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夢一場
“逐星, 你不能去。”
晏靈川當然也知道那引靈陣是個什麽來頭, 也正因為這一點, 逐星就更加不能去。
且不說她此刻眼睛還沒有恢複,就算她眼睛沒有受傷,她身為畫靈,如果去了, 或許也會受到引靈陣的牽引,最終被陣法煉化。
那不就便宜了應琥, 反倒對慕雲殊更加不利了嗎?
逐星冷靜下來,也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想了個清清楚楚,于是她站在那兒, 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川叔,那雲殊他怎麽辦?”
很難想象, 一個追求長生靈藥, 并為此癫狂千年的人,最終竟會選擇用這樣極端的方法,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魂靈與軀殼來作賭,與慕雲殊同歸于盡。
晏靈川沉吟片刻,“你放心, 慕雲殊除卻仙靈之氣以外, 他還有星芒陣法, 即便是引靈陣, 想來也沒那麽容易能傷他。”
但這世間之事, 都充滿了變數,誰也無法真的料想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他也還是難免有些擔憂,于是便對逐星說,“你保護好自己,我去幫他。”
“可是川叔,你的傷……”
“我的傷已經好了,現在仙骨也長出來一些了,沒什麽事兒,你放心吧。”晏靈川說道。
但末了,他還有些不放心,“倒是你,我一走,你就藏到他那些畫兒裏去吧,你現在眼睛也不方便,就別待在外邊了。”
逐星點了點頭。
《天闕》已毀,就在慕雲殊升仙那日,那幅畫卷被從九天之境落下來的四十九道天雷,劈了個粉碎。
所以晏靈川随手從慕雲殊畫室裏的畫缸裏找出來了一幅畫。
他展開,在看見那畫上的紅衣姑娘時,他看了看逐星,又看了看畫,半晌他又把畫給重新卷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怎麽了川叔?”逐星聽見響動。
“……我換一幅。”晏靈川簡短地說。
慕雲殊這個小子,竟還暗地裏畫了這樣的美人圖,春衫稍薄,裙袂缥缈,面容卻仍未來得及描摹,算是個無面美人。
啧。
再從畫缸裏抽出一個卷軸,晏靈川打開,便見那畫上是一片蓊郁山林,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隐約仍可見幾抹身影,擡着一頂紅色的轎子,正往山頂而去。
逐星被晏靈川送入了《燕山圖》裏。
從逐星坐在窗框邊,迎着微涼的風,聽見檐角清脆的銅鈴聲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身在哪裏。
這裏是《燕山圖》裏,那座隐藏在燕山深處的舊村落裏的祭神樓。
是她曾作為一個凡人,待過十幾年的地方。
眼前仍然攏着殷紅的緞帶,逐星坐在那兒,腦海裏卻不由地想起了許多有關于這裏,有關于曾經的那個自己的許多往事。
逐星聽見屋子裏有一個女孩兒在哭。
聲音細弱又隐忍,時不時地抽泣着,像是埋在自己的臂彎裏,隔着衣料,她的聲音有點發悶。
這裏周而複始地上演着,千年前北魏的燕山裏,每一段曾流傳過的,關于山神娶親的愚昧風俗。
如同海市蜃樓一般,這裏倒映着千年前曾在這個古村落裏,發生過的所有事實。
逐星知道,此刻正在一旁哭泣的姑娘,早已死在了千年前燕山的天池裏。
她就是千年前,曾被山民們獻祭的新娘之一。
逐星曾在這裏親歷的輪回,就是在重複着這些被獻祭的新娘的可悲命運。
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切。
不同于之前,現在的逐星,已經重聚靈體,再也不是當初的局中人,所以此刻,在這裏的所有人,包括那個哭泣的姑娘,都看不見她的身形。
逐星扶着窗框,久久地坐在那兒。
她在等,等那天夜裏,她提着一盞燈,在檐上望見的那位神明。
像那天一樣,等他來到這裏,
