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驕傲的堅冰才開始融化,心才為悔恨所動,于是想要是臨死前我還能承認就好了。誰知當她一這樣想,她的喉嚨就打開了,不由大聲喊:是的,聖母瑪利亞,我開過那門。剎那間天降大雨,澆滅火焰。聖母懷抱小公主,一邊一個王子,霞光中穿雲而降,慈愛地對王後說一個人只要忏悔承認罪過,就會得到寬恕。”
“哦——真精彩。”
“故事總因為結局而精彩,但真正精彩的不是童話而是人生,在神手中的命運人生。”
連偉棟倏然明了,繞了整個宇宙那麽大的一個彎,她是說他連偉棟嗎?那麽這樣環繞也是為了告訴他,她也寬恕接納他嗎?一時間百味陳雜,連偉棟感嘆苗蘇的心思缜密,反而更令他有難以把握之感。
“謝謝你,嗳,這個故事。”詞,沒法達意。
“這個故事,其實——我是想說我自己,我常常覺得我就是那個女孩兒,似乎在天堂、更似在曠野,是否需要被剝奪得身無片縷。我是神的孩子,卻一樣有堅冰一樣的驕傲。我想說的是,想說的是……”
“?”耐心地等待。
“謝謝你對我的,呃,喜歡。可惜我竟要辜負你,但現在是箭在弦上,我始終相信這是神的安排。我……第一次覺得心痛,真的,難過的想哭。”
“苗苗——”連偉棟聽見自己的聲音喑啞,激動得無以複加。
“請原諒我。我是無知又自私的女人,不值得你付出。”
“不,不!你是最好的,苗苗,我非常感謝神讓我遇見你。你別難過,我才是罪魁禍首。苗苗,我想見你,現在去行不行?明天,明天,我就飛去行不行?”簡直語無倫次。
“不是,我不是要見你。現在你就當我是酒瘋吧!我只是希望在上飛機前能見你最後一面。我怕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
……
自動忽略不懂的諸如“似乎曠野”之類的話,選手連偉棟很清醒、很清楚:她開始愛上他了,只不過她還在懵懂迷蒙中。若男女情愛是一門最高深的學問的話,她還沒有入門呢!
把車又停在拐彎處的路邊,走下車來,因為壓抑不住心中的狂瀾。不遠處的高樓之上正放煙花,連偉棟的挺拔側影在街邊的喜慶彩燈和煙花的共映下忽明忽暗。他雙臂舒展,倚在車頭邊上,感受夜風的清冷寒涼。
這一時刻無限滿足。好像活了二十九年,只為等待這一刻,只為體會這一刻的意義。在他以往的生活中,在他活動的圈子裏,大家心照不宣地攀比奢華,時尚、品味這些東西是常挂在口頭上的,再出彩的打扮,再另類的行為都是吊吊口味,娛樂身心而已。一個不争的事實卻是:感情,真心才是最最奢侈的東西,因此輕易不提,不然,就會被鄙視為傻。太多的利益争奪,明的暗的;太複雜的錢權關系,諱莫如深。這就是網絡小說流行的說法:每一個腹黑裏都有一個小白的根源,這其實是一種更可悲可憐的無奈,更逃避現實的悲哀。苗蘇其人其情,本身就成為一種極盡奢華,是上帝向連偉棟表達的致愛。此時連偉棟被啓示并感到了這種奢愛,不能不感恩珍重。
初遇時的印象不過是恬靜安然,讓他向往與之緩緩相攜,歲月靜好;誰知遭遇的竟是俯瞰列國,胸懷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三)離別
當她看見他站在候機廳大門前臺階上,起步迎向她走來時,忽然有一種莫名感觸充盈心間:哦,生活多麽美麗。
他是那麽挺拔修長,随意的休閑西裝上衣,寬松貴雅的皮大衣披在肩膀,他這樣的高大身材不要說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也會在公共場所引人注目。他就那樣自信滿滿地向她走來,一邊自然輕松地将兩手伸進大衣袖子裏,肩膀一抖把大衣擺正,還沒有到跟前就做勢伸手,所以苗蘇和媽媽不約而同地就把手上的箱包都轉手于他了。好像他們是多年熟絡的關系一樣。
“阿姨你好!”連偉棟同時低頭禮貌地向長輩打招呼。
“小連是吧?上次來家裏招待不周怠慢了,有機會再到家裏來做客吧!”
