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筝來府上時候刻意打扮了一番,身着鳳仙粉色羅裙,腳踏月白色絨面繡花鞋,身上撲了兩層香粉,遠遠見着像是一朵嬌俏的花兒,夾帶着幽幽香氣姍姍而至。
才行近了正堂,便被裏面景象吓了一跳,原本大氣素淨的正堂從梁上布置了白绫垂順而下,堂中立着一牌位,上面刻着程茵的名字。
目光下移,鄭寒問正背對着她跪坐在蒲團之上,手邊松散的放了厚厚一疊紙錢,玉筝微微側頭,便見着他面前的火盆燒得正旺,裏面的紙錢入火便成灰燼,鄭寒問添的很勤快。
雖然聽說程茵的屍身被程家拉走了,這裏不過是立了個空牌位,可畢竟心中有愧,現下僅僅是看見程茵的名字也讓她心裏發怵。
風從身後微微略過,卷着一陣嗆鼻的煙灰味兒傳來,玉筝取了帕子堵了口鼻,還是忍不住嗆咳了兩聲。
鄭寒問聞聲不動,只像方才那樣有條不紊的将紙錢一打打扔進火盆中,最後眼見着手中最後幾張灰飛煙滅,這才起身,一轉身便見着一身粉嫩的玉筝。
鄭寒問心頭一寒。
鄭寒問雖是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可身上酒氣未曾散去,下巴上的胡茬也未曾清理,多日日夜颠倒的生活讓他眼下一片烏色,額頭上還有被程家姐弟打的傷,連帶着臉上的多處淤青尚未散去,這樣的鄭寒問展現在玉筝面前更是讓她意外。
“表哥,”玉筝捏了嗓子甜甜的喚了一聲,随即朝他行近了兩步,“你怎的變得這樣憔悴。”
鄭寒問的眼眸鍍上了一層灰,沒有情感,沒有溫度,沒有過往的神采和意氣風發。
他上下打量玉筝,随即冷笑一聲:“穿的這樣嬌豔,可是有什麽喜事?”
玉筝忙低頭看去,不過是着了往日的粉,此時此景怕是正觸怒了他。
盡管如此,玉筝并不惶恐,被認為是有意為之也好,不懂禮數也罷,此時此刻,她認為自己是贏家。
“靜嬈死的那天晚上,你不在侯府,你去哪兒了?”鄭寒問問道,眼下斯人已逝,他叫回了她的本名。
這并非是一樁複雜的人命案,不過幾日的功夫便查得有些眉目,嚴路去打聽,得知了一些線索,再到了鄭寒問耳朵裏,便全然明了。
“誰說我不在侯府,”玉筝出奇的冷靜,她早就料到會有被鄭寒問質問的一天,所以提前演練了多次,“表哥,你這樣問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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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寒問大步上前,一把用力抓起玉筝的右手手腕,迫使她右手虎口朝上,明晃晃的露出一顆黃豆大的黑痣來。
“群芳樓的看門小厮說,那日去的不止程茵和素蓮,還有一位公子,這位公子是常客,右手虎口處有一明顯的黑痣,嚴路拿了你的畫像讓他去認,他一眼便認出是你!”鄭寒問捏住玉筝手腕的手上加力,玉筝的手被捏的紅漲起來,見他手中力道只增不減,玉筝吃痛,低呼起來,試圖将手腕從他手中抽離。
鄭寒問絲毫不肯手下留情,只等着她說實話。
玉筝另一只試圖去掰開,一邊用力一邊争辯道:“那又如何,難道我不能去看我姐姐嗎?”
掙紮間,玉筝身上的香氣動蕩飄散,讓鄭寒問一陣厭惡,随之用力甩開她,冷眼相待:“正因為你們是姐妹,當初我才沒有懷疑你,你卻利用了這一點,混淆視聽,在事情尚未查清的時候将所有罪名都推到程茵身上!”
想到程茵那日被憑白冤枉,他便難以釋懷,他當時不過對此事有遲疑,殊不知程茵只要一句肯定即可,可就是這句話他吝啬的沒有說出口,往後也都沒有機會了。
“表哥,我看你是因為程茵的突然離世而神志不清了吧,”玉筝揉着自己被捏疼的手腕不慌不忙甚至言辭間帶着一些挑釁,“想将一切都怪罪在我的頭上?證據呢,說我殺了姐姐,拿出證據來!”
“你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件事,”鄭寒問一頓,“那日你穿着去群芳樓的那身男衫袖口處沾染了殘毒,你還沒有來得及處理吧,我已經命人從你房間取出,怎麽,你不曾留意你丢了東西?”
聞言玉筝的目光一深,露出一絲慌亂的神情,仔細回憶當天場景,分明已經反複檢查了……
尚未覺得哪裏出了纰漏,只見鄭寒問一聲冷笑,不過微微一詐,她便這樣心虛,原來自己不是猜想,玉筝才是最歹毒的那個。
見鄭寒問的笑,玉筝方才意識到中計,腦中慌亂不堪,可怕着怕着便又突然不怕了。
玉筝平複心緒,異常冷靜,站的筆直突然道:“我早就知道瞞不住,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再說我也沒用什麽高明的手段,被人查出不過是今日明日的事罷了。”
沒想到她這麽痛快便認了,還一臉坦然,這種心腸,連鄭寒問都覺得背脊一冷:“你,為什麽殺靜嬈,你可知你得已活命進侯府,全是因為我受了你姐姐的托付?”
