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鄭旭的海澱大本營是迷笛。不是音樂節,是迷笛音樂學校。
其實認真說起來,醍醐三個人沒一個在迷笛正經上滿一個學制,但都跟迷笛有點兒淵源。謝微微前男友是迷笛的貝斯老師,鄭旭退學後也在迷笛學過倆月鍵盤,而阿杉,根本就是鄭旭從迷笛學校裏撿回來的。
那年阿杉從家鄉來北京參加迷笛音樂節,下火車後身上總共剩了一百塊錢。到了地方,他豪氣地買了第一天門票和兩份帶肉的盒飯,晚上就沒錢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跟着大部隊随波逐流去迷笛學校裏露宿。
說是露宿,其實阿杉也沒有睡袋帳篷之類的設備,就鋪了幾個塑料袋睡在草地上。第二天,阿杉聽周圍人指點,找到張未然去當了個志願者,免費聽演出。臺上沒演出的時候他問張未然能不能上去玩那套鼓,張未然說行,阿杉就上臺秀了一把。
他學鼓沒多久,做不來太複雜的律動,但刻苦地練過幾套花活兒,情緒感染力一等一,臺下很快就有樂迷跟着蹦。張未然覺得有點兒意思,電話裏推薦給了鄭旭。鄭旭晚上到迷笛學校裏小樹林地上找到阿杉,借了套學校的鼓讓他打一段兒,又把謝微微找來,三人聊了半宿,隔天就組了醍醐。
都是緣分。
許千山下午五點才下班,鄭旭于是先在迷笛轉一圈,一邊散步一邊回憶青春。
畢竟北京城就這麽點兒大,玩音樂的算來算去,總會産生一些聯系。鄭旭沒走多遠就遇見了以前上課時的老師老李。迷笛裏頭學電吉他的占七成,鼓占兩成,剩下形單影只那一成多半是學編曲。鄭旭報鍵盤那年整個學校就這一個常駐的鍵盤老師。兩個人見面聊起了舊事,鄭旭随口問了當時有印象的幾個同學,一半去了琴行當老師,另一半誰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回到正軌上了。
什麽是正軌呢?鄭旭跟老李對視一眼,心知肚明,都不提了。
氣氛有些冷場。老李問鄭旭好不容易來一趟,去不去琴房玩兒。時間還早,鄭旭反正沒事兒,便跟了過去。
迷笛的學生拿愛好當主業,一個比一個拼,他印象裏琴房就從來沒安靜過,這會兒也是幾乎全滿。老李從小禮堂裏找了把國外帶回來的新款合成器給鄭旭,鄭旭看着新鮮,開始試新音色。
他沒玩兩分鐘就有人敲小禮堂的門。老李去開門,嘩啦湧進來一大堆來找老李商量事兒的學生。鄭旭沒當回事兒,繼續在角落調自己的,卻聽到門邊有個特別雄渾的聲音咋咋呼呼的:“那是不是在輪下的鄭旭?”
