。”
鄭寒問手足無措,手上數不清的傷口隐隐作痛,确喜悅難擋:“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說着,再次傻笑起來,程茵目光觸及他的雙手,慘不忍睹,不知他在此挖了多久……
“你是為了茵茵啊,”程風接話道,“也不知哪個缺德的也跑到我們府上報信,把我爹也吓個半死。”
鄭寒問終于體會到世人所言最美不過虛驚一場的含義。此刻他只想上去擁住程茵,緊緊将她抱住便好。
正猶豫間,無意掃到馬車旁的周海逸,試圖踏出的腳步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周海逸為何會在此?
他怎麽會在此?
他為什麽和程茵在一起?
名城山、月老祠、程茵、周海逸……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心頓時涼到了谷底。
整個身體僵住,方才所有重逢的驚喜都被酸楚替代。
心一陣絞痛,他下意識的用髒手捂住心口。
他望向程茵,目光中皆是悲傷,像動物徘徊在死亡邊緣的那種悲傷。
程茵心不由得震動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她對鄭寒問心生愧疚。
“鄭世子是不是不舒服,”錢茹見氣氛不對,忙解圍道,“風兒,你先将鄭世子送回去吧。”
“好。”程風忙應下來,轉身便要去扶鄭寒問。
鄭寒問後退兩步:“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
說話時目光始終不離程茵。
他慢慢朝後退着,眼中有留連有期待,期待程茵能跟他說一句話,哪怕只有一個字,哪怕只有一個笑,什麽都好。
只可惜,直到他回過身來,她都沒有對自己多看一眼,
“鄭世子,還是我送你吧!”程風在身後喊道。
鄭寒問沒有回頭,只輕輕擺了擺手,背影蕭條荒涼。
“一步,兩步……”鄭寒問邊記着自己的步伐邊在心裏默念着,“茵茵,只要你叫我,我便回頭……”
身後沒有傳來期待的聲音。
“茵茵,你若再不叫我,我就走得遠了……”鄭寒問慢慢挪動着腳步,直到走出去很遠很遠,心才落地,程茵最終還是沒有喚他一聲。
鄭寒問滿嘴的土吐不幹淨,心想不知被咽到肚子裏的有多少,若不然,腹內怎麽會這般苦澀呢。
直到他身形全然不見,程茵才敢将視線再次挪到他離開的方向,藏在袖子裏的拇指指甲再次用力摳住食指皮肉。
“這鄭世子只因一個你被埋了的謠言就将自己折騰成這副德行,”程風心中疑惑不解,轉頭看向程茵,“何時他對你這樣了?”
程茵不答,只搖頭:“回府吧,爹怕是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