“是又如何,不過都是假慈悲而已,同為趙家女兒,她深養閨閣,我卻只能流落在外,父親高官厚祿卻對我不管不問,只拿些碎銀子來打發我,”提到過往,玉筝眼中蓄淚,卻倔強的微微仰頭,“這個所謂的姐姐,每年穿着绫羅綢緞,身戴價格不菲的首飾來看我,她是來看我還是來炫耀?都是父親的女兒我卻什麽都沒有!”
說到此,玉筝突然發狂嘶吼,眼中皆是這麽多年的不甘和苦楚。
發洩過後她又如同瘋癫,收攏了一身的怒氣神态又恢複如常:“好在老天開眼,他們從前什麽都有,如今也便什麽都沒有了。”
她的語氣很歡快,像在訴說着一件喜事。
這般癫狂,讓鄭寒問開了眼界,鄭寒問咬牙切齒的罵道:“你真是瘋了,你為何要嫁禍程茵!”
提到程茵,玉筝眼波流轉,指着鄭寒問道:“那都是因為你啊,趙靜嬈讓你照顧我,可是你卻娶了別人,你只知程茵愛你,你卻無視我對你的心思,老夫人幾次三番暗示你将我收了,可你卻無動于衷,我不知道我究竟哪裏比不上那個程茵!”
鄭寒問聽得她這一番言辭只覺得頭腦發炸氣血洶湧,餘光瞥見堂上懸挂的寶劍,恨不得一劍殺了她。
“嚴路。”鄭寒問覺得心力交瘁,朝後退了兩步,雙目通紅,血絲滿布。
嚴路一直候在堂外側房,事情前因後果聽了個一清二楚,聞見鄭寒問喚他,忙不疊的跑出來。
“将趙玉筝帶去府衙投案。”鄭寒問指着玉筝,不願再擡頭看她一眼。
“慢着,”嚴路剛要上前,卻被玉筝大聲喝住,玉筝目光從嚴路身上移到鄭寒問臉上,“鄭世子,你倒是提醒了我,我本姓趙,到了府衙,我自會将所有事都招認,包括你們瞞天過海收留我一個朝廷罪臣的女兒,這可是欺君之罪,別說你們安北侯府,就連你在宮裏那個錦衣玉食的姐姐也難逃罪責,即便我死了,拉你們全家墊背也不虧!”
鄭寒問連日來的晝夜醉酒,加上身上傷勢,還有上心過度,本就虛弱,又被玉筝這樣一激,頓時覺得五髒六腑氣血翻騰,一股熱流從腹內沖出,鄭寒問身軀一震,咬牙緊閉口唇,忍無可忍,大步一邁,行至一側抽/出寶劍,朝玉筝劈去。
奈何肝火大動,方才強忍的血再也抑制不住,從喉嚨口噴出,血濺三尺,在眼前飛起一陣血霧。
嚴路忙上前扶抱住鄭寒問,鄭寒問傷在內裏,眼下連劍都握不住。
玉筝又是冷笑一聲,絲毫不慌:“啧啧,以為殺了我就沒事了,你太小瞧我了,就算今日我沒了命,明日一樣有人将我的身世捅出來,僅憑單打獨鬥我可活不到現在。”
“鄭寒問,”玉筝笑的得意又猙獰,如同地獄修羅,“你可想清楚了,是保我,還是送出全家人的性命?若是想殺我,我随時恭候!”
說罷,玉筝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便轉身離開,沒走出幾步忽然想到什麽又轉過身:“忘了告訴你,我想做你的世子妃,這樣,咱們的性命就永遠栓在一起了,我自然不會再害你了。”
鄭寒問又是一口血湧了出來,耳鳴陣陣,連嚴路在一旁焦急的叫喊聲都聽不真切,只聞到滿身的血腥氣,眼前忽然布了一片黑,随即他整個人也昏了過去。
***
不知從哪裏隐約飄來了丁香花的香氣,捎帶着雨後泥土的芳香,幾只鳥雀叽叽喳喳吵嚷個不停,而後有幽幽人聲傳來,由模糊到清晰。
程茵覺得眼皮沉重,像是被人灌了鉛墜子,怎麽睜都睜不開,鳥語花香都這般清楚明晰,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程茵心想,大概自己真的死了吧,這會兒呼吸順暢,身子又覺得輕飄飄的,定然是已經化作了魂魄。
“夫人,小姐還是不肯吃東西,都已經三天了,再這樣下去,人可就完了!”
程茵聽這聲音耳熟,分明是素蓮帶了哭腔。
“老爺,這可怎麽辦啊,茵茵若是再不吃東西,怕是要餓壞的,你就應允了她,去鄭府提親吧!”
這是程茵母親錢茹的聲音,口口聲聲都透着哀求。
“夫人啊,你當我舍得茵茵,只是鄭世子她對咱們茵茵無意,去了也是白去!”程文身為一個父親,遇上這種事情也是無招。
聽到父親母親的聲音,混沌之中的程茵忍不住鼻子一酸,還好,死了還能聽到父親母親說話,也算圓滿,不過,怎麽有些不對?
他們的說辭這般熟悉,仿佛是從前聽過?
程茵用力将眼皮擡開,竹青色的帷幔映
入眼中,她猶記得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從前在閨房中常設此色,後來嫁了人,因鄭寒問不喜,也便再沒用過。
程茵的肚子咕嚕叫了兩聲,這聲音此時此刻聽起來尤為滑稽,程茵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卻是有氣無力。
強撐着起身,驚覺自己皮肉真實,并不同她所想的那樣虛幻,程茵一時之間懵住了,環望四周,這不就是她的閨房,側頭向窗外望去,那一人多高的丁香花團錦簇,開得正盛。
“這不是夢……”程茵自言自語道,再回想方才聽到的父母親的對話……
原來是她重生回了未嫁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