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告別演出那天,鄭旭下臺之後,在酒吧後門接到了許千山的電話。鄭旭按下接聽鍵,電話兩端都是大雨的聲音。許千山沒有立即說話。傾盆大雨中,鄭旭仿佛仍然聽得到許千山的呼吸細節。他感到一陣輕微的戰栗,不知是因為雨夜,還是因為許千山。
電話裏聽得到一輛特別吵的外放音樂的車從許千山身邊過,濺起一大片水花。沒過一分鐘,那輛車也經過了鄭旭的面前。鄭旭想,許千山竟然也來了。誰告訴他的?然後他想起來,許千山已經不一樣了。許千山去過迷笛,也采訪過很多人,他有他的消息來源。
鄭旭沒有在酒吧裏看到許千山。他是剛剛才到嗎?還是已經到了很久,在大雨裏站了很久?鄭旭不願意想這些。他總是對許千山心軟,那分手的時候最好不要想太多,免得藕斷絲連。
許千山問他:“我能見你嗎?”
鄭旭說:“不行。”
鄭旭說:“許千山,咱們分手吧。”
後來鄭旭想起來,并不後悔跟許千山分手這件事,只是後悔那時候拒絕了見面。他說了不行,就再也沒見過許千山一面。他印象裏的許千山,仍是那個T恤長褲的學生,在夕陽餘晖裏等在校門口,向鄭旭清爽地笑。
現在,鄭旭看着臺上的許千山,看他大大方方站在臺上,未語先笑,同臺下各行各業大江南北的一群成年人熟練地招呼、寒暄,只覺得恍若隔世。
他們也的确是十年未見了,鄭旭想,他們同年輕時候相比,自然會有一些改變。鄭旭坐在小階梯教室最後一排,居高臨下地看許千山,聽他講美學、講意蘊、講山水,講那些玄而又玄的無聊話。不期然地,鄭旭想起了他們最後一次争吵。
那次吵架是因為許千山想讀一個老學究的研究生。許千山說他是要搞學術的。
更年輕的時候,鄭旭只在乎事實,在乎他看到的、他聽到的。但這十年下來,鄭旭也漸漸開始在乎理由。生活告訴他事實只是一些不如意的、可悲的後果,還不如多聽聽理由,才活得更容易一些。
總裁班大名當然不叫總裁班,叫作“商業領袖研修班·古今中外人文藝術專輯”。許千山代的這堂課是什麽“文化探源總綱”,沒什麽實質性內容,主題是人文藝術對于商業品味乃至當代經濟社會命脈的重要性。題目無限拔高,乍聽起來高瞻遠矚,提綱挈領,細想又似乎什麽都沒說。
要擱從前,別說聽了,鄭旭路過飛一眼就得寫一首不帶髒字兒罵人的菩薩念經來批判批判,但現在他是不會說什麽的。鄭旭單手撐腮注視着臺上的許千山。許千山沒看他,只是看教案,又看課堂。他的視線淩空掃過去,就像那段開堂口彩似的,似乎誰都照顧到了,卻又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鄭旭覺得有點兒不公平。他一直看着許千山,可許千山并不看他。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許千山沒戴眼鏡,還是他戴了隐形眼鏡,但已經修煉到在課上見到前男友也不動聲色。
這一堂課和樂融融地過去一半,到了課堂提問的時間,許千山掃視整個課堂,言笑晏晏,請同學們随便問。鄭旭第一個舉起手,舉得高高的,逼着許千山看向自己。
鄭旭問他:“總裁班能培養總裁嗎?如果可以,老師為什麽不去創業當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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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千山微微一怔。
鄭旭知道,哪怕此前許千山再無動于衷,此刻肯定也已經認出了自己。這個問題鄭旭當年就問過許千山。他說許千山啊,中文系能培養作家嗎?如果可以,中文系的老師為什麽不去當作家?許千山當時據理力争說中文系不是用來培養作家的,講得急了甚至漲紅了臉。
現在,許千山對待同樣的刁難,已經眉毛都不帶動的了。
許千山僅僅是怔了不到半秒,便恢複了那副友善的笑容。他平和地望向鄭旭,說:“我們的商業領袖研修班是為各位學員提供一個系統性地學習相關知識并與同侪交流的平臺。我們這群老師術業有專攻,希望用我們的專業,帶給諸位一些啓發。”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鄭旭沒什麽好再追問的了。他沉默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失望。鄭旭在心裏自嘲,想,他有什麽好失望的?他有什麽立場對許千山抱有任何期望?他們已經分手十年。要是他倆任何一個人能懷孕,這時候小孩兒都該操心小升初了。這麽長時間過去,他變得也不比許千山少。
鄭旭以前覺得許千山懦弱,他的理想是用搖滾改變世界,許千山只知道困守象牙塔。事到如今,懦弱的變得長袖善舞、曲意逢迎,有理想的也沒能兼濟天下,變成了當年自己最惡心的資本家。誰還笑話誰呢?