連偉棟才發現苗蘇媽媽不凡,上次在飯桌上自己心事太重太矛盾,忽視了其它人。苗蘇總體上不像媽媽,應該說沒有媽媽長得漂亮,個子也比媽媽矮。但眼睛卻很像,正如此時,直視着連偉棟的眼神溫暖平和,還有一望見底的通透了然。
“苗苗啊——來。”母女在滾梯旁寬敞的大廳裏擁抱,輕拍着女兒的背,輕聲地在耳邊低語:“雖然第一次走這麽遠,媽媽相信你會照顧好自己。現在你們搞這個千裏來相送的橋段,媽媽這個配角只好提前退場了。唉,女兒長大了呢,我應該高興。媽媽祝福你!”
“媽媽——”苗蘇輕聲扭捏着跟媽媽撒着嬌。親了親女兒紅透的面頰,轉身走了。
目送。
“你媽媽可真是潇灑。”
“不知道吧。真正的大家閨秀呢!”
人的記憶是奇妙的事。很重要的東西怕忘的事,常常會忘。但一些的時候,一些的場景下,無關緊要的一些話,一些動作,甚至一個眼神,不必刻意去記憶,都不會忘記,甚至銘刻一生。就像此刻,連偉棟拖着她的小行李箱,挎着她的背包,近在咫尺地和她站在一起,低了頭就能聞見她的發香;也好像能從她複雜的面部表情上看出她的百感交集。原來,從始至終,他都是對她這麽地感興趣,想了解她,想看透她,想把她揉進胸懷,再不分離。
“我以為你真的,昨天就來了呢!”苗蘇望向他的眼神是見底的清澈啊。
“那你不應該失望一下嗎?至少表現個小失望。”
“唔!其實……”
“我知道!”他果斷打斷她。“我倒是真想早來,至少可以跟你多呆一天,我還想直接送你去紐約,那樣可以多呆好幾天。”
“呃?!”看看!說說都把她驚到了。
“想想而已。你也別失望了——看來,嘿嘿,是主不讓。”
“哦——”低了頭,幾不可聞地輕舒了一口氣。
經濟艙的休息室人多,有點吵雜;但更有氣氛地把各個角落的離愁別緒烘托出來。手握咖啡,默默相對,喧嚷也好,沉寂也好,其實都不在于外面的環境,只在于裏面的心情。
連偉棟微微欠身,長長的手臂伸過來,把沉思飄逸在咖啡杯邊上的一縷發絲拈起來順掖在女孩子耳後,然後又用小指輕輕抹去她愕然擡起的唇角上一點奶沫。一氣呵成,動作自然流暢。
“苗苗,我愛你。”穩穩地,堅定地。
苗蘇先是因連偉棟的暧昧小動作而臉紅如霞,後因連偉棟的直接告白而——由紅轉白的臉,微張的嘴——定格!連偉棟無奈地在心裏輕笑,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句網語——被雷了!怎麽辦?我不是故意的。這個時候,擱在以往按劇情就應該吻上去,印證自己的告白;現在不可以了,地上的觀衆還無所謂,關鍵是天上的。
“我,我,本來——”苗蘇聽見自己聲音像從另外的時空傳來的一樣,不真切,一張嘴反倒更惶惑了。
“我知道!”久經沙場,就是這時候顯示出來的。“我知道你本來是要推翻我們的約定的。你本來是要我來做個訣別的。”
——我知道你答應的時候只是動了點心,後來卻因為動了情,才會站在我的角度為我考慮,反而要徹底推開我。怎麽會動了感情?是因為我坦露了那荒唐不堪的過往嗎?上帝,這是怎樣的一種善良?
“你怎麽知道?”還沒有從被雷的狀态恢複。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苗苗,你想着別耽誤了我,不讓我等你。我的心會聽嗎?”
