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個總裁班一共五天。第一天課上完,安排了游燕園的活動。北大校園鄭旭十年前就來游過很多次了,沒什麽興趣。他人在隊伍裏頭,眼睛卻四處瞅,直到最後看見帶隊的專業導游老師,知道許千山不會出現之後,鄭旭才安分下來。
導游老師在前頭講未名湖的故事,鄭旭一點兒興趣沒有。他遠遠落在後面,給張未然打電話。張未然接起來就說:“無聊了就走人,別在這兒跟我瞎抱怨。”
近兩年張未然對鄭旭都是這個态度,鄭旭也沒覺得他有多過分。鄭旭這兩年一直沒什麽工作動力,就是一條屍位素餐的鹹魚。要是他和張未然換換位子,鄭旭對自己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鄭旭說:“我見到許千山了。”
張未然愕然。
鄭旭說:“你後來跟他聯系過嗎?他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張未然嘆氣道:“我怎麽會知道?他是你前男友,不是我的。”
話是這麽說,他的語氣還是比之前放緩了一些。許千山是不一樣的,張未然看得清楚。他問鄭旭:“要不然我幫你問問?同學群裏應該有人知道。”
鄭旭說不了。他一想到向不熟的人詢問許千山的事情就渾身不适。許千山是私人回憶,不可以随便觸碰。
張未然嗤之以鼻:“矯情。”
鄭旭沒理他。矯情就矯情吧,他自己能跟許千山問明白。
總裁班的生活比鄭旭想的還要無聊。後來許千山又來代過一次課,講中國古典文學裏的缺憾美。他沒講很深,有點兒百家講壇的意思。鄭旭三心兩意地聽着,漸漸也聽進去了幾句詩詞,說“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又說“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鄭旭聽着這些詩呀詞呀,忽然想起來,他似乎還不知道許千山是學什麽的。
許千山大學學的是中文。但他說要做學術的時候,說他想做哪部分來着?他那個導師具體哪兒好?這些事兒許千山都說過不少次,鄭旭隐約有些印象,只是從來沒往心裏去過。他确實不太了解許千山。許千山喜歡聽鄭旭唱歌,鄭旭卻不喜歡聽他說話。大部分時候鄭旭覺得許千山說的都特別幼稚,沒意義。鄭旭比較喜歡把許千山擺在自己身邊,就看他鮮活的神情、姿态,看那具缪斯的肉身。
現在,許千山在臺上,鄭旭在臺下,他們做着這麽一場特別雞湯的成年人繼續教育,鄭旭忽然想聽許千山說話了。不是現在這個三十歲的許千山,是十年前那個,會不好意思地向他遞出歌詞本的許千山,在鄭旭卧室一遍遍朗誦文言文感受語言韻律的許千山,因為鄭旭反對而緊張地跟他争執老師水平的許千山。
怎麽回事?那個十年前的許千山上哪兒去了?鄭旭越來越迫切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卻又不确定知道之後能做些什麽。如果十年前的許千山消失在了十年前的那個雨夜,鄭旭能怎麽辦呢?他沒辦法更恨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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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一半人忙碌地在手機或者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一半人正兒八經地聽。鄭旭因為是許千山的課,便特地坐在了前排靠門邊的位置。許千山沒有刻意去看他,也沒有刻意忽視他。鄭旭心不在焉地轉着筆,視線不自覺地跟着許千山的舉手投足移動。幾個和弦在他腦子裏随機來去。鄭旭好久沒寫歌了,這一段兒也來得沒頭沒尾,明明到了終止式,卻結束在V和弦上,撓得他心頭癢癢的,一種難以言說的焦慮。
過了第一天的新鮮期,這次放課後,學員們已經不像最初那麽積極。許千山收拾好教案,便拿着公文包向外走去。鄭旭起身要跟上去,卻又被叫住。是幾個做網絡文化的,想這五天總裁班之後搞個聚會聊一聊。鄭旭急着去追許千山,擺上笑臉應付說當然當然,必須必須,時間地點短信你們定,只要通知我一定到。還有個音樂公司的想同他寒暄幾句,鄭旭再也沒耐心,匆匆道歉一句便沖了出去。
他們這個總裁班在暑假上課,教學樓裏只有一些來上自習的學生。鄭旭很快追到了樓下,在門口截住了許千山。樓門口的保安敏感地擡頭看了一眼,許千山于是把鄭旭帶出了教學樓,繞過東操場,向未名湖走去。
北京的酷暑十年不變,蟬聲十年不歇。鄭旭有些走神。就這麽在北京的盛夏裏,在未名湖畔的微風中,與許千山并肩散步,自在來去。似乎這就是當時他想要的一切了,卻晚了整整十年。現在,許千山已經不介意跟男人形容親密了嗎?還是說,因為他和他不再熟悉,所以反倒不必避嫌?
