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回頭,看見傑裏站在稍遠處,顯然是等着她
苗蘇向他走去的時候,心情很好。男孩子一臉詳和平穩,雖然臉上熱汗蒸蒸,但沒有一絲不耐。
“你伯伯說你在這裏,一個人。”法語,半生不熟的苗蘇也聽出了他的鄉音。
“謝謝。”苗蘇很高興他的主動,也高興用到法語。
他們緩步往回走。傑裏很高也很瘦,順着自己的肩膀目測,應該也有一米九十。連偉棟也是這樣高,苗蘇清晰的記得挨着他的肩膀走的時候,耳朵貼近他的胸膛,仿佛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你一定是第一次來吧?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還塞過我的禱文呢!”
“那你一定是退着離開的,像別人一樣?”
“哦,當然,那時候我自以為很虔誠呢。”
“現在你自以為不虔誠了?”
“是的,我現在知道我很醜陋污穢,常常犯罪也很背逆。”
“對不起。”苗蘇說出這三個字,心裏感恩,有這樣的機會,又這麽順其自然。
“Why?(為什麽)”轉換語氣,不解。
“初次見面,我是沒有資格那樣評判和斥責你的。Sorry!”用英語解釋,流暢、懇切,再次道歉。
“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哦?那你要怎樣?”
“我想你我作朋友。”
“朋友?那沒問題,我們是同學,何妨朋友。”
“你有男朋友嗎?”
“男朋友啊。”
“聽你伯伯說你沒結婚,也沒有未婚夫;但我和讓(他稱他舅舅名)都認為很可能你有男朋友。”
“我伯伯,你舅舅——導師?”
“是的,我跟我舅舅讨論過你,我喜歡你這樣的中國女孩兒一點也奇怪,你知道嗎?我的舅母就是中國人,她死後我舅舅一直獨身。她在我們家族深受愛戴,我小時候就非常喜歡她,我沒有随我父母信天主,而是信基督就是因為她。”
“BoyHow old are you(男孩兒?你多大?)”苗蘇确實覺得荒唐無語。
“二十,只比你小一歲,那有什麽關系?”傑裏很敏感。
“不是有什麽關系的問題。”是苗蘇覺得混亂。
“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跟我男朋友沒有關系。”
嘴上這麽說,但苗蘇此時晃然明白男朋友存在是件大事,連偉棟已經勿庸置疑地占據此職,這是逃避不了的事。
苗蘇最近看了哈利斯的新作《不再約會》,對書中提到的新銳觀點很是感冒——正印同他們的關系:沒有實際意義的約會,卻相戀漸深。苗蘇常有恐懼感,覺得自己變得貪心了。
“你的男朋友離你很遠吧?在中國?我卻離你很近,常在你身邊,至誠而動,這是你們中國的紳士孟子說的。”
走到賓館門前臺階時,傑裏轉過身來,對着苗蘇的眼睛凝望,一臉嚴肅深沉。令苗蘇不能小觑。
“我一定會Show(秀)我的至誠,而你一定會感動。放心吧,初次見面那樣的唐突不會再發生。我們在基督裏是兄弟姊妹。”
“……”很想控制着,苗蘇卻不禁微笑起來。無可奈何,也無話可說!不是嗎?
傑裏也微笑着把苗蘇送到房門口,轉身回自己房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七)決絕
離開中國之後,除了連偉棟和自己的父母,苗蘇沒有與別的人有聯系。高小歌等都是從連少知道些苗蘇的近況。大家都知道他們在一齊靈修,進展順利,替他們高興。
苗蘇的以色列之行成為轉折點,她再也不能坦然面對連偉棟。
正如她曾經說過的,葡萄酒是她的軟肋。
當她在波爾多的莊園裏品嘗價值上萬元的拉菲96年,徜徉在一望無際,馥郁沉醉的上千畝的紅夢露園裏,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多麽俗氣,多麽假冒僞善。
連偉棟經過幾千裏的艱苦路程,從裏到外都進行了一次洗禮,但更大的試驗還在後面。
他一回家,匆匆洗去塵埃,就打開電腦看郵件--一星期以前,當他還在喀什的時候,苗蘇說她在法國,她說近期不要再聯系了,她有事需要靜下來想一想。後來又接到她的短信說有郵件給他,說讓他回去以後再看。
他聽從了,因為他預感那不是什麽好消息。
她的郵件有背景,是一幅壯闊秀美的波爾多古堡葡萄園的圖片;也有插圖,她穿着波西米亞風的荷色長裙,發辮高高盤起,仰着頭,正在品嘗巨型高腳杯裏的紅葡萄酒。她的身後是一長排巨大橫卧的酒桶,遠遠地,依稀可見高高穹頂上的暗綠色玻璃窗隐晦炫耀室外的陽光。連偉棟去過隆河谷,也曾在好客的莊園品酒亭裏盡享各種風味世界級名酒。但他知道,他們巨大的酒庫是不對外開放的。
照片處理的非常專業化,苗蘇的膚色與白人無異,她的黑發、長睫又借着側面突出顯示,讓畫面中的女子全然與背景融入,高貴典雅。
"認識她嗎?這個女人?"