等她親吻他的臉頰。
晏靈川把逐星送入《燕山圖》裏之後,就火急火燎地往地宮趕。
蓊郁青黑的大山,每一棵參天大樹都好像足以遮天蔽日一般,擋住這世間所有溫暖的光亮,枝葉掩蓋間,是一片陰冷的青灰色。
這裏好似深不見底,一望無盡的林海漫漫。
晏靈川一路緊趕慢趕,還沒找到地方,就聽見了巨大的轟鳴聲傳來,震動着四方天地,土地開裂,煙塵四起,周遭鳥獸從隐匿的各處跑出來,四散奔逃。
沖天的火焰破開層層的土石,如同□□爆炸一般,迅速蔓延成了一大片火海。
彼時,天邊風雲驟變,雲海被強大的銀色氣流攪動得如同漩渦一般,雷聲忽來,閃電陣陣,厚厚的層雲将陽光徹底掩埋,陰沉的天色下,凜冽的風絲絲縷縷,卻如刀一般,足以摧折百草,削葉無痕。
晏靈川一時不穩,騰雲術失靈,整個人從半空之中栽倒下去,摔在了地上。
屁股着地,疼得晏靈川好一陣兒龇牙咧嘴。
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周遭的樹木被遠處擴散開來的強大的淡銀色光芒震斷的瞬間,天空中有雨珠一顆顆的滴落下來,一點一滴,雨勢驟然擴大。
豐沛的雨水強勢地落下來,天邊仍有雷聲轟鳴,蔓延如海的山火層層鋪開席卷,卻被這疾風驟雨掩埋熄滅。
山裏瑟瑟發抖,無路可走的動物們,一時間好像也忘了要逃,它們都站在那兒,愣愣地望着天上落下來的雨水。
也望着,那一抹懸在高高的半空之間,周身都湧動着銀色氣流的那個年輕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銀光凜冽的長劍,模樣神情在這樣盛大的雨勢中,這般朦胧青灰的天色裏,具已不清,只留一抹朦胧模糊的側影。
或許從這一刻開始,山裏那些向來讨厭雨水會沾濕它們毛發的小動物們,将再也無法讨厭起像是這樣盛大的一場雨。
晏靈川也愣愣地看着那半空之中的單薄身影。
那是慕雲殊。
晏靈川還沒有靠近地宮的所在,那座曾囚禁了少年慕攸多年的地宮就已經在剛剛的火勢的蔓延與山石的崩塌聲中,毀于一旦。
那是一整座山峰斷裂塌陷的劇烈聲響。
晏靈川站起來,施了法趕過去時,正看見那個衣衫染血的年輕男人舉起手裏的那把銀光幽冷的長劍,俯沖下來之時,他已将那把長劍深深地刺穿了一個人的胸膛。
殷紅的鮮血濺出來,染在他的臉頰,星星點點,更襯得他面龐冷白,眉眼薄冷。
晏靈川分明看見,在慕雲殊的額間,隐隐有一抹銀色逢生花的痕跡閃爍。
逢生花,
那是星芒陣法與他徹底融合後,所産生的結契痕跡。
他竟然能與星芒融合。
這是晏靈川都未曾料到過的事情。
星芒陣法是上古舊譜裏隐藏着的神秘陣法,這千年萬載,能參透它的人,放在當初,也唯有當年那位出了名的好戰神君。
星芒陣法就好像将這世間萬種星辰全都收攬其中,包羅萬象,神秘無垠。
它究竟有多強大,或許只有當初的那位神君清楚。
他參透了星芒,于是當年一戰四海,八荒盡懼。
可惜後來,任是這般強大的神君,也到底還是為了一個情字而殒命。
晏靈川是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得到了這星芒陣法,而他當初把它送給慕雲殊時,也只是抱着讓他能夠收攏靈氣,從此擺脫寒症的想法,畢竟星芒若只參得其中一兩成,那于慕雲殊而言,也是大有裨益。
可晏靈川忘記了,慕雲殊生來就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他是天生的畫才,這世間萬物的靈氣,皆可在他的幾筆描畫中收攏指間。
應琥可以動用引靈陣來吸引四方邪靈,使自己在短期之內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慕雲殊也可以引來天下萬靈,供他驅策。
所以即便是引靈陣,對他來說,也非是那麽可怕的東西。
晏靈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裏的大石總算是放了下來,他站在那兒,看着慕雲殊刺穿了那個男人的心髒。
也看着他掐住那個男人的脖子。
