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炒米糖, 這種在現代社會逐漸被人遺忘的傳統美食,放在旻朝仍是稀罕物。
盡管比起前朝, 旻國的制糖業發達了許多, 但對普通人家來說,糖作為非必需品,仍是屬于相對奢侈的存在。
便是日子還算過得去的人家, 有時饞極了,也得趕着節日、喜事之類,才會買一些嘗嘗味。
直到臘月,有一部分上三等戶的人家,或許才舍得花錢, 請人來家裏“打糖”——半斤饴糖摻上幾兩的砂糖,熬制後拌入炒米, 打出十幾二十斤的炒米糖, 正适合正月裏拿來接待拜年的客人……剩餘的放米壇裏密封保存,留着慢慢吃,吃個大半年的沒問題。
在現代,吃膩了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糖果甜品, 郁容差點快忘了米糖的味了。
這會兒猛然記起來了,當即就有了主意。
既是過年, 便按過年的習慣來。
匡萬春堂送的這些饴糖少說有三四斤, 與其等放陳了浪費,不如拿去打米糖。
米糖經放,好吃又飽肚子, 不僅能幹吃,還可以泡水,平常用來墊肚子倒是不錯。
想到便開始行動,郁容翻出前日包粽子剩餘的糯米。
淘洗,燃竈,煮飯。
郁容要做的米糖,嚴格來說不是炒米糖,而是具有他老家特色的凍米糖。
炒米糖與凍米糖外表相像,吃着口感好像區別也不大,不了解的人容易弄混,但實際上二者還是不太一樣,在制作方法上也十分不同。
說到凍米糖,郁容印象最深的是熬紅薯糖稀。
一鍋紅薯烀熟了,加點麥芽糖,濾渣過後慢火熬制,終成糖稀。
可惜,旻朝沒有紅薯,糖稀也就熬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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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容只有參照炒米糖的制法,用饴糖加上綿白糖,替代糖稀——盡管在他看來,麥芽糖漿的口感略遜于糖稀。
省了熬糖稀的這一步,最關鍵的就是做凍米了。
比之炒米,凍米的制作要麻煩不少。
煮熟的糯米飯冷卻,散鋪在竹匾、篾墊之上,讓太陽曬上一段日子,直到米粒幹燥,半透明狀的凍米生脆到牙齒一咬即成兩截,才适合炸成米花。米花倒入滾熱的糖稀之中,反複拌炒後放進模具裏,軋平軋板,趁熱切成方方正正的片塊。
等糖稀幹了,米糖便打好了。
無論炒米糖或者凍米糖,都可加些其它的東西,諸如芝麻與花生。芝麻糖與花生糖也是最常見的兩種米糖,吃着比純米糖更香、更美味。
旻朝還沒有花生,郁容只好多準備一份芝麻——好在他本身不算多愛吃花生。
炊煙袅袅。
不多時,廚房乃至整個後院都飄起了陣陣糯米的清香。
差不多是可以吃晚飯的時候了,郁容便叫上啞叔幾人,一人盛上一大碗的糯米飯。
黏黏糯糯的,帶着絲絲甜香,米飯咽入了腹中,嘴裏仍是回甘無盡,吃得人心滿意足。
只是……
糯米飯吃多了容易膩,又不太飽肚子。好在,此先每人吃了兩碗的豆腐腦,不擔心夜裏餓肚子。
當然,除了郁容這個小敗家子,屋裏其餘幾人,可沒誰會嫌棄糯米膩。
尤其是幾個小孩,捧着碗,個個眉開眼笑的,滿臉的喜慶跟過年似的。
不提米糖,其實糯米本身也是相對稀罕的存在,平常鮮少有機會這般敞開肚子吃。
——或許正因此,這一帶人家過年打糖,用的是炒米,而不是凍米。
填飽了肚子,大鍋裏的米飯已經不燙手了,便是時候盛出來。洗幹淨竹匾,米飯均勻地撒上去,遇到飯團,便用手搓開,散成一粒粒的米粒。刮幹淨了米飯,再鏟出香脆的鍋巴,同樣曬上幾個日頭,用茶油炸一炸,又是一道可以搭嘴的小吃了。
郁容不由得暗惱,怪自己沒能提早記起凍米糖的存在。這年底沒多少日子,萬一日頭不好,可能就趕不及在春節前打好米糖。
