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回頭,看見傑裏站在稍遠處,顯然是等着她
興隆小饅頭——Oh,my God!我在蘇州長這麽大,沒吃過這麽多蘇州小吃。”
“你爸管吃的,你媽管穿的,他們倆個各自上街忙活了一下午。”
“Oh,my God!”苗蘇只好作誇張無語樣。一向不茍言笑的深沉老爸上小吃街給女兒選美食的心情如何呢?苗蘇腦中不厘頭地對自己湧起調侃:偶吃的不是點心而是思念哝!
苗蘇的公寓在十六樓,窗外是不夜的紐約夜景,連偉棟從容閑适地坐在窗前的舊書桌上,一條長腿落在地上,另一條随意地搭拉着,眼睛卻一瞬都沒有離開過在小房間裏忙碌的身影。簡單整潔的單人宿舍,窄窄的單人床,纖塵不染,普通女孩子喜歡的小飾物、小挂件什麽的,一件都看不見。想像苗蘇在這裏學習睡覺的模樣,連偉棟心情複雜難言:并非沒有小女人的夢想,為什麽偏要刻苦己心?
終于,苗蘇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來,轉身看向他:“你吃飯了嗎?你看,我才想起來問你。”歉意是真誠的,臉紅。在連偉棟專注的眼波之下,苗蘇并不敢直接與他對視,微微側了身,仍保持彎腰在箱子上的姿态,鬓角的細細絨毛,頸脖間的柔美弧度,強烈地作用于思念成渴的男人視覺,讓他心悸得猛烈到震顫,他自知這一瞬間的危險氣息。
“咳、咳!沒有!”老實不客氣地,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她的臉。
“對不起,我應該請你去吃飯。”臉更紅了。
“真對不起嗎?苗苗。”語氣是極盡溫柔。
“嗯。”低了頭。
“苗苗,讓我抱抱你,好嗎?”放慢了語速,緩緩站起來,給她準備。
“就——”苗蘇忽然反映過來似的,有點驚慌,擡頭。
“就抱抱。”連偉棟打斷她的同時,已經将女孩兒拉近身邊,輕輕地熊抱于懷。瞬間,苗蘇覺得被一股幹爽清冽的男性氣息包裹,強烈而沖擊,心跳的撲通撲通的。仿佛有感應似的,連偉棟騰出一只環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地把她的頭摁貼在自己左胸上,讓她感受到他的心跳也是如此猛烈。
撲通,撲通地,同步。時光靜止。
當然,苗蘇請客,連少花錢。苗蘇已經坦然接受,誰讓他跟小卡拉爾一樣,都是萬惡的資本家。苗蘇不知道,箱子裏有一件樣式保守的羊絨大衣是質地最上乘的名牌,花了資本家八萬人民幣,還被小心地除去了商标。連偉棟知道紐約的冬天很冷,苗蘇再怎麽說也是南方人,雖在北方上大學,嚴冬一般都趕上寒假,連偉棟想像當苗蘇體會到真正的寒冬嚴酷時,羊絨大衣能代替他給她溫暖。
“連,那個,我的信,”吞吐地,苗蘇本不是個別扭的人。現在這樣的情形:寫那絕交信時,自認為很理智、很堅決;這一段時間的體驗,又實在放不下,如影随形。現在他來了,苗蘇不知他怎樣感覺,一時之間,她只是覺得好開心,心被欣喜興奮脹得滿滿的,裝不得半點矜持。
“我當然收到了,雖然當時有點接受不了,我也沒有辦法。你看,你電話不通、網上不露面,真絕呀。”連偉棟語氣淡淡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他一邊吃一邊說,也不擡頭看苗蘇。
“我是很堅決的。現在也覺得是。”笑容從嘴角、眉梢漸次消失,苗蘇用雙手緊緊握着咖啡杯,心不在焉地吹着上面的泡沫。
深深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嚴肅女孩兒,笑了。帶着點狡黠和市儈:“怎麽?堅決要進駐波爾多了嗎?”
