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千年執念
時隔千年, 慕雲殊終于再見應琥。
就在應琥當初将慕雲殊鎖起來的地宮裏。
再回到這裏,慕雲殊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好像當年從這裏離開的記憶, 都模糊得不像話。
他只記得自己後來清醒時, 望見的慕羨禮的臉。
哪怕他将一切都忘記,哪怕對于這裏陌生的一切, 他充滿不安與恐懼,但在第一眼看見那張臉的時候, 就莫名覺得熟悉。
走在地宮長長的甬道裏, 淡銀色的氣流凝結成的長劍被他握在手裏,劍尖随着他行走之間, 寸寸地擦過每一塊镌刻着繁複花紋的地磚, 細微的火星子濺出來,又很快隕滅無痕。
驟然闊大的宮室裏,那個他曾躺過千年的冰棺裏,好像睡着一抹模糊的身影。
應琥就坐在冰棺旁,專注地看着冰棺裏的人。
像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應琥眉眼稍擡, 卻未曾看過他一眼,像是對于他的到來, 一點都不訝異。
他只是坐在那兒,平靜地開口:“你來了。”
“他一點兒也不老了, 那張臉還挺好看的, 不過我只要一想到他以前那個樣子, 就覺得好滲人哦……”
慕雲殊在看見應琥的側臉時,耳畔不由回響起那日逐星曾在他面前念叨過的話。
她說應琥因為蒼顏之毒而衰老的容顏,猶如枯木逢春一般,已經恢複如初。
那是慕雲殊從未看過的一張面容。
因為當年他入平漾苑之時,應琥已經猶如六七十歲的老翁一般,滿臉褶痕,老态龍鐘,再看不出他年輕時的影子。
所以此刻,當慕雲殊真的看見應琥的這樣一張年輕面容的時候,他也不免有些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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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琥少年入宮,跟随在魏明宗身邊已是極其漫長的歲月。
當年他還未替魏明宗試毒時,雖是宦官,但也端得一副光風霁月之姿,容貌生得極好,也因為陪伴當時還是太子的魏明宗讀書多年,自己也頗有學問。
年僅十七,便已是天資過人,寫詩作文不在話下,比之當時聲名在外的那些個才子,亦不曾遜色半分。
便是在作畫這一方面,也同樣有着自己所擅長的巧技。
這或許也是當時的魏明宗為什麽會将他視為知己的緣故。
因為他原本就是天資卓絕,極其優秀的。
但,
可惜的是,他擁有極好的容貌,身長八尺,挺拔如松,才情亦是萬裏挑一,卻到底,是個宦官。
當時,多少文人士子曾這樣私下慨嘆過。
更何況他雖年少,可那對付人的手段可是半點都不溫柔。
他是太子的爪牙,
時人常道,應卿沅其人是太子手底下的一條惡狼,若是誰敢動太子一根毫毛,他必能将其撕碎,連渣兒都不剩。
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從他身中蒼顏之毒,容貌因此而損毀衰老後,他的性情比之從前,便更加陰鸷狠戾,從此鮮少再賦詩作文,倒是殺人居多。
唯有在魏明宗眼前,他才會耐心地同帝王賞畫觀文,收斂一切。
于是漸漸地,沒有再記得,這個位極人臣的禦前秉筆太監,當年也曾是多少人口中值得惋嘆的英才。
多少人提起他,都再記不起當年他的容顏有多好看,自然也不會記得,他當年那些清波濯塵的風月往事。
他們只會記得他陰狠毒辣的手段,記得他老态龍鐘,滿眼渾濁的嘴臉。
他是令無數人膽寒的禦前寵臣。
當年那位驚豔過魏都文壇的朗月般的少年,仿佛已經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多少人裝模作樣的感嘆裏,跌進了塵埃裏,埋在了黃土下。
或許就連他自己,都不會再記得曾經的他,曾那樣活過了。
而這些,慕雲殊也僅僅只是耳聞。
那時平漾苑裏有禁宮裏退下來的老太監,在慕雲殊被他們關在房間裏,餓了三天,又被他們杖刑後,他們吃醉酒,隔着一扇破敗單薄的門窗,慕雲殊聽見了他們嘴裏的那些有關于應琥的往事。
其中真真假假,也未可知。
若說當年的慕雲殊是将信将疑,那麽現在,當他親眼見過應琥這張年輕面龐的時候,他便覺得,至少有一樣,或許是真的。
“看來現在,我想要殺你,已經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情了。”
應琥終于偏頭,正眼瞧着那個提着一把長劍,站在那兒,神思看似冷靜的年輕男人,他開口說話時,低啞的嗓音裏是毫不掩飾的遺憾情緒。
慕雲殊扯了一下唇角,沒有說話,只是看向應琥時,他的眼底多了幾分嘲弄。
“怎麽樣?再回到這兒,是不是覺得這裏很親切,很熟悉啊?”應琥站起來,解開了自己西裝外套的紐扣,又轉了轉自己的手腕。
他在刻意提醒慕雲殊,提醒他記起當年被鎖入這地宮之中的種種情形,提醒他當時被紅絲嵌入每一寸關節時的,刻骨的痛。
“你想聽我說些什麽?”慕雲殊嗤笑了一聲。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忍不住将所有情緒外露的少年,少年人的沖動早已在千年靜默的歲月,乃至後來失去記憶的那十年裏,已經變得足夠沉穩。
“什麽是你想聽的?”