在這樣陰冷晦暗的天氣裏,這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染了灰白的色調。
雨珠墜在他的眼睫,将落未落。
慕雲殊扣着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的脖頸,看他那雙已經添了血痕的眼眶裏,再一次滲出血液來。
“應琥。”
慕雲殊似乎是咬着牙,仿佛是這多少年積聚的仇恨,都在此刻突破了平靜的湖面,翻江倒海一般,帶着細微的顫抖,足以摧毀一切。
也是此刻,他的腦海裏忽然閃過多少人的面龐。
有千年前卞州小院裏,父親嚴肅嚴肅着臉,叫他伸出手掌來,然後用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他手心的場景,有逐星霸占了他的床榻,扒着他的被子,死活不願意去軟榻睡覺的場景……有那院子裏的槐花香,有巷陌裏的春酒味道,還有的,是那麽多那麽多……再也沒有辦法回溯的尋常時光。
當時年紀小,一切是尋常。
父親的嚴厲,父親的教誨,他将寫了詩書名字的封皮包裹在游記外,裝模作樣地端正姿勢看書,吃着逐星從廚房裏偷來的父親的早點的那些年啊,
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只有斯人已逝時,一切才會顯得那麽的難忘與珍貴。
後來平漾苑裏的那麽多年,他和應琥鬥,和那許多官場裏,畫學裏,心懷鬼胎的神神鬼鬼鬥,一開始是他們踩着他的脊骨,而後來,是他踩着他們的臉面。
那并不是多麽好的記憶,但至少在那些歲月裏,陪伴他的,先有逐星,後有老師。
而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全在應琥。
先殺他的父親,後來又害死他的老師,就連逐星,也被他奪去了大半的靈力,和他千年來不得相見。
“你早該死。”
他的指節又用力了幾分。
那把長劍穿透應琥胸口的同時,周遭裹挾的銀色氣流如火焰一般灼燒着他的傷口,血液始終流淌不止。
“慕……”
應琥的手緊緊地抓着慕雲殊的手腕,艱難出聲,“慕攸,”
他猛烈地咳嗽着,一張面龐尤其蒼白,可他卻笑起來,聲音粗啞了幾分,有些陰測測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居然,會死在你的手裏。”他說這句話時,聲音稍稍有些飄忽。
像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未料到這一天似的。
他忽而看了一眼遠處塌陷的山體,他想起來塌陷的地宮裏,被他封存在冰棺裏的那個女人。
他忽然不再笑了。
“慕攸。”
他的口腔裏多了殷紅的血液,說話時,他的嘴唇已經有些顫抖:“你……把她的魂靈放了吧。”
此刻,他看向慕雲殊的神情,竟有幾絲乞求的意味:
“她是無辜的。”
他固執地把她的魂靈所在了那具軀殼裏千年之久,怕見不到她,又怕再見她。
他用自己的私心,将她鎖在身邊一千年。
到最後,他也還是沒能令她死而複生。
或許是人之将死,殺人如麻,向來扭曲的宦官應卿沅,心底最柔軟的部分終于被他自己剖了出來。
她是無辜的。
她,從未愛過我。
應琥那雙眼睛裏,眼淚和着血液流淌下來,滑過他的臉頰,沒入他的衣襟裏,暈染出一片殷紅的痕跡。
與此同時,慕雲殊忽然拔劍,再揚手之時,已毫不猶豫地地割破了他的脖頸。
一劍,兩劍……
最終,應琥在他劍下破碎成了一道黑紅的光影,上升至半空之時,又在頃刻間化作青灰,灑落在地上,被大顆大顆的雨水砸進泥土裏。
慕雲殊一瞬脫力,單膝跪在地上,劍鋒深深地刺進泥土裏,他握着劍柄的指節已經泛白。
那雙眼睛裏已經有了淺淡的水霧,朦胧模糊着,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腦海裏,他的父親,他的老師,面容卻是那麽的清晰。
慕雲殊忽然仰面,迎着不斷砸下來的雨水,閉緊了眼睛。
當如大夢一場,
他在今日,終于替自己的父親,替老師報了仇。
晏靈川在看見他脫力,半跪在泥土裏時,就連忙跑了過去,“慕雲殊,你怎麽樣?”
