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京城的城南大街眼下成了最熱鬧的所在,整整一條長街都在花燈下蘇醒,人群熙攘,絡繹不絕,鐘鼓樂聲此起彼伏,衆人推杯換盞,仿佛這便是天上人間第一樂處。
整個京城中的人都知這是著名的花街,而街中最心點,一幢最為富麗堂皇的四層樓,便是這條街的頂尖,名為群芳樓。
這青樓與旁家不同,裏面的女子皆是官妓,有各被抄家的官家女子流落至此,還有自小被精心挑選和培養的頂尖兒姿色才情的瘦馬。
可以說裏面的姑娘各個都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與一般俗物不同。
而群芳樓自然不是普通客人可以進得來的,能踏入群芳樓的都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一般商賈巨富都不得進。
鄭寒問的馬車停在了街邊暗處,嚴路為他掀了簾子,鄭寒問從馬車裏一躍而下。
進了群芳樓的大門,鄭寒問亮了腰牌,這些人只認身份不認人,見得鄭府腰牌便放行。
這裏不同別處,別處客人魚龍混雜喝酒聽曲兒還吆喝,這裏反而雅致安靜。
被人引着直上四樓,停在了四樓最裏的一間房門口,鄭寒問輕輕敲了兩下門,便聽裏面傳來一聲清麗女聲,“進。”
鄭寒問推門而入,門外人又将門帶上。
女子身着一身淺紫色衣裙,面容從容姣好,氣質如同百合一般幹淨清麗,無論是誰見了都覺着她與這種地方格格不入。
若不是家道中落,她也原本應是深宅大院中無憂無慮的大家閨秀。
“你來了。”女子聲線平穩溫柔,不卑不亢,不喜不悲。
“好久不見,你還好吧?”
鄭寒問的神色少有的溫和。
“好與不好也就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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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淡淡一笑,略微苦澀,燈火下映着她的臉龐格外蒼白。
“今日我回府見了玉筝,她在府中一切都好。”鄭寒問坐下說道。
“那便好,”女子點頭,“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咱們之間不必說這些,”鄭寒問上下打量面前女子,“靜嬈,你怎的臉色這般難看。”
靜嬈一怔,嘴角挂上一抹苦笑,“靜嬈這個名字,許久不曾聽人叫起了,我都快忘了我本來的名字了。”
鄭寒問沉默不語,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傷心處,正懊悔。
好在她只是難過了一陣子便又恢複如常,“這幹淨的名字,在這種地方喚起總是不合時宜的,寒問,往後你同旁人一樣,也叫我離人吧。”
鄭寒問默默點頭,離人這個名字,是她兩年前進了這群芳樓才取的,今時不同往日,她自然不願意帶着父母取的名字活在這肮髒之處。
靜嬈親自為鄭寒問斟茶,像是有意扯開話題,“看你春風滿面,和程家小姐過的不錯?”
“還是老樣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鄭寒問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有留意到自己嘴角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這些皆被靜嬈看在眼裏。
靜嬈低頭淺笑,程茵對鄭寒問用情至深,二人定然過得歡喜,得知鄭寒問過的不錯,便覺得這是她痛苦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了。
忽然一陣咳意來襲難忍,她臉色微變,用帕子掩了唇,壓低了聲音輕咳兩聲。聲音雖然極力壓制,聽着不大,臉色卻一下子漲紅,好一陣子才平緩下來。
“上次來見你你便咳嗽,這麽久了,還沒好嗎?”
鄭寒問見她顫抖的身軀不免有些擔憂。
靜嬈搖頭,“我本來身子就弱,這兩日天氣轉涼,一不小心便受了風氣,回頭抓兩副藥便好了。”
“回頭我給你請個大夫來瞧瞧。”
“不,”靜嬈忙拒絕,“老毛病了,不必惹人注意,免得給你惹了麻煩,玉筝在你府上叨擾,你護着她,這樣的恩情我已經此生難報了。”
“我說過,咱們之間不必說那些,秦風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為國捐軀戰死沙場,你是他的未婚妻,我自然要好好照顧你,只可惜我無法帶你逃出這牢籠,秦風泉下有知,一定也在怪我。”
鄭寒問臉色陰沉下來,回想兩年前傳來秦風死訊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幾乎崩潰,還大病了一場,那是他從小一同長大的兄弟啊!