應琥笑起來,嗓音沙啞,“不如我們來說說陛下?”
“慕攸,你同陛下還真是有緣啊。”
他像是忽然有些感嘆,“當年的罪臣之子,如今竟成了陛下的養子……”
“你敢提他?”慕雲殊一聽到“陛下”這兩個字,他眉眼薄冷,嗓音發寒:“你有什麽臉面提他?”
他握緊了手裏那把長劍。
“你覺得我欠他?”應琥大抵是覺得他這忽來的怒意有些好笑。
“慕攸,我不欠他。”
他的臉色驟然陰沉下來,神情也變得越發狠戾,“我為他中了蒼顏之毒,在和他相差無幾的年紀裏,我的這張臉卻已經垂垂老去……”
說着,他開始撫摸自己的面容,“這件事,我沒有後悔過,而後來我為保他登上帝位,殺了那麽多人,鬥倒了那麽多牛鬼蛇神……我發誓要做一個忠于他的人,我自認,我做到了。”
“慕攸你嘗試過那種被踩在塵埃裏的感覺吧?”應琥說着,就又開始笑,“誰不想往上爬?我當初決定将寶押在他的身上時,我就已經做好決定,此生此身,成敗與否,我都将做他手底下最忠心的奴。”
生死系于一人身,這注定是一場豪賭。
但應琥當年,賭對了。
或許他從一開始接近當時還是太子,卻眼見着就要保不住自己的東宮之位的魏明宗時,目的就不夠純粹。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
所以後來伴讀的那些年,他也曾為那位年輕的太子殿下而懷有幾分感念。
當初的忠心,未曾作假。
為了他能榮登地位,而抛卻生死的那些年,也都不曾有假。
是為了自己的榮華與權勢,也該是為了那位孤立無援的太子殿下。
“可是人一旦擁有了權勢,這許多的事情,都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應琥閉了閉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為他付出的,我從沒猶豫過。”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個好皇帝。”
應琥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那只玉扳指,“整個北魏早已爛到了根裏,他的國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滅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個人,也包括無能的你。”
應琥開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憑你當年,還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現在你還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他的神情收斂起來,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裏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權勢滔天又能如何?當我爬上這世間最高處的時候我才明白,其實我還是什麽都沒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卻利用我對他最後的一絲不忍,最後的那一點信任,奪走了我的靈藥。”
其實從頭到尾,
這個活了千年,執着了千年的人,從來都未曾觊觎過靈藥的長生之效。
他只是,
只是想彌補一個遺憾,只是想挽回一個,自己當年未曾在珍惜過的人。
靈藥可使人長生,也能令已經死去的人複活。
他從來都只有這樣一個目的,讓自己的妻子活過來。
可陰差陽錯,那靈藥卻最終被魏明宗灌給了慕雲殊。
無論是曾經多少人口中光風霁月的那些年,還是後來服下蒼顏,迅速衰老的那麽多年,應琥陰鸷無常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是作為一個男人,卻又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種深刻進骨子裏的自卑。
當初他娶妻,特地選了一個小官家的庶女。
因為他知道,怎麽做會讓魏明宗覺得高興。
他沒有在給自己選妻子,他從一開始,就是将她當做了放置在後宅裏的擺件兒,他不需要她做什麽,她只要乖乖地待在後宅裏,就足夠了。
應琥對她不夠好,娶她的那天夜裏,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她的臉,轉身就走。
她是個庶女,向來恭順,容貌生得卻很秀致溫雅,小意動人。
只是膽子太小,偶爾院子裏見了,問安是磕磕絆絆的,就連眼睛也只敢低垂着,盯着他的衣袂瞧。
應琥從未料到自己會喜歡上這麽一個過分柔弱膽小的女子。
但這份喜歡在他這裏,卻是他始終沒有辦法敢承認的,壓在心底的,逐漸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從未對她好過,就算喜歡了她,他也沒有。
所以她從未愛上他。
直到她因為心裏念着他人,卻始終無法掙脫他的後宅而積郁成疾,吞金自殺時,她都還是沒有一刻,對他有過半分绮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過才二三十歲的年紀,那又怎麽樣呢?她每天所要面對的,仍是一張褶痕滿布的蒼老容顏。
曾經應琥以為,自己一生所求,唯權勢爾。
卻未料到,他最終會因為一個人的死,而輾轉反側,痛苦難眠。
在這世間,他到底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沒有人肯愛他。
從未有過。
慕雲殊以前一直以為,應琥費盡心思得到靈藥,是想永得長生,卻沒有料到,他竟然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想要複活一個人。
此刻他站在那兒,望向那冰棺裏模糊朦胧的影。
一時也難免有些驚愕。
“靈藥被你吃了下去,我沒有辦法,就只能把她的魂靈封存在身體裏。”
應琥原本是想借由陣法,來找到一個能将靈藥的力量從慕雲殊額身體裏引渡出來的辦法,從而達到複活妻子的目的。
為什麽不等她轉世呢?
