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月快要過完的時候,醍醐專輯的最後一首主打歌也錄完了。之前排練加錄音高強度練了兩個月,終于自由了,鄭旭啥也不想,直接找人替了周末兩天的駐唱,在家一心跟許千山厮混。阿杉一開始不曉得厲害,回家待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四處打電話求收留。鄭旭實在太過分,不分白天黑夜的,他隔牆戴了耳塞都沒用。
許千山堅持回去上課,鄭旭也沒辦法。他周一早上把許千山送上回學校的出租,靠在巷子口的路燈上目送了半天,心裏琢磨着大概是該買臺車了。
鄭旭手上沒錢。駐唱的錢就夠溫飽房租,拼盤之類的商業演出和偶爾的醍醐專場,他能拿到的錢也不多,都給攢起來換新的合成器了。現在鄭旭只能指望新專輯。要是專輯賣得不錯,他興許能掙一些錢付個車的首付。
不過,專輯能賣出什麽成績,鄭旭自己心裏也沒底。
醍醐在現場是很有名氣的,然而再有名氣也抵不過實體專輯沒人買賬。鄭旭很喜歡的老牌樂隊凹凸鏡,去年在老炮們自己搞的音樂廠牌天際線簽了張專輯,半年了,總共才賣出兩千張,将将夠回本。
鄭旭自己心裏頭清楚,現在搖滾沒啥市場,半死不活的。他們這張專輯質量自己看着是石破天驚倍兒牛/逼,也說不好有幾個人會買。簽約的時候鄭旭就想過了,大概率掙不到錢,就是給張未然練個手,再圓上他們幾個的專輯夢。
想歸想,鄭旭還是對專輯有一些期待。轉回去七年,鄭旭剛上大學的時候,凹凸鏡樂隊一張專紅遍大江南北,街門口音像店都在放。他還是想看看結果再說。能站着掙錢,誰情願跪下接行活兒呢?
鄭旭還在理想和現實之間轉圈的時候,接到了張未然的電話。
醍醐的專輯名定的是《棒喝》。鄭旭提出來那天,不茍言笑的謝微微也對他豎了拇指,誇這名字牛/逼。《棒喝》一共十一首歌,主打就是鄭旭寫給許千山那首《滅頂》。他寫得冷靜又多情,編曲上有點兒prog的意思,還混了一段鄭旭自己念的佛偈,特別欲。鄭旭滿意極了,就等着專輯發售給許千山聽。但歌兒寫完了這進度就不由他掌握了,得看張未然的。張未然得申音樂版權、買版號,各個方面都靠他去跑。這段日子以來,他除了正事兒都沒怎麽聯系過鄭旭。
鄭旭本來以為張未然這個電話是來跟進度的,結果張未然張嘴就把他吓了一跳:“怎麽回事?胡非說《滅頂》是你從他那兒抄的?”
“什麽玩意兒?”鄭旭難以理解,“關胡非什麽事兒?哪個傻/逼說的?”
是Lucky說的。
那天Lucky去趕場,撞見鄭旭和許千山之後,被醍醐的臨時吉他手KL拉去喝酒安撫情緒了。他倆之前就有交情,後來又出來玩過幾次。KL有天喝醉,就把《滅頂》拿出來給Lucky彈唱了一段兒副歌。Lucky聽着耳熟,找胡非确認。胡非聽完就炸了,直接沖到了張未然辦公室罵他盜歌不要臉。張未然正跟人談發行渠道,被胡非沖過來一頓罵給整懵了,好說歹說先把人勸走,趕緊來電話跟鄭旭确認。
鄭旭皺緊眉頭,沒立刻回答。張未然急了:“說話!難不成真是抄的?”