所以苗蘇在下面有一句話,這樣講。與她的照片相比,她的信更加讓連偉棟震驚。
---連,
我說:我們的關系,戀人?朋友?無論如何,到此結束。
在開頭這幾個字上面,我幾乎花了一整天的時間。首先是稱呼,我發現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該叫你什麽,連總?顯得太生疏,你肯定不喜歡。偉棟、棟棟?我好像不夠資格。連少?那是大家的,帶着點戲谑似的尊敬和親密,卻是我最不喜歡的。當傑裏讓我稱他為卡拉爾,我想起或者我也可以稱你為:連。此刻,我只有一個願望,你不要因我的決絕而埋怨神。
卡拉爾家族在波爾多擁有兩個四級酒莊,也在西班牙、美國等地擁有葡萄園及酒廠。用傑裏舅舅,我的導師傑瑞安那蹩腳的中文來形容:他們家的財富深不可測。傑瑞安本來也是一個大酒莊的繼承人,三十年前他認識了我的大伯,繼而認識并娶了一個中國女人為妻,夫妻都篤信基督;十多年前妻子去世後他再沒有結婚。他的外甥,傑裏是我的文學院同學;第一次見到我就表示喜歡我,現在聯合他的舅舅,以及他身後的整個家族來攻打(苗蘇用的英語詞彙直譯)我;甚至我的大伯都說能嫁入卡拉爾家族,那只能說明基督的得勝。
坦白說,我動心了。特別是傑裏其人,初見時我因他外表的單純熱情而輕視他,後來看見在整個莊園尊如王子的他又在葡萄園裏揮汗如雨,我又不能不敬佩他。
連,你原本是怎樣看我的?超脫出塵?我常常被這樣顯露無遺:我是很勢利的。原來你連少為什麽在我眼中是自信滿滿,成熟老練的?倘若你只是個朝九晚五的小白領,我會看你如風景嗎?那麽反過來看,連少你又是被什麽假象所迷惑了?
傑裏說的最簡單不過,女人喜歡錢想過好日子不是過錯,只要這個女人愛神也愛人超過愛錢就可以了。只因為曾經有一個非凡的中國女人在他們家族深厚的恩澤與影響,而對其貌不揚的我青睐有加,我豈非得天獨厚?