“怎麽會?!”條件反射似的,苗蘇的臉騰地紅了,聲音尖銳。
“怎麽不會,你那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你動心了,想進古堡當貴婦人了嘛。”——嘿嘿,小樣兒,哪能輕饒你。
“我以為你能懂我的意思,我只不過是……”苗蘇實在是太稚嫩了,三句兩句就招架不住。低了頭,不知怎麽往下說了。
連偉棟停下刀叉,姿勢閑适地靠向椅背,又在心裏嘆了口氣:唉——算了。
“苗苗,我喜歡聽你叫我連。其實在我們D市,按鄉土話叫法我這個連字就是平聲。你這個近乎平聲的叫法,我聽起來又親切又自然。”
“嗯。”輕輕地應答着,擡眼看他,他也直視她,熱切無礙。
“還記得我們在機場我說的話嗎?我等你,但不會給你壓力,那是我的真心話。當然,我不怕告訴你:我這人很自負,從對你感興趣那天起,就對你志在必得。只是我沒想到現實的距離這麽遠,信仰的,時空的。”
“所以,對的時間、對的人,我們都太不合适了。”
“我同意,分手就分手吧!那作為朋友,有機會就來看看你,這樣總行了吧?”
“那個傑裏,其實我們是不可能的,他比我還小一歲呢!”沖口,苗蘇就說出這幼稚的話來,像是急于安慰他。
了然一笑,“有機會認識下他,看你們可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一)故事
連偉棟一行四人,是公司投資部的一次海外考察。像他們家這種以國營私有化體改為基礎發展起來的企業,起步順利,但一路壯大的同時,各種弊端也随之或潛伏或膨脹。最大的問題還是股權的分配隐患,一些元老級的董事會成員自持功績與資格,常常在一些公司的重大決策上偏己私重短利,反成為整個集團的拖累,更大的問題還在于,他們拉幫成派,據連偉棟長期的明察暗訪,有幾個長期持平或連年虧損的子公司,實際上就是領導層腐敗加決策失誤造成的。牽一發動全身,還不能輕易問責制裁,何況,有的是與父親同甘苦走過來的老臣子,惹不好,股市的震蕩也就罷了,危及他們連家掌舵的地位也不是不可能。
居安思危,這是中國人引以為傲的入世之法。所以,這次的美國之行,經濟效應是內在起動,愛情效應是外在推動。在雙效應作用下,衍生出茶座一席談這樣的額外福利,讓連少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途中回味無窮。
是苗蘇媽媽蘇韻主動邀他的,就在苗家所住老街區後邊的一個小茶樓。苗爸給女兒的東西打包裝好交給連偉棟,客氣謝過之後就匆匆走了,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隔着包間的屏風和珠簾,江南絲竹的悠揚曲調時緩時急地飄灑,兩個人沉默品茶也不顯尴尬。連偉棟把茶點盤向對面稍推:“蘇阿姨,你忙了半下午,一定餓了吧?”
“謝謝,你也吃點吧,這家的蟹黃酥還挺地道的。”
“我不喜歡甜食,茶也不太懂得品。”
“哦,”蘇韻仔細端詳着他的臉,淩角分明的五官,沉穩篤定的表情。目光坦然不躲閃。即使在這樣一種有壓力的關系之下,也絲毫不能消損他的氣度和存在感。
“哈——”蘇韻展顏輕笑,心裏暗暗承認這樣一個男人對自己女兒是致命的。“我們老苗恐怕累得不輕,跑了好幾條小吃街呢。苗苗長這麽大,他差不多都沒給家裏買過菜。”
“那阿姨你很辛苦吧?”
“不,我不覺得。雖然有時候嘴上抱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車水馬龍的窗外。蘇韻本不想給對方壓力,自己也就樂得享受這閑暇時光。連偉棟發現苗蘇還是跟她媽媽很相像的,特別是這種表情,這種神态,你會不知不覺受感染,只感到舒服、安适。想起苗蘇,連偉棟嘴角不由地上揚,心底柔波蕩漾——再有兩天就可以見到她了。
“小連呀,你跟苗苗是很長時間沒聯系了吧?”
“是啊,蘇阿姨,她不理我了。”口吻帶着點自嘲,卻沒有委曲。
“跟你相比,她還是個孩子。這是我當媽媽的偏心吧?!”
“我知道,她太單純,但她并不幼稚。”
“兩個多月前,通電話時,我問起你,她堅決地說你們早不聯系了,說你家裏恐怕已經有安排了。”
“是的,我媽媽認識苗苗,也知道她在紐約讀神學院,得好幾年。”用詞小心翼翼。
“說實話,我的角度也不看好你們,我甚至都覺得不必跟她爸交換看法。她怕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考慮婚姻現在還早。你看,我們很另類吧?一般為人父母的,女兒都大學畢業了,婚姻就是頭等大事呢。”
“嘿嘿,阿姨你說話真是有趣!”技巧地緩沖。
“可是,我不知道神的意思如何。所以今天跟你談話,我并不是想要阻攔。”
“阿姨,苗苗跟你提到了她暑期的旅行了嗎?”