“抄個屁!”鄭旭罵道。
《滅頂》是鄭旭自個兒寫的,不過不是這陣子,而是在輪下的時候就寫了個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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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鄭旭還沒現在這麽灑脫,剛離開學校來玩兒樂隊,各方面都很迷茫。他把那些迷茫都寫進了歌裏,取了個特別裝的英文名叫《Disillusion》,拿給在輪下其他人看。樂隊排了兩次,胡非嫌棄鄭旭吉他寫得不行,給改得面目全非。鄭旭覺得這歌對他有特殊意義,不樂意胡非改,胡非也不樂意演個沒給自己留創作空間的歌,兩人僵持了半個月,這歌兒就黃了。
在輪下從來沒公開演過這首歌,但樂隊成員是都聽過的。鄭旭不意外Lucky會聽這歌耳熟,他不能搞懂的是胡非在幹嘛。在輪下的時候他就知道胡非這人什麽話都編得出來,但他說鄭旭抄襲是什麽意思?他們倆兩三年沒碰過面了,搞臭鄭旭對他有什麽好處?
張未然聽完鄭旭的話,沉聲說:“那我可能明白了。你在家等着,我一會兒去找你。”
張未然說來就來,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鄭旭家。他帶來了胡非的新專輯。
在輪下拆了之後鄭旭就沒關注過胡非的事兒,還是從張未然這裏知道了個大概:主音吉他手胡非帶着鼓手Lucky和節奏吉他重新找了個貝斯,組了改錐樂隊。這個改錐去年也給拆了,胡非單飛簽去了一家唱片公司,去年剛出了一張個人EP。張未然說鄭旭聽了就明白了,于是鄭旭把阿杉叫起來,三個人聚在一起聽了張未然說的那首歌。
是《Disillusion》。
不,也不能說是。胡非寫了個不知所雲的詞,又把吉他全給改了,貝斯也面目全非,但人聲和鍵盤還有鼓,都跟鄭旭當年那個demo版本一模一樣的。鄭旭邊聽邊笑,覺得胡非這就是典型的人品配不上技術。他甚至還有些惋惜,當年那麽個天才的主音吉他手呢,在這兒寫些什麽玩意兒,低音區貝斯和鼓打架,高音區吉他和鍵盤打架,還不如當年在輪下的時候胡非改的那版。
張未然笑不出來。他沉默半晌,說:“把《滅頂》删了。”
鄭旭覺得匪夷所思:“他抄了我的歌,憑什麽我删?”
張未然沒他那麽樂觀,皺眉道:“你能證明嗎?”
鄭旭啞然。
當初鄭旭自己覺得在輪下的時候跟大家關系不錯,但最後決裂的時候成員一邊倒地信了胡非,他就有點兒懷疑人生了。現在Lucky和節奏吉他兩個人肯定是站在胡非那邊的,貝斯那裏,鄭旭也沒啥信心。這人當年沒跟任何一邊站隊,回家上班去了。他也不是很願意為這事兒再去麻煩人家。
張未然說:“他這張EP簽得太巧了,是趙科剛跳槽去浩瀚音樂的時候做的第一個項目。現在整個浩瀚都是趙科在管事,你讓他承認黑歷史,他肯定不會幹。”
鄭旭冷笑道:“關我什麽事?”
張未然也跟着冷笑:“那你想讓醍醐第一張專輯就背上抄襲的名聲?”
鄭旭不說話了。
阿杉全程當背景板,這時候見兩人劍拔弩張地沉默着,才虛虛地插了句話:“可是删了……就沒有主打歌了。”
《滅頂》寫完之後,他們聚在一起把前十首歌改了有半個月,人聲軌幾乎全部重錄,又花了好長時間才定下《棒喝》的專輯主題。《棒喝》是驟然的呼斥加身,而《滅頂》是浪潮,是一切超越理解範疇的沖擊,包括性,也包括欲,包括初初入世的迷茫,也包括初初戀愛的歡欣。
删掉《滅頂》意味着專輯概念要全部改掉。重錄人聲軌已經超預算了,他們沒有這個時間精力把所有工作推倒重來。
鄭旭沉默好久,最後說:“我去找三哥。”
三哥是在輪下的貝斯手。他年紀比其他人都大不少,衆人于是不怎麽提他真名,就叫三哥。三哥臨走時沒給任何人留地址,但鄭旭幫他往家寄過一回包裹,對城市的名字有印象。他下了火車,在路邊抽完了一根煙,給三哥打了個電話。
三哥接到他電話就很驚訝,聽說他已經到了火車站,更是震驚。鄭旭在電話裏只說有事兒面談,三哥于是讓鄭旭在火車站找個地方坐會兒。鄭旭找了個網吧,随便打了兩局棋牌游戲,正要開第三局時,感覺背後有人拍他肩膀。鄭旭摘下耳機回頭看,就看到了三哥。
三哥跟在輪下那會兒很不一樣。他當年最不喜歡穿襯衫,不論寒暑都是一件T恤到處晃,現在卻穿着一身正裝,頭發向後梳起,說不好是成熟穩重還是老氣橫秋。才兩三年不見,三哥的樣貌卻已經變了,不是那個憤怒和快樂都極具感染力的三哥,而成了連笑的時候都展不開眉間皺紋的中年人。
鄭旭看了他一會兒,想起來三哥今年都三十七了。
網吧太吵,三哥把鄭旭帶到了附近一個咖啡廳。鄭旭點了杯可樂,三哥點了杯茶。飲品半天沒來,三哥看起來有點兒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先開口跟鄭旭道歉:“今天加班,來晚了,不好意思。”
鄭旭也有點兒尴尬,寒暄道:“周末也這麽忙啊?”