很快又釋然了,反正這糖是自家吃的,趕在年前或者年後的,沒什麽區別……不過是為了讓兩大罐子的饴糖物盡其用罷了。
天将黑,糯米飯便先陰晾着,等明日太陽出來了再拿去曬制。
在凍米曬好前,打米糖是沒影的事,暫且只能放一邊。
要忙的還有很多。
正常的學習就不說了,郁容每天花費大半的時間于研究、制備成藥之上。魔改版的軋丸機用得越來越熟練,六味地黃丸的制作是愈發順手了,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速度加快,數量越來越多……
便如此,一想起現代适用廣泛、難以計數的各類成藥,無法自得自滿。至少,光制出一樣六味地黃丸,遠遠不夠,還得繼續研究其他的、有市場前景的常備藥。
倒不着急,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沉澱,郁容已經定了心,決定穩紮穩打……想要引進現代中成藥的野心仍然存在,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不必急于一時,反正他還年輕,慢慢來。
學習、制藥之餘,見縫插針制作藥皂與牙膏,也是日常工作。
鐘哥兒和明哥兒目前只能打個下手,關鍵的工序還得靠郁容自己。
或許是年底的緣故,林三哥的生意實在太好了,牙膏與藥皂始終是供不應求,趕制了幾回,每一次制作的分量甚至增多了許多,仍是不夠賣。
郁容“加班”了好幾天,實在忙不過來了,終于搬出了制藥“神器”——正是花大代價請汝窯燒制的——滲漉罐,以及回流提取裝備。
兩樣東西依然是經過了系統的魔改,跟現代的不太一樣。
其實在儲物格裏,存有現成的滲漉器與回流提取裝備,是系統最開始獎勵的,不過,郁容覺得玻璃的器具太打眼了——哪怕這個時代有琉璃制品——就沒打算拿出來用。
可,傳統的中藥成分提取,着實耗時耗力。
無論通過煎煮,或者固體升華,火候不好掌控,過程中不可避免伴随着分解現象,出産率差,效率太低。郁容此先用的是浸漬之法,倒是簡單易行,浸出率卻比較差,又是以水為溶劑,由此提取的藥液容易腐敗。
想要提高效率,縮減一些繁瑣的工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引入現代手法。
有系統獎勵的實物,郁容又花了大量的貢獻度兌換了圖紙,便有了如今這魔改版的滲漉罐與回流提取裝備。經由滲漉法與回流提取法提取中藥成分,大大提高了藥液浸出率,同時減少耗時,再配合着手動粉藥機,可适用于大量生産。
當然了,只靠郁容一雙手,再如何大量生産,也大量不到哪裏去。
反正,錢夠用了,他在商業上沒大追求,一時沒想着拓展規模什麽的……眼下賺得不少,靠牙膏與藥皂,夠他吃個幾年不擔心。
正在郁容“不思進取”之時,好一段時間沒刷過存在感的系統,突然發出了一聲提示。
并非又臨時發布什麽任務,系統通知他,由于“行商”得到的純利潤超過了百銀,副職業升級了。
郁容着實意外了一把。除了做牙膏讓林三哥賣,他好像沒幹什麽吧?且,這才多長時間,居然賺了那麽多錢……真真是暴利!
話說回來,純利潤既有百銀,他怎麽沒見着錢?
仔細想想……郁容囧了。
——賺到的錢好像全被他花光了?
這……
郁容清了清嗓子,不再糾結錢花哪去了,将注意力放到了系統的獎勵上。
副職業的日常任務一項挺多的,前期積攢了不少貢獻度,不過一直沒什麽實物獎勵,這一回升級了,想必……
一本手冊,是系統的獎勵。
郁容好奇地翻了翻,手冊不厚,沒一會兒就掃完了。
心情有點微妙。
這本手冊,跟之前獎勵的藥書之類,價值沒得比,卻是……十分實用?
能不實用嗎?洗發水與面霜,可是現代家庭不可或缺的日用品。
手冊按照功效、成本等,詳細地列出了不同的洗發水與面霜的配方。
郁容默了。
系統這是想讓他在旻朝推廣一整系列的日化産品嗎?