“可,可是,可是我——”苗苗不是沒有接到過告白,只是告白的創意者,那得看是誰,那得看多強大。擡眼望向他,他的棱角分明、堅毅淩厲的臉上,那幽黑深沉的眸,仿佛張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要把她吸進去。剎那間,一股灼熱而猛烈的激流從她“咚咚”狂跳的心口湧出,席卷全身,讓她瞬間感覺溺水似的窒息,下意識地,雙手撫胸,幹幹地咳,淚盈滿眶。
觀察她一系列的反應,鎮靜地伸手拉下她左手,按在桌上覆蓋,輕輕拍撫着:“苗苗,苗苗。”
“嗯?”透過迷蒙的淚光看他,有點小尴尬,受點小安慰。
“沒關系,我說過沒關系。你要走的路是主安排的,我有什麽辦法?你看怕給你壓力,我今天只是來送送你。不必承諾什麽,也不用管明天如何。主不都說只過今天嗎?”
“曲解聖經。”
“不要為明天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我理解就是過好今天就行了,怎麽曲解了?”
“唔——也有道理。”
“看吧!我也很有長進呢,那咱們以後還一起靈修吧!在網上。你不總是早起靈修嗎?我配合你的話正好是晚上的時間,那我可要輕松多了。你呀,都不知道以前早上那個點起來,可把我辛苦的。”
“哈,我就知道你都是勉強應付我的。”苗蘇終于展顏笑了。
“我不就是求着你勉強我嗎?”
“哎——問你個問題吧?”苗蘇歪着頭,順便把自己的手從連偉棟的手下面抽出來,捧起杯子喝一小口。其實苗蘇很有點小狡猾,而且思維也很跳躍。常會讓連少有無力感。
“你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是都有所謂的深度寂寞?”
“我們這樣的人?”
“含着金鑰匙出生,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為一頓好飯,一件好衣服汗流滿面的辛苦你們體會不到,為得到一條項鏈,一塊手表的快樂你們不以為然。圈子外的人看你們仰而視之也敬而遠之,所謂高處不勝寒,你們的快樂從來不是簡單的,你們根本失去了簡單的快樂。”
“噢,不知道你這麽大師。”
“我說的不對?”
“倒也有那麽一面。你的研究興趣還在我身上吧?”
“嗯,我想是的,我對你挺好奇的。”
——那就對了,聽說一個理論:男人因好奇而愛,女人因愛而好奇。不過,你也真單純直白呀。好吧,這正是我想談的,你非要從理論上接受我的嘛。
“我有幾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你知道吧?狐朋狗友,知己或者酒肉,男人必不可少的——像我這樣的人。”
“我理解的。”
“深層寂寞,或許是有那麽一點點相同吧。比如說海波,醫大附屬二院最年輕的主刀,是和我比較談得來的朋友。他第一怪在老愛拽些文學呀,哲學呀什麽的。我看的書好些都是他推薦的。比如《手劄情緣》,你看過嗎?就是拍成電影《戀戀筆記本》的那個。”
“知道。我是先看的電影,後去看的書。阿爾茲海默氏症,我覺得老年癡呆症都被藝術神秘化了。我還看過一個韓國電影《我腦中的橡皮擦》呢!”
“除了經商,其它的我肯定都比不過你。”看向女孩子靈氣的眸子,他有種得寶如斯的滿足。
“從中學到大學,我沒有朋友,不談戀愛,時間都用來看書學習了,也沒什麽可誇的,僅僅是些知識,你知道真正有意義的是智慧,而智慧只在神那裏。不過,那是本描寫純愛的書,你以前就看?哦,我沒別的意思,我愛聽你說這個。”
“時刻相伴,永遠分離——我記得作者用白晝和黑夜作比喻來升華男主和已經不認得他了的妻子之間的愛情。”連偉棟此時的表情又有點晦暗不明,順着他的目光,苗蘇也望向窗外遠處曠闊的停機坪,在冬日陽光的普照下卻灰白一片。過了好一會兒,轉回頭又注目眼前的人兒,她也正在恍惚間與他同享這種默契。他解嘲地一笑:“跑題了。”
“醫生一般都有挺浪漫的一面嗎?”
