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鄭旭回了北京,把三哥的證明信給了張未然,轉身就去找了許千山。許千山察覺鄭旭情緒不對,凡事都讓着他,順毛捋。鄭旭有點兒過意不去,又不願意跟許千山說實話。
他能說什麽?說他去找了一趟三哥就對前途産生了懷疑?說他覺得自己也挺平庸的,說不定回頭連保險都沒得賣?
丢人。
鄭旭以前從來沒懷疑過自己能出人頭地。哪怕他不掙錢,哪怕他知道這專輯賣不好,至少他有才華,在京城搖滾圈這一畝三分地裏是個叫得上號的人物,他一點兒不怕自己餓死。餓不死就完事兒,他們這一圈窮鬼都是這個心态。
但許千山不同。鄭旭沒問過,但他能感受到許千山跟他的想法是不一樣的。許千山需要一個确定的未來,并且為此焦慮。鄭旭不喜歡這樣。他想把許千山納入自己羽翼下,想讓許千山無憂無慮。鄭旭要拉許千山一把,就得把自己的問題先搞定,造一個不用謹小慎微也能活的未來。
他得把《棒喝》這張專輯做出來,做得牛/逼大發。
張未然拿了證明信就沒動靜了。鄭旭還是隔天去酒吧駐唱,阿杉大部分時候也去,謝微微平時要上班,只有周末能去,于是醍醐的演出都定在周末。醍醐的名氣不小,酒吧裏都是來聽他們的,氣氛相當熱烈。錦上添花,十一假期他們又有個新音樂節的邀請。
其實在輪下也去過兩場迷笛。頭一年是迷笛第一次走出校園那場,張未然幫忙張羅的。當時主辦很忐忑,樂隊很忐忑,場地方很忐忑,觀衆同樣很忐忑。就在這樣的忐忑裏,全場氣氛空前火爆,爆到隔壁的居民投訴太吵報了警,原定的三天演出演了一天就被要求改日程。主辦方沒法子,聽話改了,日程拉長到四天,後幾天也讓老炮們盡量壓抑自我。
次年迷笛吸取經驗,選了個不靠近居民樓的場地,開始正經收門票了。然而時運不齊,大牌搖滾樂隊一個沒來,連帶着整個節目表大改,第一年還沒上主舞臺的在輪下第二年直接被排到了主舞臺晚場。就這樣一通搞下來,迷笛居然沒虧太多,不算人工甚至還賺了點兒錢,夠付場地費,還能給樂隊勻點兒出場費。雖然扣掉盒飯車費就沒了,但畢竟是出場費,鄭旭當時還是很高興的,覺得自己大小是個腕兒了。
再下一年在輪下拆了,醍醐還沒組起來。其實鄭旭自個兒的單人樂隊Solaris也能報迷笛,但他沒去。沒意思。鄭旭被胡非傷了心,對這些事兒整體上心灰意冷了。直到他遇到阿杉和謝微微,感覺還是有人能一起做歌兒,才漸漸活躍起來。又多虧張未然看得起,哪怕被鄭旭拒絕一百遍了,下次有演出有音樂節照樣請鄭旭來,醍醐漸漸打開了名氣。
去年醍醐在迷你迷笛舞臺。今年五一這場的迷笛,醍醐上了主舞臺,演第二天的下午場開場。醍醐演完鄭旭就往臺下跳水,興奮得不行,感覺死了一年又活過來了。他下了臺,躊躇滿志地跟阿杉謝微微說他們要做最牛/逼的樂隊。
完了沒多久就接到新音樂節的邀請。這個音樂節名不見經傳,但誰不是從名不見經傳走出來的呢?謝微微的工作原因醍醐沒法兒巡演。相對的,但凡在北京周邊,能上的演出,不管是livehouse還是音樂節,醍醐一般都會去。這次一合計,三個人都有空,自然也就接下來了。
鄭旭想演專輯裏的新歌。他問張未然的意見,張未然不在乎他演新歌,倒是對這個音樂節本身不是很高興:“這個,好像主辦方有浩瀚音樂啊?”