推廣什麽的姑且不提,這本手冊得來及時,确是合人心意。
——系統真是一如既往的體貼。
就在昨晚,洗浴時郁容還想着沒有洗發水,靠肥皂洗頭太不方便了,以及,這個時代雖有面脂,不說價格昂貴,味道不怎麽好聞,且非常油膩,用着難受……當時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沒認真思考,
畢竟,沒必要什麽東西都靠自己親手動手做。
不過現在有了配方,裏頭又詳細地描述了制備工序,倒是可以嘗試一下。如果,制作工序不比牙膏複雜的話,多一樣可以兜售的商品,也是不錯的……照他如今的消費,就不必擔心日後收入減少,養不活自己了。
“喜新厭舊”的郁容當即改變主意,丢開了牙膏與藥皂的制作,叫上學徒幫忙炮制藥材。
面脂市面上有賣的,便先行試驗旻朝沒有的洗發水。
主要成分跟藥皂一樣,以清污去垢的無患子與皂角為君。
無患子泡沫多,清潔能力強,可以去屑止癢;皂角更能徹底清潔毛囊,天然具備殺菌止癢的效果。
适度加入另外幾味藥。
諸如。防治脫發的側柏葉,改善頭皮濕熱症狀的霜桑葉,平衡油脂的苦參,以及烏發滋養、具備安神養精之效的何首烏……
碾碎藥材,浸泡、熬煮,冷卻之後濾液。
郁容借以動物的骨頭,加入樹脂,自制了明膠——明膠是為天然增稠劑,拌入洗發水中利于保質。
洗發水的制作,比起牙膏來說,簡便了不少。
郁容覺得可以考慮将其作為可出售的商品。
同樣,與牙膏一般,洗發水宜分成三個檔次。就拿他實驗的這一種配方為例,最普通的洗發水,無患子與皂角,頂多加入側柏葉與霜桑葉,便足夠了……制作簡單,成本低廉;中檔的加苦參什麽的;放入何首烏等名貴藥材的,便是專供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一個階層的消費群體了。
洗發水的制作很是成功,剩餘了一些藥材,郁容略作思考,加了幾味藥,幹脆繼續試驗面脂了。
面脂的制備工序更加複雜,細致又講究,成形得要兩三天。
郁容覺得有些麻煩,遂想到了藥皂,手熟以後制作起來也還算方便,便不再挑剔了——反正這玩意兒是奢侈品,往後走精品路線即是。
面脂制成的次日,林三哥如約而至,見識到兩樣新産品,有些喜出望外,便就着新産品商讨了好一番……跟前回的情況相似,面脂是已有的存在,與藥皂一般不必太擔心銷路,洗發水卻是新東西,市場反響如何有待考證。
郁容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只負責研發,反正洗發水賣得好不好,影響不到他的生活。就算銷路不佳,弄出了洗發水,學會自制面脂,至少能方便他自己。
忙完了新東西的研制,沒工夫歇口氣,便到了臘月二十三。
新安府看重小年,因為是送竈神的日子,不需等到除夕,小年夜吃了送竈粑粑,人便長了一歲。
郁容不太愛吃送竈粑粑,勉強啃了兩個填飽肚子,不吃就“長不大”。
——雖然沒道理,趕着喜慶的日子,沒必要故意掃興。
碗還沒放下,有人火急火燎地上門了,請他去出診。
沒多想,郁容帶上醫藥箱,裏頭備着常用藥與基本的醫療器具,跟着來人,走了七八裏路才到了地方……算是青簾的鄰村,不過他從沒來過這裏就是。
路上,郁容問了那人,有關病人的情況,對方卻是支支吾吾的,說得不清楚。
對方是個三十歲的漢子,氣質憨厚,看着是個老實人,不過瞧他閃爍其詞的樣子,莫名給人一種做了虧心事的感覺。
郁容問了幾遍,只見對方越發慌張的神态,心裏隐約升起不好的預感……
想想,自打穿越,他遇到多少莫名其妙的倒黴事,便腦補出各種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跟随着漢子的腳步,郁容不動聲色地環顧着四周。
和青簾一樣,這是很正常的一個村子,今晚小年夜,不少人走門串戶,顯得格外熱鬧,左鄰右舍時有人聲傳出,間或遠處有狗吠之聲……挺有人氣的感覺。
漢子在一籬笆門前停下,裏頭是三連間的土屋,大門敞開,屋裏亮着燈火,怎麽看都是普普通通一莊戶。
郁容默默收起荒野抛屍什麽的腦洞,咳。
“小大夫,走這邊。”
漢子莫名顯得局促。
這人的态度着實古怪,惹得郁容越發好奇了。
土屋正中是堂屋,左側是土竈,堆着柴禾,大概就是廚房了,右手是半阖的房門,裏邊想必是卧室。
郁容跨過大門的門檻,視線不經意地掃過上方的供桌。殘破的陶罐上,插着幾枝蠟梅花,給破陋的屋子平添少許雅致……略顯違和。
“阿若,大夫請來了。”漢子在房門口喊了聲。
片刻,裏頭傳來少年帶着沙啞的嗓音:“進來吧。”
看來這漢子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咯?