“海波不是浪漫,而是出格,他更怪是在娶了一個離婚的無依無靠沒固定工作的女人,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兒當後爸,那個小孩子還叛逆的吓人。你不知道,他們家可不是一般背景,父母兩面都是軍政高幹,講門當戶對的話,至少要富甲一方才行。”
“哦,生活本身就是更戲劇。”
“我曾問過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他說,為了不寂寞。你看,你好奇的也是這個。他不說是因為愛,我了解他,愛情也是真的,他說過一個經歷了失敗的婚姻,一無所有又拖着油瓶,還能保持樂觀積極沒有失去天真善良的女人是火煉過了的金子。那個女人是個網絡寫手,我見過她幾次都是熊貓眼,根本看不出她天真在哪兒。海波總是哄她說她總有一天寫出中國的《哈利波特》。”
“還真挺有意思的。”
“有機會介紹你認識。”
“你的朋友都這麽另類?”
“也不是,大部分都跟我一樣,年近三十了還不想成家。”
“好色?好酒?花天酒地?”
“差不多。”
“那其實都和那個海波一樣,是寂寞。只不過很少有人有那個勇氣。”
“苗苗,我現在知道了,我是真幸運。”
“那當然,我早說過像你這樣的人如果信了主,那就是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
“我還愛上你,苗苗,你相信嗎?即使我們永遠沒有可能在一起,或者有一天你不認得我了,我也會因為愛上你而幸福。就像那本書裏寫的:你是我的夢想。夢想不僅是為了實現,有夢想本身就是幸福。”
“連——偉棟、先生!”苗蘇的臉又紅得像煮熟的大蝦,吞吐的稱呼,卻有機靈調侃之味。“你幹嘛這麽煸情呀,我覺得擔當不起。”
“那你說我這‘寂寞’夠深度吧?”
“夠強大。”
“那你還躲得過去嗎?”
“嗯,夠嗆。”苗蘇終于低了頭。
連偉棟站起身來,一伸手摸上她的頭,揉了揉她頭發,又把她的碎發順到耳後——怨不得那些狗血韓劇都這麽演,原來這樣的動作看似平常,卻最顯溫柔。苗蘇仰了頭,迎向他的目光,一臉享受地承接他的無限憐惜和寵溺。
拉起她的手,送她上機。
作者有話要說:
☆、(十四)天涯
從遇到苗蘇,一路走來,連偉棟發現過去的許多想法被颠覆了,比如戀愛,以前認為肉體的接觸是實實在在的。現在真正知道心靈的契合更真實可信。比如此時,連偉棟推掉了聯絡上億生意的飯局,專心等在電腦前,難以抑制激動。下意識地,姆指摩挲着咖啡杯的邊沿,似乎覺得他的女人就在對面,一伸手就能撫上她的長發,她發絲柔軟的觸感還似留在指尖上,并連貫全身,使他一瞬間就能化解疲勞,松弛如水。
一個星期了,對于苗蘇來說急速而又漫長。時差的苦腦才剛剛緩解,開學前的準備還好,有大伯提前給她安排好了一切,與三個同學合租的公寓離學校還算較近。一個是臺灣的,一個是香港的,語言溝通上方便許多;另一個人卻成為苗蘇人生的挑戰--異性,異教,卻與稱為基督徒的臺灣女孩兒正戀愛,實際是同居。入住第一天的晚上,苗蘇從浴室出來,收到在客廳裏正摟着女友親昵的弗林克斯的一聲口哨:“哇,棒極了,皮膚比我們美國人還好還白。”
苗蘇更不能接受的是臺灣女孩周正恩的不正常——一個拿着教會高額獎學金來念神學的基督徒怎麽可以跟一個不信的人同居,而且這個不信的人一眼就看出是個自由開放的純美國人。苗蘇是幸運地插空進來的,因為之前正好有人休學回國,春季招生本來就不多,能以最少的房租住上這麽好的公寓,大伯已經替她很感恩了。苗蘇不能跟大伯再提說具體情況,只能無言接受;也旁證過香港女孩兒丁小蔓,她的穿着、氣質是另一個極端,實在樸素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大陸去了,是以苗蘇很直接向她表達了困惑難解。
“這還受不了?”扶了扶她的寬邊眼鏡,丁小蔓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苗蘇,“老友記、生活大爆炸你都沒看過?你不是學英語的嗎?”
“那不是電視劇嗎?”