當然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迫不及待地答應,你是知道我很能拽的,雅各在天梯之下不是也要長長一夢嗎?只是現實如此,無論我與他的關系如何,同學之間恐怕要朝夕相處,長輩的淵源也不容忽視。
這在你的立場來看,一定不平,甚至我都覺得有點欺負人。所以我坦率說:我不過是找到了一個借口來與你斷絕關系;或者說,借着傑裏我終于決定斷絕私心:只為懷抱那一點小女人的夢想而這麽無期限地拖着你,我心裏沒有平安。
……
看完了信,連偉棟沒有震驚;但确實有被欺負了的不平與憤怒。繼而,他盯着“小女人的夢想”那幾個字看了許久,釋然而又挫敗地嘆了一口氣。起身從書房走到卧室,一頭倒在松軟的枕頭上,睡着了。
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者,迷路中帶着忐忑不安的期待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原始部落,土人歡呼地圍起他來,一頓叽哩哇啦之後,他才明白原來他進入了獵頭族。等待他的,不是篝火狂歡烤鹿肉,而是祭壇,他被剝光洗淨放在上面。
失戀也等到明天吧,今天太疲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十八)極度
連偉棟第二天早上醒來,狀态非常荒唐詭異。
他實在是從夢中醒來,而且是美夢。但美夢帶來的不是沉浸和流連,而是痛苦和絕望。他夢遺了。當然這正常事不是第一次,以往都不記得具體形像,一笑了之。自認識苗蘇一年多來,他無數次夢見過苗蘇,也都與生理無關。這次如此清晰地夢見苗蘇,苗蘇如同那次病中一樣臉色腓紅,楚楚可憐地躺在他的大床上,誘惑得他渾身顫抖瘋狂迷亂。他甚至在醒來好長時間裏,眼前仍是晃動着她最後汗水淋漓的臉。他徒然地把視線轉向室內的陳設,又轉向熹微中的落地窗,都趨她不走。
一個奇怪的現象,不知心理學上作何解釋。這種夢境所帶來的結果,與實戰天壤之別。之前那些年的經驗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結束之後,他總是身輕氣爽,并不覺得疲乏。而這一年多來,這種虛拟戰況卻總是讓他精疲力竭,而且連帶一整天的情緒低落。雖然在心理學上頗有研究,但連偉棟不知道怎麽聯系自己的實際。難道真是靈與肉的本質區別?那麽以前的荒唐只是肉體的饕餮,而如今晨的,卻是靈的荼蘼?
複雜、混亂,連偉棟心底漸漸注滿深深的埋怨:難道這一切都是你嗎?都是冥冥之中,你手的操縱嗎?為什麽?難道真是苗苗遇到了天意?波爾多?古堡酒莊?深不可測?難道我的資格就是建立在這些上面嗎?所以你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
你,不是愛我的嗎?所以苗苗才說我是最有福氣的人。
打電話,關機不通。QQ、MSN都聯系不上,不一定是故意,或者只是她太忙而已,但連偉棟覺得氣勢上已經兵敗如山。
從信仰的角度看,連偉棟陷入了極度軟弱。
已經因為這一段的告假離崗,公司的事堆積如山。重大決策有一向對他寬容懷柔的老爸頂着沒耽誤,但連少是業內名號響當當的實幹家,是從銷售基層幹起,一路收服人心升上去的。處事一向既低調圓滑又決斷淩厲。這一次假期已經有點長了,再不回公司坐鎮,怕的倒不是太上皇而是下面一朝臣子軍心不穩。
盡管沖動想馬上飛去紐約,但連總經理最終匆匆起床穿戴整齊去上班了。
一上午時間如同一小時一樣忙碌過去,午休時間是連總的親民檔,率領一幹助理秘書,一齊到員工餐廳吃飯。一面顯示他的威風八面,一面享受衆白領麗人們的八掛和花癡。四位主管外貿、商旅、地産和實業的部門經理,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子公司經理們,本來一般都很少在總公司露面;今天也都齊聚一堂,要向這休假歸來的少東行臣服之儀。 自然,連偉棟還很年輕,父輩建立起來的王國再強大,也不是固若金湯的。特別是今天這個瞬息萬變的信息時代,一個決策性的失誤就有可能将江山拱手他人。但幾年來連少靠他的低調圓滑又嚴謹自律的行事作風,給由上到下、由內而外所有人一種印象:滴水不漏。甚至像男女關系上的這種添色的花邊新聞,你也抓不到他任何把柄。所以,想像力豐富的八掛們就有了各種推測:Gay?有隐疾?還有不知哪個超有想像力的編了個最炫的說法:不是真人類,是克隆的,電腦人。
金一刀金海波就開玩笑說:要不我給你開顱看看吧?別真的不是那個從小跟我搶班花的楞小子,我要是被個鐵面人替身給騙了的話,可就枉負我火眼金刀的盛名了。
午餐在其樂融融的氣氛中很快接近尾聲;皇太後的電話适時打進來。當着大家面接起來:“媽,什麽事?”