鄭旭沒說話,許千山便在蟬聲間首先開了口:“找我有事嗎?”
他的聲音狀态比上課時松懈一些,沒有那麽圓融。更像鄭旭記憶裏的樣子。
鄭旭說:“我沒有事,只是想跟你聊聊。”
許千山冷淡道:“有什麽可聊的?”
鄭旭一怔。許千山在鄭旭面前,不如在學員們面前那樣禮貌。就像一本高雅的精裝書,擺在那裏高貴莊嚴,翻開看時,那鋒利的紙頁邊緣也是會割傷人的。
鄭旭歇下了原先平鋪直述的打算,斟酌着口氣,說:“很久不見,我想問問你這些年怎麽樣了。沒想到你會來做——”他險些脫口而出總裁班,又覺得還是應該放尊重些。他努力去回憶這個班的名稱,“這個,這個商業研究班,的老師。”
“是商業領袖研修班。”許千山說。
鄭旭點了點頭,仿佛他能聽出來研修班和研究班的區別似的。他還想說點兒什麽,話未出口,卻被許千山搶先。
許千山說:“鄭旭,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可悲?”
他停下腳步,微微仰頭,注視着鄭旭的眼睛。日光從樹影的縫隙鑽出,在許千山側臉上輕忽地晃動着,讓人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光從半地下室的高處落下,在年輕人漂亮的裸背上印出井字的窗格。
鄭旭一時有些恍惚。他想說當然不是的。鄭旭要告訴許千山,剛剛他是怎麽陪着笑臉道着歉從人群中脫身,那姿态并不比許千山更好看。但許千山不會想看鄭旭的可悲,而鄭旭的可悲也無法證明許千山的不可悲。
鄭旭不想對許千山說謊,他說:“我情願你活得輕松一些。許千山,我希望你過得優渥、幸福,無憂無慮。”
許千山只是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
鄭旭看不出來許千山的态度。他沒什麽把握,硬着頭皮繼續道:“之前你說孩子的事,能解決嗎?需要幫忙的話,我其實——”
許千山豎起食指,抵在鄭旭嘴唇上,止住了他的話頭。鄭旭沒預料到許千山會碰他、沒預料到這舉動會在未名湖畔日光之下、更沒預料到這觸碰會給他帶來如此大的震動。他面部肌肉一震,硬生生憑着毅力板住了臉。那過電的滋味還殘留在他嘴唇上,又傳導進了腦海裏。鄭旭把原本想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許千山平靜地收回手。他說:“我不在這裏全職上班。現在我在中文系做博後。研究室的學生得了急性白血病,我來這個研修班打兩節課零工,掙點兒錢捐過去。”
鄭旭愕然。
許千山瞧着他呆滞的樣子,勾了勾嘴角,那笑意卻并沒有傳到眼睛裏去。他說:“怎麽樣?我還是堅持下來了吧。”
那陣電流和許千山這段話把鄭旭的腦子攪成了魚湯。他遲鈍地“啊”了一聲。
許千山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他繼續道:“鄭旭,你那時候看不上我,只看到一個需要你保護的寵物。你在你想象中的‘我’面前保持體面,居高臨下地給我分一些感情。現在也想這樣嗎?我不是你想的樣子。鄭旭,收起你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說到最後一句,許千山的聲音終于又緊繃起來。但這次,許千山不肯把任何事情袒露在鄭旭面前了。他自覺情緒失控,轉身想走。鄭旭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許千山反應極大,猛地甩開了他的束縛,連公文包也摔在了地上。鄭旭僵在原地。他并不想逼迫許千山,但他也不能讓許千山就這樣離開。
他匆匆道:“我從來沒有看不上你。許千山,我從來沒有同情過你。”
許千山沒有說話。他收拾好情緒,把公文包撿起來,拍拍灰塵,回到了那副沉凝如水的姿态。鄭旭還要說話,許千山卻向他搖了搖頭。他沉默地離開。這次鄭旭沒有再阻攔。
許千山的身影很快被層疊的樹蔭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