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微微靜悄悄地走了,走在十一月初,連個告別演出都沒辦。剩下來鄭旭和阿杉,在找吉他之外,又得開始找貝斯。鄭旭駐唱的那間酒吧老板陳哥給他們介紹了一個新來應聘駐場樂手的吉他手,三人交流了一陣,感覺還可以,卻也沒當場拍板,就先合作演幾場駐唱觀察一會兒。鄭旭不想再招來個KL那樣兒技術過硬但沒腦子的了。
新配置還在磨合期,鄭旭聽得出來最近演的歌都差點兒味道,阿杉的鼓也不如平時有活力,失誤變多了。鼓是把控曲速的關鍵,沒了貝斯,律動就靠鼓了。阿杉的失控直接帶跑了吉他和鍵盤,不懂的聽着熱血沸騰,懂行的聽着亂七八糟。新吉他抱怨了幾次,阿杉認錯說回去多練,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但樂手內部過去了不算完,酒吧老板陳哥也聽出來了問題。他由着鄭旭他們三個自由奔放地演了兩個月,等新年那場演完,二號下午陳哥把鄭旭叫來,讓他考慮自己單幹:“來聽你們唱歌的,大部分是你的粉絲,也有謝微微的。你看謝微微走了,就剩個阿杉。他技術也一般,你不如把醍醐拆了,自己單飛,演出的時候再找樂手。張未然那裏肯定有空閑的樂手資源給你。”
鄭旭想也沒想,當場就拒絕了,陳哥也沒說什麽。醍醐在這家酒吧駐唱兩年,都快成一景了,陳哥不會輕易趕他們走。鄭旭有這個底氣。他還特意叮囑了陳哥別跟阿杉提。結果阿杉不知怎麽還是聽說了。有天鄭旭和阿杉演完回家,阿杉沒拉簾子,盤坐在沙發床上吃着盒飯。鄭旭路過客廳倒杯水。阿杉忽然擡起頭跟鄭旭說:“咱們拆了吧。”
鄭旭一驚,差點兒把杯子摔了。他回頭瞪阿杉:“別瞎說。”
阿杉“哎”了一聲:“我沒瞎說。旭哥,我知道我基礎不行,都是你和未然哥提攜。這半年給別的樂隊打工,我也發現了,我學歌确實是慢,确實是不合适……我想,我回家去找個正經工作,可能還好些。”
鄭旭放下杯子,沉聲道:“醍醐就是咱們三個,現在微微走了,你也要走?”
阿杉笑了起來:“別呀旭哥,別瞎煽情。咱們不興這個。現在也就是快到年底了,沒什麽活動,明年你看着吧。明年迷笛,我還回來給旭哥當鼓手。”
鄭旭不聽他這套:“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人難為你了?陳哥跟你說了什麽?趙科是不是?他不讓合作樂隊找你?”
阿杉趕緊擺手:“沒有沒有,陳哥沒說話,趙科更不至于。我就是個無名小卒,還沒那個榮幸在趙老板那邊挂號。我就是幫人做實錄打了一場——”阿杉猶豫了一下,“就Lucky之前打工那個樂隊,我怕你不高興,沒跟你說。他們的曲子好難啊。我以為他們為難我的,但後來聽Lucky的現場錄音,我确實不如他……穩定性,音色控制,都輸他好多。”
阿杉看起來特別沮喪。鄭旭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麽。阿杉自己肯定比鄭旭看得清楚。阿杉的優點是在臺上的感染力,是他特別練過的那些花活,是爆發時極快的手速。他在現場非常耀眼,活力四射,錄《棒喝》這種鼓寫得比較簡潔規整的專輯也沒問題,但真的做一個職業的外援鼓手,阿杉統共練了三年鼓,基本功是不太夠的。
“醍醐要能再牛/逼一點兒,你也就不必去他們樂隊打工。”鄭旭低聲道。
“哪兒能這麽說。”阿杉搖了搖頭,“還是我水平不行吧。我吃不上這碗飯。”
鄭旭還想勸阿杉留北京,大不了先找個工作糊口,他也能幫忙聯絡。但阿杉已經下了決心,要回老家。鄭旭勸了幾輪,确實是勸不回來了,便也不再勸。他回了卧室,躺在床上,雙手抱頭,想,怎麽回事呢?明明半年前一切都欣欣向榮,醍醐都要出專輯了,牛/逼。怎麽才半年,專輯沒個準話,醍醐也徹底散了?