“基督徒嗎?不堕胎就不錯了。——別擔心別人了,用不了幾天,你就只顧着擔心自己了。”
第二天,從圖書館出來,後面“Hello,girl”地大叫着追上來一個高高帥帥的法國男孩子,熱情地跟苗蘇握手自我介紹,說喜歡中國,要跟她交朋友。苗蘇感動于他的熱情,禮貌地回應他。他問苗蘇是中國江南人嗎?苗蘇驚訝說是呀。結果就看見這男孩帶着點臉紅,聽見他神秘地輕聲對苗蘇說:
“去年我去中國旅行,在杭州認識一個女孩子,她的臉也是尖尖的,皮膚也是又白又細,她的身材也跟你差不多,她說江南女子像她那樣的很多。”
“嗯,很普通。”苗蘇傻傻地謙虛。
“NO、NO、NO,”男孩激動地反駁,“非常棒,非常棒。”又急切地用強調語氣重複。“你知道,從中國回來以後,我的性幻想對象就是你們中國的江南女子了。”
“……”
苗蘇覺得猶如本來會水的人,冷不丁地溺入了《哈利波特》裏那個岩洞黑湖,随時都可能有陰屍上來把自己拖入湖底。不只恐怖,更有難以捉摸的詭異。
她也更不會想到的是,兩年之內,她與這個異國之地所遇這另一個異國的男孩兒,在另一個異國,又另一個異國,有了異樣的交集。
三年半大學,在北方這個著名的氣候宜人的海濱城市裏,苗蘇的足跡卻并不多,不像她的同學們每到假日就流連風景區,因為那實在是太耗費錢和時間了。兒童福利院處地偏僻,周圍的風景因濱海也不錯,有點荒涼和破敗,別一番趣味。以前跟小歌姐們在福利院忙了一上午,又累又餓的就不急着回去,在附近的海堤上來一自助式野餐,贊美感謝着天多麽藍,海多麽大,主多麽愛。
所以,臨別的上午苗蘇來到舊地:怕是要永別了吧?
延着衰草叢生的防波堤,信步往前。雖處隆冬,無風而豔陽高照,海的濕氣帶來微微暖流。有點病後的虛脫無力,有點深處的惶惑不安,呆呆坐在高高的石階上,遠望迷蒙天際那絲絲、縷縷的雲。腦中仍然回放着剛剛在福利院看到的情形,那些色彩柔和、質地上層的保暖內衣,卡通的小褲頭小襪子無一不全,還有名牌羽絨服、羽絨棉褲,滿滿地堆在桌子上,映襯着院長臉上的褶皺都如花開了:“嘿,我孫子都沒穿這麽貴的衣服呢!看他細心給單單(連偉棟是因為什麽而格外關注那個獨眼的醜孩子呢?)試穿,我就真真體會了慈善的是心不是錢財這句話的含義了。”
不能說不被觸動,還記得那個修長挺拔的連少扶着他高貴母親的胳膊,那個樣子與其說美如風景,不如說秀如畫卷--是需要刻意去秀出來。現在這個富豪連總經理,在年關将近的繁忙之機花時間精力來親力親為,又是哪一種的尺蠖求伸?苗蘇眼前映現着那張淩厲深沉的臉,卻又總是與他的豪華大床,還有大床上曾經與他糾緾的各色肉體疊映相陳。如同對酒香的沉迷,苗蘇無奈嘆息自己何其軟弱:無力抵制這種又惡心排斥又連篇浮想的意念與想像的雙重攪擾。甚至有點埋怨,因為這兩天來盡管她一再求神保守她的心懷意念,卻收效甚微。
此時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心也如斯涼意森森:原來,我是這樣一個污穢不潔的人,之所以受如此沖擊,不過是情感發動。以前也并非沒有類似的“見聞”,同舍的本省女孩自號腐女一只,絲毫不避地放那些AV,甚至把音響開大,欲腐化全舍。苗蘇當然也受池魚之害。何況她博覽群書,文學、哲學、歷史,涉獵極廣,知識的淵博程度決定了苗蘇在理論上深谙其熟了。那又怎樣,苗蘇一直在內心深處蔑視:什麽都不能攪擾我。現在反思再三,盡管不願承認,一再向自我強調是男人那顏色濃重的情史令她反感的緣故,但顯然那不是本質,是莫名的嫉妒、悸動的情愫、複雜的思念、前路的迷茫……似深亦淺,又如影随形,在心之海的岩礁處發源,汩汩而流。當坐在擁擠的南下列車上,望着熙熙攘攘的站臺,想像着連偉棟風塵仆仆的身影忽然出現的樣子,心內悵然若失:他已經自慚形穢而退避三舍了嗎?