在秦風死後不久,靜嬈的父親便被人揭發私吞朝廷撥發的赈災錢糧,于是整個家族皆受牽連,靜嬈的父親被處死,靜嬈家族男丁年滿十四的皆充軍發配,年老的還有不滿十四的都流放出去,女眷流放的流放,其餘的流落各大官妓館,靜嬈便流落至此。
好在鄭寒問明裏暗裏的保着,靜嬈在這裏并沒有吃什麽虧。
至于玉筝,說起來倒更是複雜。玉筝是靜嬈父親的愛妾所生,那小妾當年生玉筝的時候難産而亡,又不知哪個碎嘴的神婆說玉筝這是讨債鬼轉世,惹得她的父親尤其憎恨玉筝,還未滿月時候便将她丢到尼姑庵裏養着,素日裏打發人送些錢財,也從不去看她,甚至都不願在人前提起她。因此,幾乎沒人知道他還有個養在外面的女兒,正因如此,玉筝也算是因禍得福,她并沒有官籍記錄在冊,府中被抄家時她便成了漏網之魚,逃過一劫。
靜嬈一直惦念着這個庶妹,家道中落,往後不能再供給她銀錢,日子必定難過,所以便求了鄭寒問幫她尋個好去處,不求能嫁給大富大貴的人家,只求能尋一老實人相伴一生。
鄭寒問倒是想得更加長遠,左右沒人知道玉筝的身份,幹脆給接到了安北侯府,對外稱是自己的表妹。
“都過去了,你已經做的夠好了,”一提從前,靜嬈的淚水便充盈了眼眶,往事歷歷在目,卻再也不能回來,“你的恩情,我也許只有來世才能報了。”
二人沉寂,過往傷懷,二人每每提到都是感傷。
待鄭寒問走後,靜嬈從妝臺抽屜中的錦盒中掏出一顆黑色藥丸捏進嘴裏,和水吞服,行至窗邊,将窗子推開,滿目望去,皆是城南大街的燈火闌珊。
“這樣活着,生不如死。”初秋的涼風不分東南西北的迎面撲過來,她在風中輕聲低喃。
***
程茵來到院中山坡上的一處涼亭中,通往涼亭的石階蜿蜒曲折,亭周環水,秋日落葉飄在湖面上,蕩漾開一片片水波。
這裏除了房頂之外是府中視野最高處了,現在涼亭往外看去,可以看到街上景色,朝南看去,一片燈火輝煌,程茵自小便聽說過那裏是什麽地方,可是從未去過。
程茵心裏煩,鄭寒問一早出門現在還未回來,她不禁胡思亂想,晨起給了他臉子看,他是不是生氣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錯,每每到了鄭寒問這裏便尤為卑微,生怕自己哪裏不好惹了他。
眼下已經開始有些後悔早晨的所作所為。
“小姐,世子回來啦!”素蓮在亭子下面喊道。
程茵眼前一亮,“真的!”
素蓮用力點頭,“是,我親眼看着馬車自南邊駛過來的,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府門口了!”
“南邊?”程茵疑惑,安北侯府在城東,怎麽他從南邊過來,來不及多想,總之鄭寒問回來了她便歡喜。
想到此,程茵提着衣裙小步噠噠跑下石階,這又長又陡的石階看的素蓮心驚肉跳,忙上去迎着程茵,生怕她哪一腳邁錯便摔下來,或者跌進湖中,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到了平地,程茵片刻不停朝房間跑去,才進門,發現鄭寒問已經在房裏了。
程茵進門時候還提着裙角沒有放下,鄭寒問掃了她一眼,“這麽晚了,去哪了?”
程茵規規矩矩的放下裙子,見鄭寒問面容如常,心中竊喜,這是他沒有将晨起的事情放在心上吧。
“我去亭子那裏坐坐。”程茵老實回答。
“亭子,天黑那裏的路不好走,若是不小心摔了碰了怎麽辦。”
話音才落,程茵睜圓了雙目,這話裏話外分明是關切的口氣。
鄭寒問見程茵臉上漸漸浮現的笑意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的話,随即又好死不死的加了一句,“若是摔傻了摔瘸了,我還要養個殘廢,麻煩。”
這樣的話如同當頭一盆冷水澆灌下來,将程茵心裏的小火苗淋的一點兒煙都沒有。
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如同往常一樣,又是默不作聲。
***
深夜,晃動的床帳好一陣子才停歇下來,鄭寒問翻身平躺,長舒一口氣,身上汗水淋漓也懶得擦去。
程茵起身去了沐房,清洗後回來聽見鄭寒問呼吸均勻,想來已是睡着了。
借着燭光,見他額頭上有汗珠閃爍,程茵取了帕子輕輕為他擦拭。
帕子才沾了臉,鄭寒問便睜了眼。
程茵沒停下手中動作,輕聲道,“我吵到你了吧。”
鄭寒問不言,從她手中奪過帕子,自己擦拭。
程茵不聲不響的躺下來,背對着鄭寒問,鄭寒問擦拭過後身子一翻,長臂一伸,搭在程茵身上,面貼在她的背上,程茵覺得後頸一陣溫熱的氣息傳來。
程茵甜甜的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