他扶住慕雲殊的手臂。
慕雲殊猛地看向他,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你怎麽在這裏?逐星呢?”
晏靈川被他拽地生疼,他“嘶”了一聲,忙道,“我這不是怕你出事嘛?逐星好着呢,你放心你放心……”
慕雲殊聞言,原本皺起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
他松開了晏靈川的手腕。
那把長劍在他的手裏漸漸消散成淡銀色的光芒,收攏在他的手掌心裏,慢慢沒了聲息。
“謝謝。”
半晌,晏靈川忽然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
鄭重又認真。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在《燕山圖》裏的逐星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窗框上,兩只腿一晃一晃的。
屋裏的女孩兒已經不哭了。
她被人按着換上了寬大的紅色嫁衣,被鎖鏈鎖住的她已經失去了任何生的希望。
此刻她顯得很麻木,愣愣地坐在那兒,紅腫着一雙眼睛,望着軒窗發呆。
逐星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就好像當初她陷在這裏的輪回中時,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身為即将被獻祭的新娘的命運。
就好像那時的慕雲殊,費盡心思也沒有辦法令她從中解脫一樣。
這個姑娘是早已死在千年前的人,逐星在這裏聽到的,不過是當年的影像。
新娘被按進像是木箱子一樣的轎子裏,作為被送給山神的禮物,被人擡着送上了天池。
劇情進行到這裏,逐星也難免會跟着轎子裏的新娘一起,來到獻祭山神的天池旁。
逐星在轎子裏,再聽不到身旁的姑娘半點啜泣聲。
轎門被人打開的瞬間,忽來的風吹着逐星的面龐,也吹得她而後系着的紅色緞帶跟随着長發一起亂舞。
這風漸漸盛大起來。
吹得那老巫師從凳子上摔下來,也吹得所有人在這塵土迎面的瞬間摔倒在地。
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從轎子裏飛了出去。
驟然落入了一個人的懷裏。
淺淡的藥香裹着冷冽的味道襲來,逐星一怔。
她聽見周遭所有人都在激動地齊聲道:“拜見神明大人……”
這多像是那一夜。
彼時,
他的手忽然解開了那束縛在她眼前的殷紅緞帶。
緞帶在他脫手的剎那,就已經随着這凜冽的風,在半空飄啊飄,最終落入了那散發着絲絲縷縷的寒涼霧色的天池水裏。
逐星眼皮微動,睫毛一顫。
“逐星,”
她聽見一抹熟悉的清泠嗓音在低低地喚她,“睜開眼睛。”
逐星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睜開了雙眼。
這一瞬,她眼前不再是朦胧的一片,周遭所有的一切,也包括眼前他的面龐,都是那麽的清晰。
許久未曾看過這樣一張隽秀如畫的容顏,逐星此刻一睜眼,對上他的那雙深邃的眼瞳時,心跳像是慢了半拍,她的呼吸有片刻凝滞。
她也看見了他額間那一抹銀色的痕跡,像是一朵花的圖案,神秘又惑人。
頃刻間,
逐星像是又回到了她曾被獻祭的那一夜。
眼眶裏莫名有了淚意,鼻間酸澀隐忍。
那時那夜,曾有一位穿着紅衣的神明從天而降,對她說:“逐星,我們一起跳下去。”
于是此刻,她一如那夜,嗓音稍顫,脫口而出,喚他: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