鄭旭翻了個身,從褲子裏摸出手機,打電話給許千山。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聯系過許千山。剛在一起時是被許千山的主動慣出來的,打架那事兒之後則是因為覺得傷自尊。許千山不記仇的,那天鄭旭去他學校,他知道鄭旭不生氣了,之後還是照常來陪他。鄭旭有時候背對着床上的許千山彈琴,彈着彈着就有點兒愧疚,沒法面對那麽耐心等他的許千山。
鄭旭這時候打電話過去,也覺得有點兒愧疚。他現在肯定不如平時那麽有意思,搞不好還會沖許千山發脾氣。找許千山幹嘛?他什麽都不懂。鄭旭肯定不能往他身上撒氣。但鄭旭不知道還能找誰了。謝微微和阿杉都要走了,他難得地感覺如此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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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線音把鄭旭從那種莫名其妙的無助裏吵醒過來。他正要挂斷電話,許千山卻已經接了起來。
許千山小聲說:“你等一下哦。”
然後一陣桌椅的響動,許千山的腳步聲。鄭旭猜他大概在圖書館,為了接他電話而小跑出來。鄭旭不說話,聽許千山的呼吸聲和灌進電話裏的風聲。
鄭旭說:“許千山,我心情不好。”
他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一點兒不說前情提要。許千山吓了一跳,慌張無措,下意識地問道:“那——那我現在去你家?”
“你不是要期末考試了?”
許千山為難起來。半晌,他猶豫地提議道:“你……你要不要聽我念書?”
“念詩吧,”鄭旭說,“你之前寫的那些。”
鄭旭指的是許千山托張未然帶來的那些歌詞。許千山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還是按照鄭旭的意思念給他聽。舊的、新的,都有。許千山确實寫得不錯,很清新,跟鄭旭的直白風格不一樣。鄭旭聽他念玻璃裏透出過去的影子,聽他念池塘裏追逐流雲的蟲豸,聽他念一個夏夜遇到身着火焰的愛人。
“是我嗎?”
許千山小聲說:“是你。”
鄭旭安靜下來。他說:“我愛你。”
張未然最後在一家影視公司買了個版號。銷售渠道還是沒有,他只能跟鄭旭兩個人一家家音像店鋪貨,又在網上宣傳。鄭旭那段時間駐唱都在打廣告,人家戲稱醍醐樂隊改名叫醍醐廣告公司了。一通吆喝下來,線下鋪了大幾百張的量還沒賣出去,線上倒是先有了小幾百張的預銷量。鄭旭因此有了一些稀薄的希望。
《棒喝》的平面設計是謝微微做的,制作則是張未然全程跟下來的,鄭旭都沒過問。但他留了三張他自己設計的醜不拉幾的版本,醍醐仨人一人一張。他自己那張,讓謝微微走之前在扉頁簽了字,又把這張給了阿杉簽名。結果阿杉還回來的時候,整張紙都給他真情實感地寫滿了。
阿杉說:“旭哥,我下周就回去了。你跟千山要好好的,咱們醍醐還得靠你打出去啊。”
阿杉是為了等《棒喝》才在北京多留了三個月。正式發售那天,鄭旭和阿杉,再加上新來的吉他和臨時請來的貝斯,四個人去了平時駐唱的酒吧演出打廣告。酒吧老板陳哥幫他們現場賣專輯。
許千山也坐在下面。許千山上周感冒了,發起了低燒,就沒去前排湊熱鬧,只是安靜坐在吧臺邊,隔着人群與臺上的鄭旭相望。鄭旭按照流程演完了預定的五首歌,伸手示意其他樂手暫停。
鄭旭說:“今天給大家演一個《滅頂》。這個歌呢,是咱們醍醐樂隊《棒喝》這張專輯裏的主打歌。專輯裏有個寫得很豐富的版本,謝微微那段貝斯酷斃了。但是今天,我不想演那個版本。我演一個我最開始寫的版本,只有鍵盤和人聲。我随便唱唱,你們随便聽聽。”
鄭旭把鍵盤的音色換了個接近鋼琴的內置音色,按了兩個鍵,忽然又擡頭笑了笑:“你們都随便聽聽啊,只有一個人,必須好好聽我唱。”
許千山僵硬坐在吧臺,心中清楚鄭旭這首歌是唱給自己的,他該走上前去。但是他動彈不得。許千山的視線完全鎖在鄭旭身上,低燒和酒精讓他頭腦昏沉,他聽着鄭旭漫不經心地唱着那首他沒聽過的新歌,聽那熟悉的微啞的聲音,聽那直白的刺痛的歌詞,不知不覺間,已經流下了眼淚。
鄭旭在臺上看見了,笑了起來。他不唱了,對着麥克壓低了聲音,輕笑道:“哎,寶貝兒,怎麽哭了?”
前面的人群紛紛回頭看過來,許千山匆匆用袖子抹眼淚,鄭旭卻不給他不好意思的機會。他彎腰撿起事先就放在角落的特別版專輯,起身跨過隔開酒吧和樂池的人流分隔帶,走到了許千山面前。鄭旭的性向是半公開的狀态,關注醍醐的基本都會知道。剩下的有些頭次來的觀衆不清楚情況,竊竊私語起來。可鄭旭一點兒也不在乎。
許千山還坐在吧臺椅上。鄭旭單膝落地,仰頭問他:“許千山,嫁給我吧?”
