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次日上午起來,鄭旭發現自己給移動創收了6個小時的電話費。後面4個多小時他是枕着許千山的呼吸聲入眠的,直到他手機沒電關機。夜裏他只睡了4個小時,醒來時卻覺得神清氣爽。
這一天的總裁班沒有許千山代課,鄭旭不思上進地睡過去一下午,就等着晚上再給許千山打電話。他發現了,隔着電話的時候,許千山會更耐心一些。鄭旭想,或許是因為電話只能傳遞聲音,不會洩露更多情緒。
吸取教訓,這次鄭旭早早地就打過去,正在夜裏九點。
鈴響三聲,許千山接了。
“鄭旭。”他說。他的聲音比夜裏冷淡一些。
鄭旭問他:“你在忙嗎?”
“有點兒。”許千山說,“在做飯。”
鄭旭有點兒吃驚:“這麽晚?”
“今天周日,多做一些放冰箱,工作日就不用做了。”許千山說。
鄭旭在心裏操了一句。時間太不巧了。從他們重逢開始,運氣沒有一次站在他這邊。許千山沒再說話,鄭旭估計他禮貌慣了,不會主動挂斷,應該是在等他開口。
鄭旭醞釀片刻,說:“不影響你做飯,你開免提吧。”
許千山一怔,笑了。
鄭旭也覺得自己這要求有點兒越俎代庖的意思,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許千山還是照做。鄭旭問他在做什麽菜,許千山就報了菜名。小椒牛肉絲,西紅柿雞蛋,涼拌海帶,都是他當年給鄭旭做過的。許千山手藝很好,鄭旭記得他提起過,許千山從初中就開始自己做飯,鍛煉出來了。
鍋碗瓢盆協奏曲裏,滿是人間煙火,鄭旭隔着手機信號,似乎也能聞到那個地下室外的露天竈臺上的油煙氣味。許千山愛幹淨,做完飯一定要去洗澡。洗完出來,見鄭旭吊兒郎當蹲在竈臺前等他一起吃,他就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後來嗷嗷待哺的多了一個阿杉,許千山也不嫌煩,來鄭旭家就給做飯。有一陣子他功課忙,鄭旭心疼他不讓他做,許千山說,做飯是放松的。鄭旭給洗碗就行。
鄭旭問他:“還喜歡做飯嗎?”
“談不上喜歡,”許千山說,他開了免提,聲音遠遠的,“比較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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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裏一直聊自己,聊對錯,沒有觸及這麽有生活氣息的話題。現在談起,鄭旭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他居心叵測地問:“給自己做嗎?還是?”
許千山笑道:“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鄭旭答不上來。
但許千山還是很善良地給出了答案:“給自己做。”
鄭旭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直接問道:“是分了嗎?還是一直沒找?”
“分了。”許千山回答得很平靜,“分了十年了。”
鄭旭聽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許千山說得随性。說完,他問鄭旭:“你呢?”
不等鄭旭開口,許千山又說:“算了,跟我沒關系。”
鄭旭說:“我現在單身。”
他想等許千山再追問一句,他可以告訴他更多事情:這十年間的感情經歷,對許千山的想法,等等等等。鄭旭急于向許千山表明心意。但許千山說了沒關系,就真的不再問了。許千山現在比十年前沉着很多,不會輕易被看穿、被鄭旭調動起情緒。
片刻沉默。鄭旭沒話找話,問他:“你不戴眼鏡了嗎?”
許千山說:“舊的前幾天摔了,新配的還沒到。”
鄭旭說:“那看得見嗎?”
許千山說:“還行,一般瞎。一直都看不清人。”
鄭旭從他冷淡的語調裏聽出來他在指什麽。這也是許千山跟從前很不一樣的地方。他總是要刺鄭旭一下,像一個漂亮玻璃瓶摔碎了,圓潤的部分都變得尖銳。
一般來說鄭旭才是怼人的那一個,從十幾年前就是這樣。但他現在被許千山怼,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鄭旭一方面覺得這樣話中帶刺的許千山很新奇,一方面又因為被刺傷而感到一種奇特的快意。他情願許千山多這樣講講,不要不動聲色跟他演陌生人社交的戲碼。
滋溜一聲,牛肉下鍋。許千山翻炒的間隙,忽然問鄭旭:“昨天晚上吳一桐——啊,就是那個急性白血病的學生,她那邊說收到一筆沒署名的校外捐款,是你吧?”
