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總裁班的學員們住在學校裏的來賓館。房間跟普通宿舍樓的六人間不同,是标間或者小套間,裝修上有一種過時的豪華。鄭旭夜裏躺在床上,絲毫沒有睡意,腦子裏反複回想着與許千山的會面,想着許千山的态度,想着許千山的話,想着許千山那根手指。
許千山說鄭旭看不上他,怎麽可能?鄭旭太看得上許千山了,甚至能在這個年紀,還因為許千山的一根手指而徹夜難眠。許千山瞎說些什麽呢。他不該自怨自艾,那是鄭旭的特權。
鄭旭因為一些難以言說的自尊心跟許千山分手,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浸潤在痛苦裏,有一陣子完全靠安眠藥入睡。這是他的罪,他就得受着。可許千山不應該有罪。許千山應該活得好好的,愛幹嘛幹嘛,掙大錢,或者坐在象牙舟上寫他那些湖上雲影的小詩。沒了鄭旭,他應該有他想要的前途。
然而許千山看起來還是不開心。
鄭旭枕在手臂上,睜着眼睛看黑夜裏的天花板。他想,許千山有男朋友了嗎?或者女朋友?要是有的話,那人不太行啊,怎麽就不知道讓許千山開心一點兒?
然後鄭旭又想起來,哦,讓許千山不開心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
鄭旭翻了個身,側躺在床上,把床頭的手機摸下來。他想給許千山發短信。他把那串稔熟于心的數字輸進收信人欄,卻不知道正文該寫點什麽。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一切話題都在十年的分別裏過期了。白天許千山問鄭旭:“還有什麽可聊的?”鄭旭答不上來。
認真說起來,鄭旭也沒什麽想知道的了。許千山過得還不錯,按照他心意繼續做些文藝研究。有點兒窮,但還沒窮到志短。不太快樂,大半可能是因為與鄭旭的重逢。這樣就很好,到此為止,倆人該幹嘛幹嘛。
但鄭旭還是有點兒忍不住。摸爬滾打十年,一見到許千山,他又狗回來了,一心想着招惹人家,又怕真的惹他讨厭。
鄭旭琢磨着,于情于理,最好的開場白都該是道歉。但鄭旭沒法兒道歉,因為他不會認錯。再給他時光倒流到那個暴雨的夏夜,鄭旭還是要說分手的。
說不定許千山也知道。
鄭旭想到這裏,就不是很敢聯系許千山了。他于心有愧。鄭旭把手指移到側邊,想要按熄屏幕,鬼使神差地,又在那串藍色的數字上多停留了幾秒。
長按,撥出。機器和算法永遠值得信賴。
撥號音回響在寂靜的房間裏,鄭旭一松手,手機便滑進被子裏了。他猛地坐起身掀開被子緊張地翻找,可越急越亂,半晌才摸到手機。鄭旭想去按那紅彤彤的挂斷鍵,但電話已經接通了,許千山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房間裏:“您好?”
許千山的聲音聽起來有濃重的睡意。鄭旭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兩點五十四分。操,他幹的這都是些什麽事兒。
鄭旭沒想好怎麽開口,電話兩端都只餘沉默。不知許千山從那呼吸聲中得到了什麽線索,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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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旭幹巴巴地答道:“是我。”
許千山又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應了一聲“嗯”。黑夜之中,許千山的态度似乎也柔和了一絲,沒有白天那種憋着勁兒怼鄭旭的氣勢了。這一絲柔和給了鄭旭說話的勇氣。他說:“許千山,對不起。”
都想好了不能道歉的,結果事到臨頭鄭旭還是開口就道歉了。鄭旭這句道歉沒頭沒尾,但許千山并沒有追問,只是又應了一聲。也許他是困了。鄭旭應該想個借口挂斷。
鄭旭沒什麽想說的,卻又不想挂斷。他于是說:“許千山。”鄭旭叫他名字,只是确認他還在聽,甚至并沒有等到确認,只是這樣叫一句。鄭旭感覺自己輕飄飄地,從軀殼裏脫離出來,對着無盡虛空,叫出許千山的名字。一切聲音都停止了,就連許千山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仿佛他也屏住了呼吸。
但那只是錯覺,很快空調的響動與信號的白噪聲又鑽進了鄭旭的耳朵,他回到了人間,回到這個漆黑的、孤獨的夜晚。
許千山還在,他沒有挂斷。
鄭旭珍惜這一點。他不再揮霍奢侈的沉默,轉而向電話傾訴自己的經歷,試圖以此彌補話題的空白。從白天的不歡而散,到夜裏這個電話,鄭旭感覺得到,似乎許千山也有些矛盾,拿捏不準對待自己的态度。
