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醍醐拆了,張未然問鄭旭接下來是單飛還是怎麽,要不要他介紹點兒新人。鄭旭說想想,但他想了個把月了也沒什麽行動,只是跟着張未然幫他那個音樂公司裏東跑西跑。這年的迷笛,沒有醍醐,鄭旭也就沒去報名演出,單純當了個觀衆。
鄭旭的一天是從中午開始的,他到青草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的小軸了。
迷笛一年比一年人多。現在主舞臺上演的是個鄭旭從中學就認識的老牌樂隊。他聽了一耳朵,往日重現。還是那風格,燥,吵,憤怒。但鄭旭沒興趣了。他自己的憤怒在積沙成塔,又有持續的風把塔吹散,循環往複,什麽都沒留下。
鄭旭晃蕩了一圈,在食品區買了支棒棒糖,并不願意吃,張望片刻,再買了杯啤酒。啤酒漲價了。鄭旭把棒棒糖放在啤酒杯裏,啜了一口跟糖串味兒的啤酒,覺得還蠻有意思的,忽然就想給許千山打個電話。
他跟許千山好久沒聯系了。許千山從阿杉離京之後就有點兒躲他。鄭旭一開始沒當回事,以為許千山忙。可許千山這會兒期中都考完快倆星期了,鄭旭便漸漸咂摸明白了。他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許千山,又煩躁得很,沒工夫理會許千山的情緒。直到此時此刻,孤單地在音樂節裏吃一杯放着棒棒糖的啤酒,他忽然想起許千山。
鄭旭知道他愛許千山,也知道許千山愛他。但他們倆之間跟最開始認識的時候不太一樣了。鄭旭拿《棒喝》向許千山求婚,多浪漫一件事啊。可《棒喝》賣不出去,本都沒回。這件事兒他瞞着許千山,也不讓張未然說。除了這事兒,鄭旭的生活重心就沒別的了。他不想給許千山看一張苦臉。
去年夏天,他和許千山都樂意跟彼此在一起。他們都各自在自己最好的時候,美好寬闊,随手一摸都是流淌的奶與蜜。現在,許千山還是很好,甚至随着年紀漸長越來越好了。可鄭旭不同。鄭旭現在像個滿是蒼蠅的垃圾堆。甭論張未然陳哥,誰都不樂意跟鄭旭說話,鄭旭甚至都不想照鏡子。
只有現在,他喝着這杯加了棒棒糖的啤酒,覺得有意思,有了點兒鮮活氣兒,他才情願給許千山打電話。
通話聲響了一分鐘,許千山沒有接。鄭旭挂斷,又打了一個。他餘光瞥見旁邊有一對兒情侶,他們窸窸窣窣交流了半天,男孩兒鼓起勇氣上來問:“您是不是醍醐樂隊那個——”
鄭旭按斷電話,套上外套帽子轉身就走。
人群如潮水在舞臺間湧動。鄭旭彙入人流又走出來,蹲在沒人的舞曲舞臺前思考人生。這次場地在公園,綠地上有人趁演出間隙鋪了野餐布坐地上聊天。鄭旭看着他們,心想,挺好。但哪兒好,鄭旭也說不出來。
鄭旭去聽了迷你迷笛舞臺的下一支樂隊。節目表上那樂隊,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名字,但沒聽過歌。他見臺上三大件完了配置裏還有個板胡,有些新奇,再一想唢吶可以進樂隊,那板胡當然也可以。
鄭旭聽着那板胡吵架似的嗚哇嗚哇地拉,不時在話筒邊上拉出個爆音來,覺得挺有特色,心想自己也該去學一個。誰需要吉他貝斯鼓樂手呢,沒必要。他鄭旭多牛/逼,都學上,都自己來,一人樂隊,誰也拆不散。
聽完了板胡樂隊的一小時,鄭旭一回頭,見主舞臺又上了人,是個鄭旭不喜歡的大牌樂隊。臺下人烏央烏央的,鄭旭也不想湊熱鬧,就掉頭往公園門口走。
他走到一半,就看見了許千山。
許千山像個頭一回來音樂節的學生似的,兩個手緊緊攥在書包背帶上,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他個子不高,不時停下腳步踮起腳來找人,有時候逆着人流擋到別人路線了,又趕緊低頭道歉。許千山那樣無所适從,讓鄭旭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許千山像一條家養的漂亮小白狗,落在豺狗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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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旭啧了一聲,擠過去從背後抓住了許千山手臂。許千山吓了一跳,回頭看見是鄭旭,一呆,似乎說了什麽,但周圍太吵了,鄭旭聽不見。
鄭旭把他拉出了人來人往的音樂節區,兩人往公園僻靜處走。鄭旭還握着許千山的手臂,許千山一直想掙開,鄭旭不理會他,一路把他帶到了湖邊一條步道。許千山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張望,确定周圍都沒人,這才漸漸放松下來。
他們走了一段,鄭旭問許千山:“怎麽來了?”