三哥露出一個苦笑,沒答話,反而問道:“怎麽來這兒了?旅游還是……有演出嗎?”
說到演出時,三哥輕微地瑟縮了一下。
鄭旭說不是。他看着三哥,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鄭旭不再拖延,直接問道:“三哥,記得幾年前我寫過一首小樣嗎?這首。”
他拿手機放了一段旋律。那年頭的手機還是翻蓋的,五分鐘的普通音質的音頻也裝不下多少首。當年寫完了小樣,鄭旭把這段彈唱音頻一直存在手機裏,直到現在。他不做聲,三哥也安靜地聽。聽到副歌,他漸漸記起來了,點頭道:“我有印象。這歌叫什麽來着?記得是個英文名字。”
“叫《Disillusion》.”鄭旭說。
三哥點頭道:“是叫這個。當時咱們還排過兩遍的。我英語不行,沒記住。”
鄭旭深吸一口氣,道:“胡非把這歌放進他自己的EP了。”
三哥皺眉道:“什麽意思?這歌不是你寫的嗎?我記得那時候他想改你吉他,你不讓,這歌就沒演……怎麽放他EP裏了?”
鄭旭冷笑道:“我也想知道。”
他凝視三哥眼睛,問道:“三哥,我要去找他算賬,你能不能給我作證?”
三哥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忽然又一頓,改口道:“我……我給你寫個證明,行嗎?我這兒走不開,不能去北京。”
鄭旭說行,就準備出門買紙筆。三哥攔下他,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支筆,又往包裏掏。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活頁簿給碰掉了,許多張保險推銷材料散落在地上。鄭旭一怔,趕緊彎腰幫忙去撿。三哥坐在原地沒動。鄭旭把紙頁攏起來遞給他,見三哥耷拉着眉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包。那表情令人難受。
他問鄭旭說:“三哥變了是不是?”
鄭旭沒法兒答。他記得三哥以前經常說他最看不起兩種人,傳銷賣保險。三哥說他就受不了那些人,嘴裏沒半句實話,越熟越敢騙,都是小人。
鄭旭沉默半晌,不接他話,刻意說笑道:“過幾年,我也不演了,還來找三哥,咱們哥倆合夥賣保險。”
三哥扯起一個笑容,朝他揮揮手:“別啊,你得火,趕緊火!到時候三哥出一本回憶錄,專門講你糗事兒,銷量百萬。三哥就指着這個飛黃騰達了!”
說這話時,依稀有些像鄭旭記憶裏的三哥了。
臨走時,三哥忽然叫住了鄭旭:“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很羨慕你和胡非。你們倆是能吃這碗飯的,我們其他人都不行。水平不夠,只靠音樂養不活自己。現在……唉。”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再繼續,只說還有銷售任務沒完成,先走一步。鄭旭沒跟他搶結賬。他多坐了一會兒,出門往火車站走。
這小城還沒開始整市容市貌那一套,火車站旁邊有乞讨的殘疾人抱着吉他唱歌,唱的是凹凸鏡樂隊七年前紅遍大江南北那首。吉他音不準,唱得也很沒精打采。鄭旭駐足聽了一會兒,從褲兜裏掏出來身上所有的錢,扔進他碗裏,大步走進了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