許千山的第一反應就是驚慌地往後縮。他跳下吧臺椅後退了半步,在人群的視線裏恨不得從地上挖個洞離開。許千山懇求地去看鄭旭,試圖用視線讓他放過自己,但真正對上鄭旭的視線時,不要說離開,他連動都動不了。
鄭旭的表情那樣認真。
鄭旭平時比狗還狗,吊兒郎當,專門欺負許千山。除開臺上,許千山從未見過鄭旭這樣認真的神情。他被鄭旭看得心跳如擂鼓,精神極其緊張,甚至覺得有些缺氧。許千山顫抖着伸出手,接過鄭旭手中專輯時差點兒脫手。鄭旭可以當周圍一切都不存在,許千山卻做不到。他清楚聽到他身後卡座有人啐了一句二椅子。他又忍不住眼淚了。
阿杉在鄭旭身後起哄。許千山知道阿杉以為他是因為感動而流淚。只有許千山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他怕極了。
可不論許千山再怎麽害怕,鄭旭在這裏,他不會拒絕。
《棒喝》正式發售是三月底。阿杉演完那場宣傳,四月初就要啓程了。他走的前一天,張未然堅持搞了個紀念的livehouse演出,叫“醍醐·最後一碗”。演出前他跟鄭旭阿杉喝酒,邊喝邊問:“我是不是臉特別黑啊?怎麽我不簽醍醐,你們幾個好好的;我一來簽醍醐,謝微微和你,一個個的都給我搞這套?”
鄭旭罵道:“關你屁事,是我惹到了胡非和趙科兩個傻/逼。”
阿杉只是憨憨地笑,不說話。
鄭旭一開始就知道醍醐成員的毛病。謝微微是他同臺演過的貝斯手裏律動最好的,臺風性格都特別酷,天生就該搞搖滾,但家裏非常反對,謝微微練琴都只能偷偷的。阿杉打起鼓來瘋子似的,花活兒不少,特別有情緒感染力,又無牽無挂,但他沒有系統地學過樂理,練得也還不夠,基本功只能算是勉強過得去。這些事情他們仨彼此間都一清二楚,卻一直自欺欺人覺得以後還有時間收拾首尾。
鄭旭其實隐隐有種預感,靴子遲早有一天會掉下來的。但他沒想到靴子掉下來是因為有人剪了繩子。謝微微就不說了,阿杉也是這樣。鄭旭當然知道阿杉的工作為什麽少了。是因為趙科和浩瀚音樂那系的外包都不找阿杉了,而且放話說跟醍醐沾邊兒就不做。胳膊擰不過大腿,阿杉接不到之前那些簡單點兒的流行歌的舞臺和實錄,要掙吃飯錢只能去找朋友介紹,和爵士啊核啊這種鼓難度高的樂隊項目死磕。
鄭旭恨胡非,恨趙科。他得恨他倆。不然他能怎麽樣呢?他只能去恨他自己了。
鄭旭其實也沒少恨自己的。
他仰頭悶了一杯啤酒,趴倒在桌子上。許千山坐在他旁邊,擔憂地将手放在鄭旭背上。鄭旭想抖掉那只手,又想他再放得久一點。近一段時間,他對許千山的感覺相當矛盾。許千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鄭旭瘋狂想他。可他真的來了,鄭旭又不想見他。鄭旭跟個落水狗似的,就不該讓許千山看見。
他假裝自己喝醉了,不去想那些複雜的情緒。
晚上阿杉的告別演出裏,謝微微也演了一段兒。她已經到廣州安頓下來了,這次在出租屋的卧室給醍醐錄了一軌貝斯伴奏。鄭旭在前頭唱,貝斯在音響裏轟,謝微微的視頻打在背後幕布上。一首歌沒演完,鼓忽然沒了。阿杉在後頭哭得稀裏嘩啦的,鼓棒都扔了。
他哭,臺下也有樂迷跟着哭。醍醐到現在兩年零兩個月,一開始的觀衆完全是鄭旭從在輪下帶來的,後來也有來看醍醐的了。謝微微沉穩,阿杉熱血,鄭旭是個神經病野狗。他們的歌做得任性,聽起來散漫得可以,但就是直擊人心,就是有感染力。兩年零兩個月,五場音樂節,二十多場livehouse,不知道多少場酒吧駐唱,跟着醍醐一路聽過來的小白也都成長成了老炮。
對比在輪下,醍醐算是好聚好散了。然而這樣的“好聚好散”,誰看了不唏噓?阿杉哭了,觀衆哭了,張未然哭了,連酒吧老板陳哥也哭了,只有鄭旭一個人沒哭。他憋着勁兒自個兒把歌唱完了,還要繼續唱下去。他要牛/逼起來,讓人家知道世界上有過醍醐這麽一支牛/逼的樂隊,出過《棒喝》這麽一張牛/逼的專輯,裏面十一首歌,首首都值得,裏面三個人,人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