“提過,她們是先去了以色列,還去了法國。”
“那她跟你提過她的同學,還有波爾多的酒莊了嗎?”
“那倒沒有,哦,苗苗去了波爾多嗎?那她可樂壞了。”
“哦——”連偉棟心裏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麽說,夏天的時候,你們還保持聯系呢?!”
“是的,旅行回來她就給我發了郵件,不容置疑地對我最後通牒。”話是笑着說的:“可能法國葡萄酒就是威力強大吧?”掩飾得太過明顯,反而欲蓋彌彰。
蘇韻眼中了然,心下唏噓。
“小連,跟你講講我和苗苗爸爸的舊事,你願不願聽聽?”
“當然。”
“我是上大學時認識他的。那個時候我剛信主不久,聽他在臺上講道,那麽年輕,卻真的滿有聖靈和恩賜。你知道初信,是很容易被人迷惑的,何況他那麽好,堪稱完美。後來了解一些具體情況,他們家是世代基督徒家庭,他大哥作傳道人受了很大逼迫,已經通過多方面援助出國了,他是接替他大哥,一邊工作,一邊傳道。他是初中畢業直升的中專,已經工作兩年了,只比我大兩歲。供養家庭,還大哥的欠債;他生活極其清貧,我記得一連四個禮拜,我去聽他講道,都是見他穿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就是差不多這個季節,一雙刷得發白已經看不出原來藍色的球鞋。後來聽他說起來,他只有這一套比較沒有破損。我總是坐第一排,總是愛盯着他的腳看,他擔心我發現了他鞋底斷裂的秘密,所以對我印象深刻。”
低頭喝了一口茶,蘇韻臉上顯現紅暈,那是因回憶而激起的幸福感懷。連偉棟注意到對面的女人雖然已經五十多了,素淨無脂粉的臉上皺紋細而勻,但仍然皮膚緊致白皙,相對于差不多同齡的苗蘇爸爸,顯得年輕的多。連偉棟羞愧地想到苗苗到了這麽大年齡的時候也會這麽風韻而養眼吧?而自己整整比她大了七歲,該顯得比她老多少呢?
“我們家是收藏世家,金石、字畫,古玩;雖然文革期間也受了大量損失,爺爺為保命,主動捐獻了一大批,歷次運動中也都戰戰兢兢地躲過去了。低調、隐忍,淡泊、簡藏這就是我們蘇家的立世祖訓,到了我哥這兒,占千畝,置豪宅;早已背離真正的大家風範了。更別說他這幾年搞房地産開發,雄據一域,暴發得把他身後的世家之氣盡都掩蓋了。”
“是蘇逸?他的公司上市沒幾年,去年越居本省納稅之首吧?”
“是我哥哥,但我們基本沒有來往。呵呵,你看跟錢一扯上,八卦得就格外上隐。”
“苗苗從來沒提起過她有這樣一位富豪舅舅,她可一點兒都不八卦呀。”連偉棟也跟着适當地調侃。
“是呀,提他幹什麽,跑題了哈!還是講我和老苗吧。你可以想像下,我本來因為信主,已經讓父母兄長大不理解而痛心疾首了。如若再找一個家境貧寒只有一件衣服的窮信主的,那會怎麽樣?我大學學得是藝術裝潢與設計,父親想讓我繼承衣缽,大哥想讓我給他掌管廣告公司,我呢,信了主就覺得幹什麽都沒有傳道宣教偉大。後來又想,我沒有做傳道人的資格,那麽,作傳道人的太太也不錯。其實我那麽多年都沒有搞清我是羨慕他作傳道人還是羨慕作他太太。”
蘇韻的語氣始終是輕松閑适的,帶着點些微的自嘲。真是不給人一點壓力感。連偉棟思緒悠然婉轉:我現在倒是很羨慕作您的女婿呢!