許千山表現出來的矛盾只有這一點點,像堅果殼上一條細細的縫。但這一點點也很足夠了。鄭旭像個大啄木鳥,猛地就拿頭往上撞。他着急忙慌地向許千山傾訴,不知怎麽就很迫切,一定要向他證明自己。
鄭旭事無巨細地講着,從最近開始。他說他年初去了趟鄂爾多斯,看城市裏鱗次栉比的爛尾樓。去年走得遠,到了切爾諾貝利,回來北京一個月沒人願意見他。鄭旭這個看廢墟的愛好是近幾年培養起來的。為什麽是廢墟?什麽成了廢墟?鄭旭踩了個急剎車,跳過了這個話題。
鄭旭繼續回溯,講到了還在為兀那東奔西跑的時候。最奇怪的一次是他策劃做的公益演唱會,請來了兩岸三地各種大人物。凹凸鏡樂隊也來當嘉賓。他們返場的時候發瘋,把臺下的鄭旭給擡上場了,逼着他跟凹凸鏡的主唱合唱了人家樂隊的成名曲。
凹凸鏡是鄭旭的精神領路人之一,可鄭旭還在做樂隊的時候,一回沒有碰上過。就是迷笛,也不知怎麽都錯過了。偏偏等鄭旭不做了,放棄了,他們忽然就遇上了,還合唱了一首歌。凹凸鏡的幾個樂手都說喜歡醍醐,貝斯還特地來問鄭旭什麽時候把謝微微請回來再演一場。
什麽時候?鄭旭也想知道。他跟阿杉還保持着聯系,隔幾個月打個電話,去年鄭旭還去了阿杉老家同阿杉吃大鍋亂炖。謝微微就不同了。這十年來她再沒有跟鄭旭聯系過,當年用的那個手機號也打不通。鄭旭估計,她是在生他的氣了。這麽酷的謝微微,生氣也挺酷的,一言不發就絕交。
鄭旭不怪她。
他換了個話題,講一場監棚的經歷。鄭旭管過一些有意思的音樂項目,也給不少亂七八糟的人做過音樂監制。他選了幾個有趣的,扯東扯西,就是不提那個雨夜。
鄭旭不說,許千山卻要說。聽鄭旭講了這麽久的話,他的睡意已經消逝,只有那朦胧的柔和還殘留着。趁着鄭旭講完一段,搜腸刮肚想話題的空檔,許千山忽然問道:“那時候,你為什麽不再唱了?”
鄭旭沉默下來。是啊,為什麽呢?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說:“累了。”
“是嗎?”許千山說。他的語氣不像是反問,也不像是質疑。鄭旭拿不定他的意思,沒有說話,許千山于是繼續講下去:“有那麽一陣子——嗯,也就是那幾個月吧,那時候我沒什麽自知之明,很自責,覺得是我的錯。”
鄭旭想,跟許千山有關系嗎?當然有的。是因為許千山嗎?似乎也不是。他說:“是我自己的毛病。”
“嗯,你的毛病。”許千山的語氣很平和,“我一直覺得,你大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這種攀天梯的、有欲求的俗人。”
這一次鄭旭沒有反駁。許千山說得這樣誠懇,他自己回看,不能說沒有過這種念頭。鄭旭覺得許千山謹小慎微,是撐不住的。但他絕非看不起許千山,一開始,鄭旭只是覺得好玩。後來,鄭旭可能是見識到現實,有點兒自卑了,所以特別在乎這個清高的問題。只有在這上面,鄭旭能夠說自己比許千山高半籌。
他這樣說,許千山便低聲笑起來。房間幽暗寂靜,唯有月光隐約從窗簾邊緣漂浮而來,許千山的笑聲透過手機的擴音器傳來,也有一種奇異的漂浮感。
許千山輕笑道:“所以我不太明白,十年前,你為什麽不唱了。有時候我會想,你笑話我什麽呢?你也沒能堅持下來。”
鄭旭也跟着笑。他說:“可能我是受不了了吧。我覺得孤獨。”
Solaris,單人樂隊,沒什麽不好。吉他貝斯鼓,鄭旭都會一點兒,都夠用來寫作。不夠演奏也沒關系,請樂手就好。為什麽一定要組樂隊呢?可能還是因為孤獨。創作是痛苦的,這份痛苦沒有人分擔,就太多了。鄭旭不能繼續支撐下去。如果他還能繼續與他的缪斯在一起,這孤獨是可以被緩解的。但缪斯看到了他的本體,鄭旭就不能繼續在幻境行走了。
許千山說:“真奇怪,你質疑我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未來,卻又不希望我看清你。”
“是吧,”鄭旭枕在手臂上,說,“我那時候,還挺虛榮的。受不了別人喜歡,也受不了別人看低。主要受不了被你看低。你是特別的。”
許千山說:“我該榮幸嗎?”
鄭旭說:“是你倒黴。”
他越想越覺得許千山倒黴。怎麽就喜歡上他這麽個爛人。濃情蜜意地戀愛了一整年,為爛人掏心掏肺寫了個特稿,最後居然因為爛人太爛,虛榮心過不去而被甩。耿耿于懷十年後,又被爛人一個電話半夜叫醒,聊天聊通宵。鄭旭嘆息道:“許千山,你怎麽這麽倒黴啊?”
許千山說:“是啊。”
鄭旭閉上眼,讓那句“是啊”在腦海裏存放得更久一些。是啊,他們又在說話了,真好。鄭旭想起很多年前,許千山從圖書館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接他的電話,給他念情詩。現在,許千山不會給他念情詩了,但是他還會接他的電話。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