暗自推測,郁容推門而入。
那漢子在堂屋沒跟着一起進來。
卧房又破又暗,空氣中充斥着複雜的氣味,黴味摻雜古怪的香氣,還有一股藥味,猛然沖入鼻腔,有點頭暈。
挺有恐怖片的意味。
事實是郁容想多了。
床上斜躺着一個人,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小,對方一看到他就問:“你是哪裏的大夫?”
“青簾的。”
“我怎麽沒見過你?”
盡管對方的語氣聽着有點不客氣,郁容沒怎麽放心上,能回答的就答了:“我才到青簾沒多久。”
對方恍然。
郁容沒再與之閑敘,一邊借着不太明朗的光線觀其氣色,一邊口頭上詢問對方的感覺。
名叫阿若的少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後,忽道:“我沒哪裏不舒适,就是破了口子,流血了……大夫你給我開個止血消痛的藥膏就行了。”
沒能親眼看到傷口,不确定具體情況,郁容自是不會亂開藥。
氣氛有點僵。
郁容覺得太古怪了,不管是這個叫阿若的,還是等在堂屋外的漢子。
好半天,阿若才漲紅着臉,聲如蚊吶。
費了好大的力氣,郁容總算聽清楚對方說什麽了——
從醫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或可能遇到各種稀奇的病症,或遭逢各樣古怪的病人……
可真遇到了,心情還是有些一言難盡。
然而面上仍得維持着雲淡風輕的表情。
嗅到空氣裏的藥味,郁容語氣平靜,問:“你可是擦了什麽藥?”
最難堪的都說出口了,阿若便也淡定了下來:“擦了活絡油,然後又出血了,現在腫得厲害。”
郁容黑線,活絡油這東西,放現代就跟紅花油差不多。
肛裂還擦紅花油,真真是勇士!
——沒錯,就是肛裂。
所以那漢子,包括阿若本人,才會那般地羞于啓齒。
而肛裂的原因,按照其本人的說法,十分奇葩,不是因為痔瘘之類的病,而是,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居然自己将木楔子塞進去了……
郁容表示無法理解對方的腦回路,想不通為什麽要這樣想不開。
算了。
他是大夫,只負責治病。
大概是太不好意思了,阿若一直沒請大夫看,自己擦了活絡油,沒想到情況反而變嚴重了。實在忍不了了,這才讓那漢子,跑遠路找到在青簾的郁容,來給他診治。
拖了好幾天,傷勢已經惡化了。
郁容默默地嘆了口氣,翻了翻藥箱,好歹找出幾味藥,煎煮湯劑可以緩一緩傷勢,不過要真正治愈,得配制外敷的藥膏……只能等他回去配了,屆時讓那漢子過來取。
一刻鐘後。
郁容背着醫藥箱,默默地走在鄉間小路上。
惦挂着阿若的傷勢,心情卻是囧囧的……
這個世界上真是什麽奇葩都有。
轉而,又想到那少年趴在床上可憐兮兮的樣子,又不由得生出些許憐憫。
肯定很疼吧,尤其用了活絡油……
于是,極有責任心的少年大夫,一回到家,便去了藥室取藥,忙忙碌碌了大半個晚上,趕制了一小罐軟膏。
“在做甚麽?”
空寂的靜室內,忽然響起這一聲問話。
習慣了某人的神出鬼沒,郁容絲毫沒感到驚吓,很是自然地轉頭,沖着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屋裏的男人揮了揮手:“喲,昕之兄。”
聶昕之兩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藥罐上——罐中是淺黃色、晶瑩剔透的軟膏。
“這是何物?”
藥啊……
郁容脫口就要回答,倏地想起這藥膏的用處十分特殊,莫名就有些尴尬……是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