“我不知道我哪裏來的自信和勇敢,大概還是家世錢財這些東西所浸淫出來的吧!不過信心和靈命的長進,這也是有目共睹的,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公開化,圈子相對狹小,與他學識相當的女孩兒确實不多,我就格外突出。最突出的不過就是我對他毫不掩飾的崇拜和傾慕了。反正時間一長,大家覺得理所當然我們是一對兒了。基督徒們真是超現實的,雖然也有長輩擔心我家世條件太好,恐怕有阻力,但大家真以為神家的原則更大,而且,在神沒有難成的事。後來,水到渠成了,我們約好了,我先跟家裏人說,先見女方家長是禮貌。我就跟父母鄭重說:我和一個弟兄相愛了,打算第二年大學畢業就結婚。弟兄說要先來見我的父母,然後我們再去見他的父母。”
說到這兒,蘇韻停下來,喝了口茶,再一次望向外面的俗世繁華,似乎在努力回憶。連偉棟有着敏銳的洞察力,看得出對面這個心思缜密的女人是在斟酌詞句。
“雖然有所預料,但阻力仍大得讓年輕的我們難以招架。最讓我難以接受的不是我媽媽憤怒之下直接去找他,羞辱他,而是他竟然毫不猶豫跟我媽媽保證從此分手,斷絕往來。理由只有一句話:不能違背父母,基督徒更不能。從此以後,我們十年未見面,十年之間,一面也未見。”
“怎麽會?”連偉棟真是驚訝了。
“是呀,真是絕了。我在他離開之前得知消息去找他,他都不肯跟我見一面。告個別而已。哼!”說到這兒,蘇韻笑着皺了下眉頭。但語氣始終是淡淡的,并無一絲的幽怨在裏面。
“他後來去了香港,進修,打工,當然也沒有停止教會的服事工作。等到他過了六、七年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知處了多少個男朋友了。開始我忘不了他,任随自己沉迷在痛苦難過中兩年;而後我就恨他了,下決心忘記他再找。我也經歷了信仰上的軟弱失敗,不服教會的規勸,差點找了不信的結婚。可是,最後都陰差陽錯地沒成功。大家告訴我一直在為我禱告保守我不失腳,我也是半信半疑。”
“我們團契有專門的禱告小組,為我們青年的婚姻禱告。”連偉棟忍不住插言。
“當然。現在我們也是。”蘇韻了解地笑了,點着頭回應連偉棟。讓他自覺淺薄了。
“那時候,我幾乎都動了離棄之念。對一切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蘇韻繼續,仍是淡淡地,像是說着別人的故事。
“這幾乎是所有基督徒的路,經歷過後才知都是恩典。就這樣,頹喪地行屍走肉地活着,我竟然還信主,還堅持聚會。後來我終于聽說他回來了,在我們剛成立的教會學校裏任校長,專職事奉。他當然很忙,我想除非我去找他,我們就沒有機會接觸。再後來就有他的同工來找到我,跟我說,你為什麽都這麽大了還不結婚?你也在等他嗎?我就苦笑說,我一直在找,可是找不到怎麽辦?難道他沒有找,竟然是在等我嗎?他的同工說是呀,他一定要等到你結婚了再考慮找個合适的姊妹,這些年他從沒談過戀愛。”
“哦——”連偉棟聽得入戲,發出驚嘆。
“我本來,經過那麽長時間連恨都淡了,聽見這個只令我感到無語。好呀,我心裏說,咱們就耗着吧,我都快三十歲了,本來就越來越難找了的。當然,故事總是有結局的了,我三十二歲那年春天,終于忍不住受了他的同工邀請跨過整個城市去聽他講道,沒有勇氣去坐在第一排他腳下,遠遠地看見他一臉滄桑得讓我都有點認不出了。會後,他的同工來拉住我不讓我溜走,他擠過來對我說:我們整整十年沒見了,你還好嗎?然後他就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流淚了。”