他怕,或許她的魂靈一去,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便找到了,轉生過的人,也不會再是他心裏那個她了。
“我原想将你煉化了,但現在看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應琥似乎頗有些遺憾,他嘆了一口氣,“反倒是你,竟然成了仙……看來我是逃不了了。”
雖是說着這樣的話,可他手指卻仍舊悄悄地動了動。
于是一道暗紅的陣法在慕雲殊的腳下忽然浮現,隐隐還浸透着黑色的氣流。
慕雲殊一看,便知道那是什麽陣法。
應琥是想用自己這千年來所有的修為,包括他的魂靈與軀體來作為生祭,催動這足以吸引周遭所有靈物或邪祟力量的引靈陣。
他是想與慕雲殊同歸于盡。
慕雲殊擡眼看他,手裏的那把長劍的劍鋒抵在陣心,冷笑,“你倒是下了血本。”
應琥将手伸進冰棺裏,撫摸了一下女子已經凝了霜雪的面龐,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議,他回頭對慕雲殊回以一笑,“我總不能真的坐以待斃。”
“即便是死,慕攸,我也該試試能不能拉上你。”
說着,他就催動了陣法,黑紅的氣流吸引着地宮內外無數的靈邪湧來,擦着轉動的陣法的邊緣,發出了詭秘的叫聲。
慕雲殊以劍尖抵着陣心的那只眼睛,淡色的光芒順着劍身流淌下去,彙入那只暗紅的陣眼裏,刺激着應琥的眼睛,使他的眼眶裏流出了殷紅的血液。
慕雲殊忽然想起來逐星的眼睛。
于是他指節稍松,随後又迅速握緊了劍柄,他劍刃又往下深入陣眼幾寸,周遭無端翻滾的風聲吹開他額前的碎發,他的側臉在周身淡色的光芒流轉之間,籠上了一層月輝的冷淡顏色。
“你這雙眼睛,就別要了。”
他忽然一躍而起,躲過那許多黑紅交錯的氣體的癫狂撕咬,手腕上星芒微閃,他身上強大的仙靈之氣如漩渦一般湧現,又漸漸擴散開來,懸在引靈陣上。
也是此時,應琥将自己手裏的紅絲絡子取下來,不疾不徐地整理了那有些打結的紅絲,然後那絡子便從他指尖飛出,消解成一寸寸的紅絲,飛向慕雲殊。
與此同時,遠在平城公寓裏的逐星正站在落地窗邊,她的眼睛仍然看不清,這會兒摘了緞帶,閉着眼睛,她也不再向之前那樣畏光。
她就那麽站在那兒,感知着這冬日陽光傾灑過來的方向。
“逐星,你就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晏靈川看她在那兒站了好久,就忍不住說了一句。
逐星心裏卻仍然不大安寧。
直到她後頸的符紋閃爍着,那幾只沉睡已久的小蘑菇終于又跑了出來。
每一只都急急地湊在逐星的耳畔唧唧喳喳,像是有什麽急事似的。
它們是屬于真正屬于孕育于山川湖海的靈,所以它們能夠感知許多同類。
逐星能夠聽懂它們的語言。
于是她瞬間就變了臉色,連忙偏頭:
“靈川叔,應琥動用了引靈陣,快,我們快去找雲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