模範孝子站起來,唯唯連聲:“好、好、好,這就來。”對一班表情各異的下屬人等微笑點頭:大家慢慢吃,我差不多了,昨天回來到現在還沒向家長彙報,得去吃訓呢!哈哈……
連偉棟對縱橫江湖叱咤風雲的父親,并不懼怕。時常傳說父子相争、面紅耳赤;明裏老子保面、實際兒子勝出的傳奇式橋段。對于母親的依順聽從,明裏暗裏卻都是真實版,整個集團公司的楷模。從高中畢業那年,無意中聽見媽媽在書房接到父親哪個露水情緣打來的惡意騷擾電話,一向矜持驕傲的女人臉上那莫名的悲哀無奈,就讓連少一下子成長起來,他以他的方式守護着他聰明又脆弱的媽媽。
而做為一個稱職的母親,一眼,就能從嘻皮笑臉後面,看出失落傷痛的端倪。
連少狗腿狀巴結:
“媽,您絕對老姜風範。”
“少貧,半年,你們這種狀況能維持住的上限。我只是根據常理推斷。”
“那是,那是!你大學就是專修這個的吧?”
“別打岔,說正經的,兒子。丫頭好是好,不是你的菜,你得面對現實。你受點小挫折也不錯,也許上帝是借着這事讓你學習謙卑,你們父子股子裏都一樣,都是太霸道太強勢了,你只不過比你爸會隐藏而已。”
“唉——我的媽吔,你長進快呀,都能給我講道了。”
“敗給你了!”終于被逗笑,伸手撫上兒子耳鬓。“其實,媽老早就相信有神在的,現在也相信一切都在神手中。棟棟啊,這個苗苗,若真是神賜你的,那就一定是你的。若不是,你跟神搶她,也搶不過呀。”
“媽——”臉上雖無表情,心內卻酸楚難抑,百味雜陳。
“聽媽的話,你已經到了适當的時候了。合适的時候,合适的人,這就是普通人的婚姻,是天命,不要以為你能超越普通人的命運。”
“是,媽。我明白你的意思。合适的條件現在也要加上信仰相同吧?”心裏這時是恨恨地,糾結地痛!你滿意了吧?就按你的好心:我就找個信主生命好的姊妹給你看看。
“嗯,我同意。你就等着媽的好消息吧!”可憐她怎麽也想不到,成熟老練、智謀深沉的兒子現在正幼稚以極地賭氣呢!
……
在辦公室呆到很晚,算好了時間,六點半到七點半,電話一直地撥,視頻請求一個勁地發。
不出所料,一概沒有回應。
好在助理,秘書們全都被他客氣地攆下了班,不然,這麽多年經營的連總裁的春風形象必然轟然崩塌。
盛怒之下的連偉棟只在腦中回旋一個念頭:你這麽對我,是以為我太老實了,不會飛去紐約找你嗎?欺負我不敢嗎?心裏沒有平安?那麽我呢?心裏就像一頭發怒的獅子,狠狠地罵着髒字:我的平安怎麽辦,誰來管我的平安?
一瞬間,各種兇狠的念頭都湧入腦海。如果此刻苗蘇來到他面前,難保他不會把她剝皮拆骨,蹂躏致死。站在闊大的落地窗前,俯視城市的燈海光河,連偉棟深深品味着愛極生恨的痛苦。
心思回轉,再狠狠罵自己:我本來就是個畜牲。
當連偉棟在久違了的酒巴裏品着烈性的雞尾酒,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好似順理成章。
“如果你想沉迷于幻想天堂,就來一杯金馬提尼。”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響起在連少的耳邊。
這個時候,他已經在喝第五杯,而且,每次杜松子酒的比例都加高。酒巴的光線本來就暗,加上身邊忽然出現的女人服飾也是偏暗色系,給他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連偉棟恍惚覺得:我是醉了吧?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呀,連少。你都不認識我了吧?”女人身材嬌小,姿态優雅地用胳膊肘支在吧臺上,幾乎貼近了連偉棟的臉。
“哦,是菲兒吧?對不起。我可能有點醉了,一下子沒看清。”
跟菲兒的交集不算戀愛。那時候他大學還沒畢業,出于憐憫同情,傾力幫助了高中辍學出外打工給媽媽賺醫療費的孝女,雖然他那時可供支配的財力還很有限,卻足以讓菲兒以身相許緊靠不放的了。
後來是自然而然的結局:連少讓女孩子回家複學,考大學;女孩兒說我本來就學習不好,考個破大學也找不到工作。我費那個事兒幹嘛?連少明白他好心找了個麻煩背,就漸漸冷落她。菲兒智商不高情商卻不低,裝糊塗還想賴着他,想不到他的詭詐:先設計後抓住——在飯店的包間裏,她正被人摟着親吻。
後來連少就出國深造了,甚至一次都沒再想念一個叫菲兒的女孩兒。
“我知道你還沒結婚,連少。年近三十了吧?”雖然比連偉棟小了好幾歲,菲兒再不是女孩兒了,年輕的臉上滿是風霜。
“你結婚了?”