課間休息一刻鐘,鄭旭去廁所洗把臉,出來的時候,碰見了靠在走廊盡頭閉目養神的許千山。鄭旭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搭話,許千山聽見他的腳步,先睜開了眼。視線相遇,兩個人都沒來得及反應。
鄭旭在原地尴尬地站了片刻,走上前去,也靠在欄杆上,與許千山并肩。許千山重新合上眼,把下巴放進手臂之間。
許千山這樣松懈的姿态,仿佛是因為鄭旭而卸下了防備,鄭旭于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兩人沉默片刻,鄭旭低聲道:“你怎麽來教總裁班了?”
許千山擡起頭瞥了他一眼,說:“缺錢。”
這個答案很直白。鄭旭印象裏的那個許千山,談起錢的時候,會有些羞愧,有些不好意思。那些情緒波動在這個許千山身上無跡可尋,仿佛一汪淺水,積成了一處深潭。
只是這一句話,并不能聽不出來許千山是普遍意義上想多掙錢,還是遇上了事兒。鄭旭沒怎麽猶豫便繼續問道:“怎麽了?”
許千山低低一哂,毫不避諱:“給小孩治病。”
鄭旭愕然。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他呆立在原地。許千山就站在他身邊,觸手可及,卻又好像隔了一個時代。
過了一會兒,鄭旭說:“那……錢夠嗎?”
許千山沒有回答。他已經被後面的學員叫住了。
幾個年輕的學員對這年輕的老師印象不錯,又都是北大校友,兩邊交流着諸如你認不認識這學院誰誰我正好跟他吃過飯的話題,鄭旭插不進嘴。他站在人群的外圍,看許千山笑面迎人。許千山原來笑起來是有些羞澀的,不太好意思露牙。現在這人笑得大方又自然,嘴唇弧度完美,下秒鐘就可以上電視臺當主持人了。
他們談到哪個誰在哪一級哪一屆的時候,鄭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雨夜之後的第二年,畢業季的某一天,鄭旭曾經接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短信沒有署名,內容是:“你想我嗎?我很想你。”
不知道是誰,但鄭旭一直覺得是許千山。他沒回複,之後那個號碼也再也沒來過信。這些年來,鄭旭先是大江南北地談合作監棚,之後又化身鹹魚沒事就公費旅游,他的手機換了不知多少部,手機號都換了三個。當年那條短信,還有來信的那個號碼,早都不在了。
但鄭旭的腦子還在,他還記得。
鄭旭摸出手機,按下那串明明只見過一次、卻稔熟于心的數字。他盯着許千山的笑容,點下了撥號的綠鍵。接話音響起的同時,許千山的手機響了。
鄭旭挂斷了電話。
最開始分手時,鄭旭是痛苦過的。他愛許千山,他愛他的缪斯。那是真正的愛,因此也伴随着真正的痛苦。即使分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仍然對許千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婆婆媽媽的,像一場大病後遲遲不肯痊愈的後遺症。後來時間長了,習慣了,才漸漸好些了。
就像鄭旭以前在《棒喝》的一首歌裏寫過的歌詞:“為了生活必須忘記,為了忘記必須生活。”
近兩年,鄭旭幾乎不曾想起過許千山。他沒心沒肺的活着,只在接阿杉電話時偶爾覺得慚愧。可此時此刻,在總裁班這麽一個尴尬的場合,聊着“孩子病了”這麽一個尴尬的話題,鄭旭望着許千山的側臉,闊別多年的痛苦又席卷而上,将他淹沒。
其實他也只是重見了許千山一面而已。
課間休息之後,許千山代課的那位老師趕回來了。許千山在臺上做了一段簡短的介紹與過渡,便将講臺交給原本的那位老師,在學員們禮貌的掌聲中離開了。
這一幕讓鄭旭想起十年前他和許千山在北大的不歡而散。這次告別比十年前體面有道理許多。鄭旭不知道那時候許千山看着他的背影,是怎樣的想法。現在,他看着許千山朝走廊深處漸行漸遠的背影,腦子裏翻來覆去想起的,是那條九年前的短信。
“你想我嗎?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