鄭旭不信:“浩瀚辦的是那個浩瀚音樂節啊,就之前暑假那個。我們要錄歌,沒去。”
“這個也是。”張未然說。他明顯不太滿意,又不能直接拒絕。思忖片刻,張未然說,“是也沒辦法,下次接之前記得跟我商量。這次接都接了,不好不去。咱們也不怕他。你別演《滅頂》就完了。”
那鄭旭肯定不能演《滅頂》。他等着專輯發行後第一個唱給許千山的。他跟阿杉謝微微排了三首舊歌,三首《棒喝》裏的新歌。其中兩首新歌先趁着周末在酒吧演了,觀衆熱情得不行,鄭旭心裏就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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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音樂節那天,醍醐是壓軸。阿杉人來瘋,間奏飚起手速一通亂炸把場地裏的氣氛炸得像汽油桶,返場安可了三遍,分給樂隊一個小時用得一分不剩,這才把舞臺交給下一支樂隊的大軸。
唱大軸的這支樂隊是音樂節主辦方自己的人。鄭旭不在乎什麽位次的,見名字沒聽過也就随便了。他下臺往後臺走,主辦方的設備負責人從另一側往臺上走,後面跟着下一支樂隊的成員。鄭旭偶然一回頭,就從那些成員裏見到了兩個熟人。
胡非和Lucky。
鄭旭腳步一頓。阿杉沒明白,拽他胳膊。鄭旭由着他拽了兩步,就停在臺邊上,阿杉再拽就拽不動了。謝微微回頭,看到了胡非和Lucky,心裏也有幾分明白,跟着停下腳步。三個人都停在下臺的階梯處,聽胡非那個新樂隊試音。胡非他們一直跟觀衆互動,似乎是沒看見他們。Lucky敲了三下鼓棒給了個節奏,鍵盤進了前奏。
是Disillusion。
鄭旭聽了幾小節就炸了,掉頭直接往臺上沖。他是正兒八經練過力量的,阿杉一個人根本拉不住,只能跟着沖上去攔鄭旭。謝微微見鄭旭情緒不對,立即打電話讓臺下的張未然趕緊上來。挂斷電話,鄭旭那裏已經跟胡非打起來了,她一咬牙也沖上去幫阿杉拉人。
觀衆被醍醐煽起來的情緒還沒下去,正是激動的時候,見這情況,一片嘩然。噓聲和起哄聲此起彼伏。有前排不知道是志願者還是觀衆的翻上臺來幫忙拉架,拉了偏架挨了拳頭又打成一團。場地安保反應慢了一兩分鐘,上臺的時候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臺上臺下都是一片混亂。場地方見情況不妙,當機立斷叫了警察。
張未然把鄭旭和阿杉從派出所帶出來是第二天的事了。
張未然顯然有脾氣,沒開口說話,鄭旭也就沒說話。他還不服,沒覺得自己哪兒錯了。可是鄭旭走出派出所,看到站在路邊等他們的許千山,又不自覺地有些理虧。他不樂意許千山看見他這麽狼狽的樣子。
張未然等他們都上了車,說:“浩瀚音樂跟胡非解約了。”
阿杉本來在拘留所待了一宿,整個人萎靡不振,聽到這話,頓時振奮起來:“這是好事啊!”
張未然瞥了他一眼,繼續道:“趙科放話說不準任何一家廠牌公司幫你們發《棒喝》。咱們本來是跟天際線合作發行的,剛剛他們打電話說做不了了。現在《棒喝》版號沒了,要重新找出版社申請版號批文。銷售渠道也要重新布置。”
鄭旭皺起眉。他們本來是想十月底醍醐兩周年的時候發布專輯的。這下計劃完全亂了。
鄭旭不知道張未然是不是怪他,但張未然特別能忍,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抱怨,把鄭旭他們帶回家就走人了。鄭旭在卧室裏待了一會兒,給謝微微打了個電話。謝微微比他們早幾個鐘頭出拘留室,是被家裏人帶走的。鄭旭想問問她一切還順利不。
一個電話撥過去,該手機號已停機。
許千山見狀,補充說:“我見到微微姐了,但是沒說上話。她——”許千山猶豫了一下措辭,“她父親和她在拘留所門口起了一些争執,然後一起離開的。後來張師兄來了之後也跟微微姐打了電話,那時候電話打通了,她說過一陣子再聯系。”
鄭旭知道謝微微跟家裏關系不好,她玩樂隊的事也沒跟家裏說過。他拿不準謝微微現在情況怎麽樣,心裏頗為煩躁,又想起張未然說《棒喝》前途未蔔,更是抑郁。鄭旭感覺得到許千山正擔心地看着他。他情願許千山走遠點兒,別看見他。