“哦——真是恐怖!”連偉棟在心裏發這樣一個無厘頭的驚嘆,不但是因為情節,還因為蘇韻臉上的笑容,那叫一個雲淡風輕。
“他還是很窮,衣服雖然有幾套了,樣式都很老舊。但我媽媽只好說,都快老在家裏了。你願意跟他吃苦随你去吧,別把他領回來給我們添堵就行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是真的,到了婚姻裏面,我們已經被歲月磨損得沒有多少激情了,只是清楚這是神的意思,有教會的印證,父母的祝福。就過日子呗。你相信嗎?為生活勞累而心煩争吵時,我甚至怨毒他的死心眼,為什麽偏等我先結婚?他那麽出類拔萃在教會裏找什麽樣的找不到,偏是我這樣的大小姐,不知道我吃不了苦呀?哈哈——”說着,自己先笑起來。
“你看,故事雖然浪漫,生活就太不浪漫了。不過我想,只要不離神的手,等待也好,吃苦也好,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二)苗宜
堂姐苗宜可算苗家最優秀的後人,形象奪人、氣質逼人,這麽形容毫不為過。她是個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孩子,特別是男人一見。當第二天,在例行的周四查經聚會上看見苗宜,連偉棟想起苗蘇媽媽向自己推薦這金融博士時的情景:
“尋求國際金融投資合作?那正好有一個人是可算捷徑了。”頓了頓,蘇韻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臉真摯尊敬望着她的未來女婿備選人,笑着說:“苗宜,她是苗蘇的堂姐,華爾街最年輕的投資顧問,前年我見到她時,她剛接受一個大財團和三家銀行作後盾的風投公司的CEO職位。你可以讓苗蘇介紹你們認識,我聽說,每周四他們有個小組查經聚會,基本都是苗宜接苗蘇去。有堂兄堂姐這麽照顧苗蘇,我和老苗都放心多了。”
連偉棟記得自己注意到一個細節,談起苗宜時,蘇韻的表情有一點僵硬,口氣也多一絲嚴肅,比如,稱自己女兒也不再苗苗、苗苗地,而是苗蘇。
連偉棟是提前作了功課的,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通過他原來的關系戶,對苗宜的職位和行事風格都側面地了解了一番。結果是:蘇韻沒有誇大其詞。連偉棟不由得一個人偷着樂,看來,這次的美國之行有望收獲頗豐喽。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要收獲的不只是利益。
連偉棟是提前跟苗蘇聯系好,自己打車去的新區的聚會所。苗蘇說是堂姐自己的公寓,因為她一個人,房子又比較大,交通相對小組其它成員也最方便。
丁丁算是其中最知情的人,在路上就忍不住對着苗蘇打趣:苗苗呀,今天你看來心情很好嘛,苗苗呀,我第一次覺得你的聲線好好聽,是本來吳侬軟語呢,還是心底蕩漾着藏不住的溫柔?要知道鹹水裏發不出甜水來的。苗蘇也一改往日的恬靜,玩笑地回應她:原來你嚴肅刻板的外表下竟掩藏着這麽強大的八卦體質,假冒僞善的人哪,為什麽試探我?--兩個女孩子經常這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嘴,當然就免不了帶出點專業色彩。惹得哥姐們笑她們天真可愛。
昨晚吃過飯,他們只是順路散了散步,苗蘇說早點回酒店吧,連,時差很讓人受不了的。連偉棟笑着說看來真是關心我呀,謝謝了,我出慣了差了,适應能力很強的。連偉棟先送苗蘇回了公寓,又執意要把她送到門口,正碰到丁小蔓回來。連偉棟非常客氣地跟她握手,禮貌周到地多謝她對苗蘇的照顧。