“好眼力,小孩兒都三歲了。再看看。”促狹地飛他一眼。
“又離婚了?”
“真神。你別是對我念念不忘,找人調查我的吧?”
“哼,你真敢調戲。”
“老板對我不錯,特意給我打的電話,說我念念不忘的連總來了。我就屁颠地跑來見故人了。”菲兒性情裏的直率單純還是一如既往。
“過的不好?”
“嗯,我自己一個人帶着孩子,挺難的。”
看着女人垂下眼簾,把頭下意識地依向他肩膀這一邊,連偉棟腦子裏驀然跳出來“小女人的夢想”這幾個字。一時間,口中酒的各種味道都消失了,只留下苦澀。
狠狠地搖搖頭,稍微有點暈。
“不喝了,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十九)氣味
看似苗蘇還是原來的苗蘇,緊張地學習,刻苦地生活。 從相對輕松的大學時代上升到了壓力頻大的學術進修時期。幸運地還遇到了特別的同學丁小蔓。
“你的名字讓我想起陸小曼,還有徐志摩。”
又能結伴一個姊妹一同去聚會,這在紐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都市裏,太幸運了。苗蘇不知是性格改了還是思想方法改了,她主動與小蔓聯絡感情,主動地都讓自己覺得肉麻:
“我叫你丁丁吧,你呢,就叫我苗苗好吧?”
“撲哧——”丁丁同學毫無形象地笑了,本來她的形象是絕對複古加嚴肅的。“我叫丁丁還不錯,你這苗苗我叫着還行,這裏大部分的美國人叫着的話,不都成了學貓叫了嗎?”
“不會的了,他們都叫我蘇,我才發現我的名字真是國際化呀。”
“那麽說,我叫苗苗是特權啰。”
是的,苗苗是特權,是只屬于中國的弟兄姊妹的特權。還有,連,他這麽叫他的時候,親切自然,讓苗蘇有亦父亦兄的溫暖和依賴感。自從給他寫了那封信,每次想起,苗蘇就在心底糾結地這樣喚他:連。
“苗苗,我愛你。”——她相信了他的愛,也可以說,她接受了他的愛,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不用大伯說,她也認同,雖在讀神學院,一個基督徒仍是不能停止聚會,也是不能停止服事。大伯所在教會的會所很大,每星期天的大型聚會甚至有近千人參加,苗蘇忙于陪同大伯母去單獨探訪;帶主日學;還常常做會所的清潔工作。丁丁只是願意陪苗蘇參加周六晚上的查經班。堂哥堂姐們很有愛了,輪流來接她和丁丁跟他們一齊聚會。後來大家就說了,苗苗和丁丁,是一股清泉,沖擊着他們原來混雜着錢味的污泥濁水。再後來,傑裏也湊了進來,哥哥姐姐們的态度可想而知,苗蘇就無奈感嘆:這又是那一種沖擊呢?
大學時代的苗蘇以為不需要友誼,她常常覺得與同學室友無話可談。信仰上雲泥之別,人生觀天地之差,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另類。現在她驚奇地發現,原來友誼與愛情是有着裙帶關系的。
能把傑裏帶給她的煩惱;連偉棟帶給她的困擾;一古腦地向人傾吐:“謝謝你丁丁,有個朋友真好。”愛情如果是一種病的話,友誼大概是緩解和醫治的藥吧?當然,藥,有時候也避免不了副作用。丁丁理解不了苗苗對傑裏的感覺,就對着她隔靴搔癢,雪上加霜。
“你怎麽能這麽主觀,明明大家都覺得是神的旨意,所謂天作之和的說。你竟然憑着什麽莫名其妙的氣味就判定人家不是你的良人,你禱告的時候,是不是都聽見神說你恃寵而驕、無理取鬧?”
“你難道一點都聞不到傑裏身上的體味?”
“白種人體味是普遍比我們重,但也不至于像你這樣的敏感吧?”