鄭旭應道:“啊,是的。”
許千山說:“謝謝。”
鄭旭摸了摸鼻子,有點兒不自在:“也沒什麽——給人花錢,比去看切爾諾貝利要值。”
許千山沒接切爾諾貝利的話茬。他說:“吳一桐是做民間文學的,性格很活潑。等她好了,你可以來學校,讓她給你講民間鬼故事。始亂終棄的人,是要切成五段下油鍋的。”
鄭旭反應過來,笑了。許千山卻并不笑。鍋鏟撞在鑄鐵鍋上,湯汁淋下,然後是樂扣盒子扣上的聲響。冰箱門打開然後關上,一陣水流聲,然後許千山的腳步聲又重新靠近。
鄭旭說:“累了嗎?”
許千山說:“還行。有點兒熱,想去洗澡。”
這話太熟悉了,還是那個做完飯就要去洗澡的許千山。鄭旭不由自主地溫柔起來,體貼道:“那你先去吧。”
許千山說好。鄭旭等着他挂斷,可許千山沉默片刻,又開口了。他說:“你後來,還寫歌嗎?有人唱你想唱的歌嗎?”
鄭旭一怔。
許千山說:“我的老師和學生,他們都很好。我們一起,做了我想做的事。”
許千山說:“謝謝你。晚安,鄭旭。”
鄭旭挂了電話,在床上枯坐一會兒,起身開了電腦。昨天白天,他搜到了許千山所在的研究室,找到了那個急性白血病的學生的捐款頁面。現在,他又沿着那個學生的社交網絡頁面,找到了許千山的頁面。他不怎麽用這些,多數是轉發。轉發的消息裏有一些是合照,鄭旭在合照裏一張張翻看,找到了一些許千山的影像。
從照片看,許千山過得不錯。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幹淨,比起總裁班的打扮,平日裏他還殘留有幾分學生氣的,總是戴着眼鏡。有幾張照片在他們研究室,六七個人或站或坐,随意地聊着天,氣氛都很不錯。許千山有一張自己的桌子,擺着一些新新舊舊的書。書堆邊挂着一塊白板,熟悉的清秀字跡寫着一些備忘。有一臺筆記本放在白板前面,但沒有耳機。鄭旭想,可能許千山已經不聽歌了。
剛好,鄭旭也不寫了。
再往前去,鄭旭看到了許千山的博士畢業典禮的照片。許千山穿着那個紅黑相間的大袍子,在紅彤彤的橫幅下面跟他導師合影。鄭旭不知道這個導師是不是他從前說古板的那個,看上去就一個平凡的小老頭兒。照片上這對師生關系挺融洽的,大概率現實裏也很融洽,畢竟許千山那個人,膽小又會裝。現在沒那麽膽小了,但肯定是更會裝了。
再往前,許千山也分享過一些生活日常,幾頁書,出差時拍的街景,傍晚時分的天空,還有他的眼鏡。眼鏡那條下面,許千山轉載了一條關于近視手術安全性的資料,有研究室的學生評論說我做過,安全的。許師兄你也去呀。許千山說術後幾天不能看書看屏幕,感覺有點兒無聊。學生說也是,她那時候是男朋友陪了一整周的。又問許千山有女朋友嗎。許千山回了個符號表情。
他當然沒有女朋友。鄭旭想。他曾經有個男朋友,後來他男朋友不要他了。
鄭旭隔着屏幕與許千山對視。近看會發現這人五官比十年前長開了一點。有那麽幾張照片,拍照的人開了美顏,鄭旭都不敢認。不過,現實裏的許千山,他是一眼就認出來的。鄭旭很久不去想他了,但也從來沒忘過。直到這次總裁班重逢,鄭旭才意識到他對許千山的記憶有多深刻。
鄭旭有許多話要跟許千山說。他怎麽會有這麽多話,打了兩天電話,都還沒有說完。鄭旭活出來的樣子,都要給許千山看;他遇到的故事,都要跟許千山說。仿佛這樣生活才有意義。有趣的和空虛的,豐沃的和貧乏的,他全都攢下來了,攢在他的爬行腦裏,自己從來不主動去想。只有對着許千山,那一切才會變成話語,傳遞到他喉嚨裏去。
鄭旭說:“許千山,我想你了,你想我嗎?”
屏幕上的許千山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