丁小蔓的評價是:非常有魅力。很男人。跟他相比,苗蘇看起來太普通了。怨不得、怨不得呀!把苗蘇搞得心情複雜,也沒有細究丁丁這怨不得,是指向誰和什麽。
所以,當連偉棟被迎進門來,一一介紹給在場的人。苗蘇的口氣裏有小心掩藏的疏離和客氣:離他一步地站着,就像怕因身高的差距免得仰視而故意表現的一樣。連偉棟得體大方地與大家寒暄,格外地表現出他鄉遇故知的喜悅自豪。然後,拿出給苗宜預備的禮物:一幅價格不菲的水晶相框--小小意思,自己是北方人,遠道來此又是初次登門,實在不好意思空着手。苗蘇記起他第一次去曲教授家聚會也是帶着禮物的,只是沒有這種排場。
苗蘇注意到堂姐苗宜一改往日淡定随性的主人态度,對連偉棟熱情而大方。她本就身材高挑,曲線曼妙。顧盼之間,更顯出知性風度、歷練成熟。原來,女人的魅力也如同名畫,畫再美好無瑕,也必得在最适合最完美的裝裱襯托之下,才能顯現出來。
一絲隐隐地不安感。苗蘇向來善于自省,當她敏感察覺自己的心思時,她反倒釋然了:這麽神經兮兮,真是戀愛狀态了。
大哥苗向烈是領會的,是三兄妹中最俱乃父之風的人。一聲招呼:大家時間都有限,我們開始吧!熱絡聲喧沉落,肅然靈歌唱起。
“傑裏沒來嗎?”連偉棟不知什麽時候貼近苗蘇耳邊。那麽高大的身形向嬌小如中學生的女孩兒俯就,即使是坐着也會顯得醒目突兀。下意識地,苗蘇瞄了一眼苗宜的方向,發現自己的堂姐也正以研究的目光注視着這邊。只得轉移視線掃了一眼兩位堂哥的同事朋友那一堆。搖搖頭,抿抿嘴,用唇語表示:還沒來。
“珊珊來遲,這樣子最能顯示我的氣派。”有次苗蘇問傑裏,他仰着下颌,一根手指向上撫了一下額頭,故意擺一幅很酷的姿态給苗蘇看。逗得苗蘇哈哈大笑。傑裏不是因貴族氣派、出手大方,招人喜歡;完全是因為他單純善良、心無芥蒂,幾乎從不對人設防而讓大家對他寬容,丁丁說這就是股子裏的貴族氣質,讓人想嫉妒都不好意思。
連偉棟沒有失望,當領詩歌的丁丁說咱們再唱最後一首的時候,輕輕地一聲:嗨。一頭金發,一臉坦然的漂亮大男孩兒,輕松自然地坐在了一堆男人中的空椅子上。利落地拿起聖經,輕輕一吻;又擡頭向着對面沙發上正認真唱着歌的苗蘇露齒一笑,右手兩指輕按嘴唇飛快地向着她來一個最小幅的飛吻。一直細細觀察的連偉棟小小地吃了一驚,不僅吃驚于這浪漫法國男孩兒的動作,更吃驚于苗蘇的反應:波瀾不驚,習以為常。用他銳利的目光将全場略約一掃,連偉棟心下慨然。若這是傑裏主演的一幕劇的話,因排演多日,配角們也同女主角一樣,配合得天衣無縫,自然流暢。連偉棟頓覺心緒煩亂、酸澀不已。地域環境的差別就是這樣的大啊。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表現如果都可以寬容忽視的話,那麽,私下裏,苗蘇被他抱一抱、親一親,大概都會是極為自然的事了。
知道自己是嫉妒了。是不正常地陷入了偏狹的情感裏了。只好在心裏默默禱告,好讓自己平靜下來。
按時間規定,只夠五、六個人每人五分鐘的分享,除了頭幾次大家給了兩個女學生面子謙讓她們,之後,一般情況下兩個神學專業生都搶不上。Alex 是最能講的一個人,實際上他是苗蘇的二哥,但是他不讓妹妹叫他哥,更不許大家叫他中文名。他不理解已經入美籍三十多年的父親還重視家譜輩分之類的東西,偏叫他苗向輝。他只對叫他小輝的媽媽有叫必答、有求必應,對父親敬而遠之。但從感情上,這個二哥苗苗最喜歡,喜歡他談吐風趣不俗,為人平易,待人真誠。就算一向以口才自诩的丁丁都服他,願意聽他講。向烈大哥雖貶之雕蟲小技、嘩衆取寵,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今天,堂姐的妙語連珠、見解深刻也令苗苗大跌眼鏡了,看來,苗宜是真高傲也是真低調呀。但今天怎麽就既不高傲也不低調了呢?