——茫然地望着法國男孩兒羞慚逃跑的背影,防波堤上、海闊天空下,那些矛盾那些掙紮歷歷在目。苗蘇心底響起長長嘆息:若有人以為自己知道什麽,按他所當知道的,他仍是不知道。(《哥林多前書》八2)。
距離是相對的,這就是咫尺天涯也天涯咫尺。在美流學第一年,以地球上最遙遠的距離開始的兩個人的“戀愛”,每天以新約一章舊約兩章的速度進行着。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五)相依
早在大學未入學之前的長暑假,苗蘇就有幸參加了比較大型的青年短修班,繼而又開始了一個網上的基督系統神學的修習,同步大學四年,她已經算是拿下了英語高翻和神學雙學士學位。按着大伯的意思,如果在W神學院能以一年時間修滿神學碩士一半的學分,那麽,就可以直接考教牧學博士了。這樣,最長三年時間,苗蘇就可以完成學業。在美國這個自稱以基督教為國教實際上信仰宗派學說泛濫又混亂的大環境下,要想全職事主,這是必須的學歷。大伯的意思當然是要侄女畢業後留美,因為苗家雖四代基督徒,到了這一輩,只剩下苗蘇一個苗兒可栽培——大伯的二子一女兩個是IT精英,一個搞金融,“全掉進了金錢的漩渦”(大伯深惡痛絕原話),每念及此,大伯就說這是當年他一意孤行舉家早早來美的惡果,能在苗蘇身上彌補這虧欠,很感恩了。雖然面臨許多壓力,但苗蘇還是額外考了文學史碩士研究生,實在是侄女興趣所至,大伯也無話可說,并且斷然否決了苗蘇打工自擔這部分學費的要求。邊讀邊工固然有益,但一個人精力畢竟有限,身體更要緊。
開學三個月後,苗蘇憑着自己深厚的文學底子,順利考上文學院的研究生,念這個學位,雖然是次重,但不是靠大伯和教會的推薦支持,所以在苗蘇心中份量非常重。巧合的是,正好與那個冒失的法國男孩兒同班,師從聲望與德行都菲然的文學院院長,法國男孩的舅舅。搞得苗蘇面對導師有點羞愧,把人家的外甥那樣一頓痛斥,還引用聖經給人定罪,導師知道了會怎麽看自己?——典型中式思維模式,苗蘇每當醒覺,都覺得自己實在有夠老土的。
“早上好!”
“晚上好!”
常以這樣的打招呼開始,公式一樣。早以交流過了每日的學習和工作:“苦行僧”對應着“守財奴”,都是三字一概。有些事情苗蘇不能跟他分享,諸如她所遇到的環境和自由潮流的雙重挑戰,怕搖動他剛剛建立的信仰。有些事情連偉棟同樣也不能與她交流,他的事業與家庭的雙重壓力,連媽媽都不能理解他,每每逼着他去相親,更苦得是他對她的想念,從十九歲時連少就承認并實踐的理論——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十年來對他産生的深刻影響切身徹骨着落在此時的連偉棟身上。
很少的幾次,苗蘇打字告訴他等幾分鐘。連偉棟很想說出心裏的真實:別去洗臉梳頭了,就讓我看看你慵懶的樣子吧。
有一次終于忍不住半開玩笑:“你總這麽對着我正襟危坐,太尊敬我了吧?”
“女為悅己者容,我是敬重你啊!”說的地球這邊的人啞口無言。
……
“暑假我去美國看你吧?”
有一次連偉棟一開始就開門見山,毫無預警地說。
“呃?!真的?”
“我猜你是回不來的,不然我給你買機票,你就回來吧?避暑的話,D市堪比夏威夷吧。”
“不——不過……”苗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順便見見我父母。”
“啊?!”