“可是從波爾多回來之後,我真是一遇見傑裏,就聞見黑松露那種味道呀。”
“那去波爾多之前呢?你怎麽都沒聞到?”丁丁實在無奈,帶着調侃的語調說她。
“不是沒聞到,是我沒分辨出來是什麽味兒。”苗蘇理直氣壯。
“哈哈——苗苗呀,你是多麽聰明的人呀,這件事真只是味道的問題嗎?”
“我也知道,是和我本身有關系。”
豈止是她本身的問題,她甚至去查了許多相關資料,從主體從客體雙向着手,想把問題搞清。好久以來,她都沒有過這樣的疑惑了。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她每天都生活在惶惑裏,從早到晚思想着我這麽想是出于我的還是出于神的,我這麽做是我自己的意思還是神的旨意——那就是基督徒生命進深的一個很有特點的時期。就像倪柝聲一首詩歌裏所寫的:動我也錯,靜我也錯,不說不妥,說又太過。經過之後,曾沾沾自喜跟爸爸表明:我已經過了那個僵屍期了。爸爸笑得意味深長:這才哪到哪。
苗蘇是南方人,無辣不歡;從小她就從吃辣上感悟出一個道理:越辣越想吃——人的思想就是這麽一種超反叛的存在,若是還在中國,還在D市,她知道與連偉棟能在一起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但現在,她以為這麽毅然決絕地分手,是神的意思。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喏,這個傑裏應該才是神的意思,大家都覺得。
偏偏,苗蘇覺得自己受不了他的氣味,這太矯情了,從來也不懂矯情,本來就不會矯情的苗蘇,這次太矯情了。跟人說不通,跟神就更說不通。
偏偏,這就是理由。
黑松露,是法國的驕傲,餐桌上的黃金。波爾多給苗蘇的大驚詫,而且回味無窮。且不說卡拉爾家的全套銀餐具,金流蘇臺布,那一道道的菜上來,每道菜必配搭不一樣的酒,換不一樣的酒杯,就這一點都快把苗蘇搞暈了。傑裏非常細心周到,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帶她教她,就差拿起她的刀叉親手喂她了;當然那可是笑話,在法國人看來那是不禮貌,在苗蘇看來那是只有夫妻才可以的親密。所以,當黑松露配着鵝肝醬擺在她面前的時候,苗蘇聽着對面卡拉爾夫人的殷切介紹,覺得很無力。人有時候,在特定的時刻,特定的環境裏不能說不,耳邊是大伯對卡拉爾老先生的真誠客套,和傑裏熱情的引導:“蘇,償償,這是真空低溫冷藏的新鮮……”
正如此刻,她就坐在小卡拉爾先生的對面,在地道的法國餐廳裏,享受标準紳士細致入微的照顧。傑裏總是能找些借口請她,比如報答她耐心教他《老子》、《莊子》、《孟子》、還有總需要摘抄她的英國文學史筆記,才能應付嚴苛标準的報告。苗蘇倒也心安理得,吃傑裏的一點飯而已,他身後是上百年的“資本主義腐朽”累積呀。(苗蘇暗笑自己到底來自共産主義中國,也沾了點無産主義革命精神)
盡管餐廳裏淡淡地氤氲着薰衣草的芳香,那也不能影響她清晰地聞到那黑松露的氣味,那麽獨特,避無可避。
紳士很細心,點餐的時候,避開了所有與松露有關的東西,當然,這給他省了不少錢,他連下意識地想到這一點都沒有。連,他卻提到過:同樣是牛排,松露醬汁的價格常常給人一個小驚吓,在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比香菇汁多了點土腥味而已。他說:你知道嗎?有一個粗俗的外號,豬拱菌。據說,普羅旺斯的采集者訓練母豬去獵取黑松露,因為,那玩意兒發出的味道帶着公豬精液的氣味,使母豬敏感而瘋狂。——他說:你知道嗎……只是無聊地、不經意地一句話而已。苗蘇并不是不能吃,只是不喜歡,連同所有蘑菇、菌類的食物;也如同在北方那個海港城市學習生活了三年半,卻始終對大家趨之若鹜的大海蟹沒什麽想頭。
他說:你知道嗎……也只不過一句不經意的話而已。
“你知道嗎?”
當初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幹冷的紐約的冬季裏,少有的濕意帶着點和暖,讓總是急急匆匆的苗蘇也放緩了腳步。燈火通明的圖書館的臺階下站着一個挺拔修長的亞洲人,背影是不容置疑地熟悉。離得越來越近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對着她微笑,“……我們已經九十三天沒有聯系了。”
“你怎麽在這裏?”