可憐連偉棟對大家的分享并沒有聽進去多少,只是對幾節聖經有了一點特殊印象,比如:神的旨意就是要你們成為聖潔,遠避淫行。還有“掩蓋的事,沒有不露出來的;隐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這哪是大家的串珠式分享,簡直是針對着他那點心思點撥提醒,搞得他心裏惶惶不安的。知道就着自己的生命度量,他遠遠沒有靈裏的敏銳分辨,只好從自身找原因:遠來異鄉,有一點距離和隔閡是正常。與這些人的聖經知識程度也相差太大,當然就夠不上了。他忘了,過去他還翻找不到章節的時候,曾經是多麽享受跟苗苗一起的靈修。
會後,傑裏當然要抓住機會邀請大家一起去宵夜。這才注意到情敵已經悄然潛入多時了。
“哦!蘇,這就是你男朋友很高興認識你——”手伸過來:雙手!嘩,難道是想要擁抱?連偉棟到底有經驗,敏捷地先伸手握住了對方熱情的右手,使勁搖了搖。
“很高興認識你,我是連。”連偉棟發現他根本就沒有認真看自己,而是挑着眉看向自己身邊的苗蘇,那雙略帶頑皮的淡藍色眼睛閃亮着,專注地觀察着苗蘇的表情,神情坦蕩。
——這是個高傲的家夥,若非敬畏神,誰能放在他眼裏?連偉棟心裏恨恨地,表情卻絲毫不露。連偉棟有時候,真是以又自嘲又自滿的心态來開解自己,想他堂堂連少竟然要跑到地球另一邊,特為找這洋醋吃!好吧,這高調的國際水準的醋能償償也算是恩典吧!能不感恩嗎?連生命都是重新開始,重新活了一次一樣。明天如何,他也第一次充滿新鮮感和好奇。
當然,他是絕不會想到,将來他的兒子竟會取名連傑瑞,好讓今天開始的這帶着酸味的感恩持續他一生之久。
因為連總很鄭重地邀約苗總談生意,而苗總就理所當然盡地主之誼,合情合理只好苗蘇坐陪。傑裏很大方地對苗蘇說,好好陪男朋友吧,女朋友我就代為照顧,包吃好,包送回。丁小蔓一本正經地謝謝傑裏,又禮貌地跟連偉棟道別,臨走時,竟然一反常态趴到苗蘇耳邊神秘地說了句:小心啊!
當然,苗蘇鬧不明白忠心不二的新任閨蜜提醒這三個字是指什麽?也無心細究。只當她八卦上瘾罷了。
苗宜表現的大度而知趣,開車把兩人帶去一個環境非常優雅的會所,上了茶點之後,沒有一句閑話,簡短詢問了一些基本情況。連偉棟顯然很有眼風,利落地從随身的文件包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資料。
“苗總,這是我們公司的基本概況資料,和新項目開發意向書。”
“叫我苗宜,就算是下屬員工,我也喜歡大家叫我名字。何況是蘇的朋友。”苗宜笑得親切無害,俨然家姐姿态。
“宜姐是天才,大伯最可惜的就是她了。連,你可不要小瞧了宜姐。跟她打交道作生意,不要想着占到她的便宜。”苗蘇一邊說,一邊已經顧自忍不住笑起來。她實在不擅長這樣的調節氣氛。
“丫頭,你這是胳膊肘已經拐向外了嗎?”苗宜也笑起來。但連偉棟卻敏銳地察覺她笑得有那麽一點心不在焉,又隐含着那麽一點不在乎。不知自己給她的印象怎樣,連偉棟沒來由地多了一絲警惕和緊張,棋逢對手,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商場戰場,遇到這樣的景況,總是能激起潛在的興奮。
快速翻閱着手中圖文并茂、印刷精致的厚厚資料,苗宜輕蹙柳眉,神态認真。她忙裏偷閑地擡頭看向連偉棟,卻發現他沒有關注和緊張自己和手中的資料。他的姿态看來松弛閑适,但眼神卻是溫柔而專注在自己的堂妹身上,而她那單而蠢的妹妹渾然不覺地喝着咖啡,擡起頭一臉誠摯地在看着自己。
“看來,你們的準備很充分,誠意顯然。這樣吧,資料我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可行的話,争取下周一提請董事會讨論。”
“謝謝!我靜候佳音。”
“不必客氣,這是雙贏的事。若真能合作成功,我還要感謝你呢。”
苗宜一邊說着,一連收拾起資料,“這樣,我還有點事兒要先走了,時間還早,你們再坐會兒吧。我們再聯系!”
随着她站起身來,連偉棟也站起來,老實不客氣地應着:“好,苗宜,你去忙吧!”
苗蘇沒想到堂姐來這一出中途退場,正嗫嚅着不知該說什麽,見連偉棟站着不動,就站起來,要随着她走。苗宜嘴角上揚,勾起一彎無聲的輕笑,着力在苗蘇肩上一壓:“不送,跟我還客氣什麽?”眼風卻捎向連偉棟,眉梢一挑,表情是洞若觀火的了解和同情。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三)回甘
紐約的冬天,迎來了第一場雪。雪落在地上,轉瞬即化。但飄灑在空中時,因無風而逍遙,億萬精靈在宛如白晝的燈海車河間翩翩起舞,把紅塵萬丈的大都市幻化得瞬間晃若聖潔的天堂。
“苗苗,你說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