許千山說:“下課看見你的電話,回撥你沒接。我問了張未然師兄,他說你可能是在這兒。”
鄭旭掏出手機,上頭有九個未接電話。八個許千山的,一個張未然的。電話響那個點兒他正在前排聽着板胡,思考以後去演京劇搖滾還是幹脆唱秦腔。
這兒離北大挺近的,看許千山來得這麽快,大概是從學校一路跑過來的。
許千山頭發亂得不行,被北京的春風一頓狂吹,吹得極其狼狽。鄭旭擡手幫他整理,邊理邊問:“找了多久?”
許千山說:“沒多久,沒半個小時吧。”
“傻。”鄭旭不客氣地敲許千山的腦袋,“以後等我回信再動身。要是我剛走了呢?”
“我怕你有事兒。”許千山說。他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
鄭旭的第一反應是許千山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他很久不來找鄭旭了。将近一個月,他們都沒見過面。他反問許千山,許千山解釋道:“我有點兒害怕……而且,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鄭旭煩悶道:“我什麽時候不想見你過?”
“我不知道,”許千山的聲音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大概……是謝微微走之後,還有阿杉走之後。我待在你身邊,但你好像不在我旁邊。你看不見我,只是彈你的琴。”
鄭旭難以理解:“去年夏天咱們不也是這樣?”
“不一樣的。”許千山說。可是鄭旭讓他說哪裏不一樣,許千山也說不出來。
鄭旭冷笑道:“你就是覺得我承受不了壓力吧,你覺得我不行。”
“……我沒有。”許千山說。
鄭旭都懶得說他回應得有多猶豫。他知道許千山心思重,也知道許千山擔心他,但他不喜歡許千山這樣兒。他努力擠了一點兒耐心,放軟了口氣:“我沒事兒,咱們一切照常,寶貝兒。”
許千山乖乖點頭,從被鄭旭撥亂的劉海裏擡頭看他。鄭旭這陣子一直麻木的思緒忽然一動。他的欲求,他的缪斯肉身,他的許千山,就在這裏。他為什麽一直冷落了許千山?他疲憊地閉上眼,低頭與許千山額頭相碰。
這個動作對許千山而言絕對是不可以在公共場合展現的親密,而他們現在在人來人往的公園,随時可能有人走過的湖畔綠蔭裏。許千山僵硬得像一棵樹。
過了一會兒,樹探出枝丫,小心翼翼地撫上鄭旭的後背。
許千山會問鄭旭在煩什麽,會以為鄭旭只是為了醍醐的解散而憂愁。只有張未然知道鄭旭愁的還有《棒喝》。浩瀚音樂不合作,斷了銷售渠道,張未然跑斷腿也就在他們一群老炮熟悉的店面鋪了幾百張專輯。鋪在店面的這些張,兩個月來大概回款了一半,再加上線上幾百張,現在銷量還沒過千。
《棒喝》棚錄的時間比較長,再算上兩個外援的主音吉他和節奏吉他人工費,還有後期母帶的費用,不賣個三千張是回不了本的。
這個成本合同上寫的是張未然擔,但鄭旭不好意思再讓張未然擔了。因為《棒喝》,張未然的公司草創就斷了跟浩瀚音樂合作的路,張未然夠哥們兒,一個字也沒跟鄭旭抱怨過,但鄭旭不能假裝這個事兒沒發生。他知道張未然給專輯墊了錢,想自己拿出錢填回去。可他也是個窮鬼,有上頓不管下頓的,這麽多年下來存款還沒到五位數,別說填專輯窟窿,就是填吉他的人工費都不夠。
張未然後來幫他拉了一些拼盤演出,livehouse五百一場,商場演出兩百到一千不等。鄭旭都去了。但他哪怕一年唱五十場,也得唱上五年才能把專輯窟窿填上。有天張未然喝醉了,說要怪鄭旭這個主打歌名字就不吉利。什麽《滅頂》啊,搞得跟滅頂之災似的。還有《棒喝》,這不是商業社會給理想主義者的當頭棒喝嗎?一語成谶!