——其實一提起話頭,連偉棟就後悔了,可是他停不下來。聰明的媽媽已經知道了苗蘇的去向,也從兒子反常的一絕前塵的生活态度上,猜出了問題的症結所在:陷入感情也就罷了,這種沒有底線的等待,普通人或可揮霍這種浪漫,他連偉棟身後是上萬人的集團公司,肩上的責任豈容他輕忽?之所以暫時還可回旋,只不過是因為父親身體還算健朗,又開明地認為男人晚成家更有益。一向寬容溫柔的媽媽這時候顯示出的原則性,令連偉棟始料不及。若不做出積極态度,讓爸爸知道更不知如何收拾了:出身如此,不是因為錢財帶來的貴賤之分,只因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學習感恩着接受——連偉棟已經成為這種家教的成功範本。
所以,盡管希望渺茫,連偉棟仍想冒險一探。
“你知道,我媽媽認識你,”連偉棟是這樣一種人,雖然總以理智為先,但勇猛起來,又可以義無反顧。“她說我們可以先定婚,等你畢業回來再結婚。”
“她說,有她擋着,爸爸不會太反對。”一口氣,勢必要把話說盡。
好了,現在就等着判決了。
盯着屏上她的臉,說實話,三個多月來,她瘦了許多,下巴更尖了,眼窩更深了。有時候想到她學習那麽累,是否勸她不要再早起靈修了,她好幾次都說感謝主有他催逼,不然環境這麽大的變化,真有可能把少年時就養成的好習慣給扔掉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連偉棟此時真想開個相對論的學術玩笑。
“今天我們還讀聖經嗎?”嘆了一口氣,苗蘇輕輕說,像是怕吓着誰似的。不等他回答,她接着說:“我們是不是各自,先禱告一下?”話是斟酌着說的,離開卻毫不猶豫。
“苗苗——”像是喉嚨被堵了,一瞬間,連偉棟覺得聲音艱澀,甚至呼吸都覺得不順暢。她并沒有關機,屏幕仍是亮着的——她真的只是離開去禱告了。連偉棟平息一下心情,也微閉了眼睛,卻一句話禱不出來。
等到連偉棟去喝了水回來,苗蘇已經又端坐如初。
“本來就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大伯說這個暑假,我們去以色列,去耶路撒冷,你知道從八歲起我就想去了。”苗蘇表情自然坦蕩,連偉棟的自我繃緊狀态也随之一松。
“聽起來,是好。”
“所以,你看,我沒有時間回國。”苗蘇努力地一笑,是真誠地歉疚。
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連偉棟一時間百感交集,心裏罵自己是混蛋。“苗苗,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媽讓我相親,我一時心煩。就當我開玩笑吧,好不好?”
“相親哦,你應該聽從吧?”
“那我只好用這緩兵之計了?”
“你本來就不應該違背父母。”
“那我的深度寂寞你不負責了?啊?”連偉棟不由地開起了玩笑。
“有沒有搞錯,本來就不是我負得起的好不好!”苗蘇也真會配合。
“好吧,主負責,我們還是靈修吧!”
還算不錯,連偉棟想,就當是一次試探,反射弧長長的,這樣的相處模式本來就是适合他們的。
苗蘇的作息刻守規律,連偉棟是努力地配合的。盡管還想說點什麽,似乎需要補救什麽,但又怕越描越黑。
苗蘇有時候,真是善解,如同她那雙眼睛一樣的通透。所以臨了,她還是主動了。
“想起一句扯閑: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嘿嘿,民族風的冒名毛澤東,世界風的冒名莎翁。”
盡管有多次經驗聽她的話反應不過來。但此時連少神經緊張,反應也比較快。
“我還真以為是偉大領袖的名言呢。”
“怎麽辦?我們現在是戀愛嗎?那我不就耍流氓了嗎?”
“哈哈哈,苗苗,你還有這本事!”這是連少聽過最冷的笑話了。
“其實,我應該這麽勸你:認真去相親吧,最好讓執事阿姨給聯絡一個信主生命好的姊妹,好好地互相了解,給自己一個寬廣的機會,等等。”
“你這是要拖我下水,要知道,我那些年談戀愛,都想着處得好就結婚來着,甚至提前預演婚後的生活和諧。”
在屏幕上看不清男人眼裏的狡黠,苗蘇有點落敗。
“你這是偷換概念。”
“什麽概念?實踐的偷了思想的?還是信心的偷了行為的?苗苗,坦白說吧,你還不如我有信心是吧?”
“信心?”
“我和你。一開始我曾絕望過,就像那個飛鳥和魚的一說,一個高飛天空,一個深潛海底。可是現在我卻安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