“才下飛機,天就已經黑了。我就想到這兒碰碰運氣。”
忽略女孩兒眼中的驚慌和不知所措,連偉棟耐心地解釋。
“哦,我知道了呀,”——聽見自己心底一聲舒緩的嘆息。苗蘇皺着眉頭,卻禁不住微笑,表情複雜而奇怪。“為什麽這一段時間,我竟然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安寧;總是着急地趕路:去聽課;去聚會;去圖書館。心裏就像繃着根弦,慌慌忙忙地。原來,答案是連——是他呀。”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探看
原來,答案是連——是他呀,原來!
苗蘇仰臉看他,又低頭看他,才發現他拖着個大大的皮箱在身後。
“哦,才下飛機?出差?一個人?”
“出差,我的助理先去了酒店了。這個,”連少把拉着拉杆的那只手扣下,拍一拍:“都是你的。”
“我的?給我的。”
苗蘇的語氣就像小女孩兒的時候,收到了意外的禮物,好奇而驚喜。
本來,那天晚上的事情是水到渠成的。和一個酒吧裏的嬌媚女人一齊出來,上了出租,随口就是他海濱別墅的地址。
“好吧,我現在就像需要喝酒一樣需要這個。”雖然有什麽地方感覺不大自在,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連少拒絕想那麽多,只想着可憐可憐自己:已經太長時間沒有過了,又是這麽個舊識,安全又便于掌控。
菲兒顯得坦然從容,手自然地搭在他大腿上,輕拍着;當出租車轉彎時,又順勢倚靠在他懷裏;微閉着眼,很懂氣氛地不言不語。
低頭看向懷裏濃妝的女人,連偉棟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惡心,繼而又覺得心煩意亂,心裏狠狠罵自己:是酒喝得急了,還是刺激得過分了?
司機是個小年輕,車開得快而不穩。眼力架卻不弱,一伸手,流暢的音樂聲就灌滿了狹小空間。
連偉棟霎時間渾身僵硬,又如醍醐灌頂。
“你、你怎麽放這個曲子?”
“哦,這是《出埃及記》,你知道挺雄壯吧?”看來是個小發燒友,一邊跟着哼,一邊點着頭。
連偉棟當然知道,一路西去,馬克西姆這首風靡世界的《出埃及記》就是他們的進行曲。帶隊的弟兄每到一地教會也必講出埃及記:神的救贖計劃——逾越節的羔羊、摩西的杖、紅海的水、西奈山的火。他和一群十七八的高中生、大學生們一齊大聲唱詩,心裏實在相信他們跟當年以色列的百姓一樣,被神像大鷹駝在翅膀上背起來,拯救出了埃及。
随着這宏偉的曲調,連偉棟的心裏胃裏都在波翻浪湧,臉色蒼白難受以極。“停車,靠邊停車。”——捂着嘴,連偉棟搶下車去,扶着樹幹劇烈幹嘔了好一會兒。
忘記後來以什麽借口、又如何斷了她的後續念頭,反正他拿出了一張上限十萬的金卡,告訴是給她孩子的,打發菲兒走了。連偉棟打電話叫了自己的司機來,去了海波的醫院,把正在值班的神經外科醫師也搞得頭痛欲裂:“好啊,好啊,你也有發神經這一天,愛別離,求不得,你也有今天,這就叫現世報,哈哈!”。總得有個喧洩的出處,乘着酒風,享受好朋友的善意諷刺,折騰了大半夜才回家。
一夜無夢,第二天是主日,順了高小歌,去聚會。
“先去了一趟你家,這裏大部分都是你爸媽給你捎來的。”
“哦——”苗蘇又仰臉看向高她一個多頭的男人的臉,心裏的花兒開在了臉上。“那幫我送到公寓去吧?”
看着苗蘇孩子似的笑臉,連偉棟抑制住想伸手揉亂她發頂的沖動,心底長長嘆了口氣:“她才二十二歲,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小丫頭,我怎麽去跟她一般見識?只看見她一眼,三個多月的怨,二十多個小時的疲勞,就煙消雲散了,哎,我又有什麽辦法?”
“十全街的魚味春卷、胥城的鮮肉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