當然張未然清醒了就再沒說過這些胡話,但鄭旭自己琢磨着,這話還真沒有錯到哪裏去。搖滾嘛,大家都愛寫那些恨你恨我恨人生的歌。實際上,鄭旭那時候還沒怎麽認真恨過。他擁有的太多了,随便失去一點兒都不痛不癢的,最受打擊的也不過是胡非帶着人把在輪下拆了。
拆了又怎樣,他重新組一個呗。沒錢又怎樣,他總有朋友介紹工作。基佬又怎樣,有的是人不在乎還願意跟你做朋友。
那時候他有充沛的精力,時間。他有充沛的希望。
這些事兒鄭旭從來不跟許千山說。許千山心思比他重多了,光操心他自己就活得謹小慎微,再連上鄭旭的份兒一起操心,能愁死他。再說了,鄭旭是不肯在許千山面前丢人的。他把《棒喝》的事都擔在自己肩上,面對許千山絕口不提,只管做/愛,在彼此的身體裏尋求一瞬間的脫離。
鄭旭有時候覺得他這樣兒真的挺糟踐許千山的。許千山那麽愛他,他不能把自個兒當根按摩棒。可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鄭旭沒法繼續在精神上包容他,就只能盡量在肉欲上滿足許千山。
許千山也隐隐察覺鄭旭心情不好,在他面前比之前還更乖一些。鄭旭對着他發不出火,有時候也會溫柔下來,撫摸着許千山赤裸的後背,陷入一種情窦初開的懷想裏,仿佛一切都回到去年此刻,阿杉還住在隔壁,謝微微在酒桌上對着許千山點頭。
這一年的暑假許千山要去實習了。他們中文系聯系的實習大部分是文學雜志和機關單位,還有什麽古籍研究所,說出來名頭都是響當當的。結果許千山選了個奇奇怪怪的時尚雜志。鄭旭聽說的時候差點兒笑死。許千山跟時尚的關系大概就是鄭旭和希臘語的關系:裝逼都靠不上邊兒。
他問許千山:“幹嘛選這個?你不是想搞研究嗎?”
許千山有點兒尴尬:“只有這個雜志能讓實習生寫特稿。”
“哎唷,志氣不小嘛。”鄭旭笑話他。
他當然知道許千山是個正兒八經的北大學生,前途遠大的。但許千山在他面前一直是那副品種小白狗的樣子,鄭旭很難拿他的話當真。
不論如何,許千山想做,鄭旭總是支持的。其實他們這群土搖跟時尚的關系也差不多等于沒有,但張未然是個高人,上過時尚雜志的。鄭旭于是又厚着臉皮托張未然幫許千山介紹幾個業內人,到時候給許千山實習行些方便。
這個實習是全職。前一個月許千山待在東城區的雜志編輯部,正好可以住在鄭旭家。怕鄭旭鬧他,許千山不肯住鄭旭床上,就住在阿杉住過的那個客廳沙發床。他們做的時候,許千山就去鄭旭卧室,被幹得怕了想躲了,許千山就鑽進簾子一拉,任鄭旭笑話他也不出來。兩人沒日沒夜快活了好一段兒。
第二個月許千山開始跑采訪,他們的采訪對象在海澱,許千山便搬回了學校宿舍。許千山對這個實習相當上心,周末有空去找鄭旭時也顯得疲憊。鄭旭讓許千山別這麽辛苦,換他自己去海澱找許千山。許千山知道他最近白天都去張未然那兒給他幫忙,問他會不會耽誤事兒,鄭旭說沒關系,反正海澱也有個他的大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