鄭旭清了清嗓子,開口讓許千山先回學校。許千山不想走,他想跟鄭旭聊聊。鄭旭可不想跟他聊。他沉下臉拉開了卧室門,向外一指。許千山難堪地站在原地,幾次試圖開口,但還是沒能說出什麽,最後默默地離開了。他看上去那麽委屈。要是平時,鄭旭多少會心軟安慰幾句。但現在鄭旭沒有那個心情。
阿杉在外間客廳看見了,起身送了許千山一段兒。回來之後他見鄭旭靠在門上發呆,便問鄭旭:“怎麽不讓他留下?千山也是關心你。”
鄭旭聽得煩悶,回房把卧室門一關。他當然明白許千山是關心他。他還知道許千山肯定在拘留所外頭跟着熬了一宿。看許千山那副憔悴的樣子就知道了。鄭旭煩Lucky胡非兩個傻/逼,煩謝微微的事兒,煩《棒喝》的前途,最煩的是自己煩還不夠,害許千山一塊兒擔心。這些煩心事兒越想越過不去,鄭旭不樂意再想,哐哐砸琴去了。
謝微微隔了兩周才跟醍醐其他人聯系上。說是醍醐也不對,因為她聯系上的是許千山。許千山在學校寝室接到電話,對面是個中年男性,先是盤問了半天許千山的學生身份,然後才把電話轉交給謝微微。
謝微微端着聲音,用特別播音腔的普通話說:“之前跟你們學校文藝部策劃的活動,需要重新敲定一下細節。這周六咱們負責人一起見個面吧。”
許千山聽得一頭霧水,但還是聽出了謝微微的聲音,再稍微一想,就明白她這是在曲線救國。許千山有一學一,也端着腔調答應了下來。等挂了電話,他才開始犯愁。
鄭旭從拘留所出來就再沒聯系過許千山。這兩周來,許千山發短信過去,鄭旭也不回。許千山知道鄭旭心情不好,沒好意思打電話給他,上周又正好碰上了期中考試,沒去成鄭旭家。許千山有些擔心鄭旭是不是不想理他。他猶豫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給鄭旭去了個短信。
剛按下發送鍵,許千山就跟扔個燙手山芋似的把手機扔床上。他不敢看鄭旭怎麽回。但最令人難受的還是鄭旭根本沒回。許千山一邊心不在焉地上網看新聞一邊豎着耳朵聽。一個小時過去了,手機壓根兒就沒有振動過。
許千山很失落。他揉了揉臉,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上周的閱讀材料準備去圖書館寫寫摘錄散散心。他背上書包,剛下樓就怔在了樓門口。鄭旭正站在他寝室樓下,雙手抱胸,一臉不耐煩地等着他。
許千山兩步跑過去,小聲道:“你怎麽來啦?微微姐說明天晚上的。”
鄭旭想,還能怎麽?他想這小傻子了。鄭旭伸手揉了一把許千山的頭發。許千山吓了一跳,不樂意大庭廣衆下跟男人這麽親昵,下意識就躲開了。很快許千山又想起鄭旭還在生氣,怕這舉動把人氣跑,猶猶豫豫地,又靠近了鄭旭身邊,但脖子還是縮着的,那副樣子明顯是怕鄭旭再欺負他。
鄭旭看得一清二楚,都懶得跟這不敢出櫃的膽小鬼計較了。他只問許千山一句話:“跟我回家嗎?”
許千山立刻小雞啄米式點頭。鄭旭看得好笑。他轉身大步往外走,許千山“哎”了一聲,小跑着跟了上去。
時隔兩周,許千山終于再次留宿在鄭旭家。這次他們什麽都沒做,不過許千山還是很高興能跟鄭旭和好。次日二人帶上阿杉,一起去了謝微微電話裏約好的咖啡廳見她。
謝微微已經等在那裏。他們一入座,謝微微便開口道:“我要走了。”
鄭旭吃了一驚:“你去哪兒?”
謝微微搖頭:“不知道,可能去上海廣州什麽的吧。我爸想把我關起來,我要趕緊跑了。”
阿杉腦回路比較簡單,立即撸袖子說:“你爸幹什麽的?咱們找人去教訓他。”
謝微微白了他一眼。
鄭旭正色道:“我們能幫忙嗎?”
謝微微一哂:“幫什麽忙?那個人死腦筋,看到你們怕是會報警。随他去吧,我先南下待兩年。他要是能想通,我再回來。”她的視線從阿杉看到許千山,又看向鄭旭,在每個人臉上都停留好一會兒,像是想把他們的樣子記住,也像是想說些什麽臨別留念,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謝微微說:“今天就是來跟你們道個別。過兩周我就走了。”
鄭旭緊緊皺起眉,但也無話可說。如果說他們做樂隊是興趣,這興趣已然占用了生活太大的一部分;如果說他們做樂隊是職業,這職業又不能掙錢糊口。三哥留不下來,謝微微留不下來,胡非這樣的天才吉他手要變成什麽妖魔鬼怪才能勉強求生。鄭旭能留下來,不是因為他有多天才,只是因為他無牽無挂,只是因為他無所求。
但人是不可能永遠無所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