“在輪下”的鄭旭,這稱呼三年多沒聽過了。鄭旭回頭看過去,烏央烏央一群人腦袋,一眼看不出來是誰在說話,就聽見幾個關鍵字,“胡非”、“兔兒爺”、“拆了”。鄭旭當即冷了臉。學生裏頭也炸鍋了,有的說牛/逼有的說惡心有的說關你屁事。叽叽喳喳,吵得心煩。
鄭旭給老李面子,沒翻臉就走,但也沒心思再玩琴了。他從口袋裏掏了支煙,捏在手裏,等着老李處理。老李趕緊板起臉把學生轟走鎖門,又把鄭旭從小禮堂後門帶了出來。
老李出門就跟鄭旭道歉,鄭旭心想這關你什麽事兒,傻/逼哪兒哪兒都有,迷笛還能是什麽烏托邦不成?但他确實比較難過。雖然他現在寫的都是比較本土的東西,當初入圈其實聽的是英倫搖滾,因此有了個錯誤印象,以為搖滾圈對基佬的态度會比學校的态度友好。現在他想清楚了,傻/逼在哪兒都是傻/逼,沒差的。
老李還是過意不去,提出請他吃飯,又批評胡非:“我就知道胡非不是個好東西,他在這兒學電吉他的時候就滿嘴扯謊。他騙人也不看看深淺。鄭旭,咱們迷笛最爺們兒的一個,怎麽可能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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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旭把煙一扔,說:“我确實是個同性戀。”
老李的表情從驚訝漸漸轉為尴尬,鄭旭不想再看下去,轉頭走了。
鄭旭在迷笛附近那條路上逛了一圈。傍晚時候,他估摸着許千山該下班回宿舍了,開始往北大走。這荒郊野嶺的打不着車,坐公交也要倒一趟。鄭旭在中轉站的公交站牌下,意外看到了他要找的許千山。
許千山見鄭旭從公交車上下來,也是一副意外的樣子。他下意識想要迎上來,又想起身邊還有同學在,生生止住了腳步,停在原地。鄭旭的眼神從許千山掃到他身邊的女同學,又回到許千山身上,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許千山只好先開口:“你……你怎麽在這兒?”
“有事兒。”鄭旭說。
本來他情緒就不高,一下車看到許千山的驚喜心情也被許千山這副不肯認賬的樣子給澆滅了,現在鄭旭拿不出多好的态度。見他這樣,許千山也沉默下來。沒過多久,卻是許千山的同學先開口了。那是個高馬尾的女生,看上去幹淨利落。她禮貌地問:“那個……您是不是鄭旭呀?醍醐樂隊的鄭旭?”
鄭旭覺得挺莫名其妙的。他什麽天皇巨星,一天被認出來兩次?至少這個說他是“醍醐的鄭旭”,他還能有點兒耐心。鄭旭給面子地摘了鴨舌帽,答了聲是,那女生就笑了起來:“我就說有點兒像呢。我之前買過你們的專輯《棒喝》,封底的合照裏頭,您就戴着這個遮陽帽。哎許千山,你們認識啊?”
鄭旭看了許千山一眼,許千山沒看他,只跟那女生解釋:“之前……之前學長介紹我給他們樂隊寫歌詞。”
鄭旭在心裏冷笑一聲。寫歌詞?許千山真能編,張未然一年前說的事兒他還記得。不止這個,鄭旭還介意許千山連張未然的名字都不敢提,就叫一聲學長。是搖滾丢他臉了還是同性戀有毛病?
鄭旭不答話,氣氛就冷了下來。那女孩兒左右看看,可能是覺得這倆人關系不好,也不繼續寒暄了,就跟許千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月底的實習報告怎麽寫。
公交車來的時候三個人都松了一口氣。許千山和女同學坐一起,鄭旭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生悶氣。車快到北大西門,許千山和女同學起身準備下車,鄭旭在後排冷眼看着,一點兒挪動的意思都沒有。許千山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
許千山當然知道鄭旭是來看他的。這輛公交到北大之後一路向北往昌平去,鄭旭沒別的理由坐這趟車。許千山不敢當着同學的面跟鄭旭道歉,只能那樣看鄭旭一眼。那一眼裏半是歉意,半是懇求。許千山眼睛黑亮,天生一種無辜感。他們都睡了一年了鄭旭還是吃這一套,見他求饒,再生氣也會先心軟三分。
鄭旭在車上多坐了一站才下了車。他頂着薄暮的暑氣,買了瓶汽水站在路邊喝完一抹嘴,覺得怒氣被這冰汽水兒壓下去大半,終于能做回那個通情達理的好男友。許千山是個軟蛋,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鄭旭自我催眠十分鐘,開始掉頭往北大走。走到半路,鄭旭接到了許千山打來的電話。
許千山開口就說:“對不起。”
鄭旭聽不得他道歉,剛被冰汽水兒壓下去的怒氣又起來了,口氣比平時沖得多:“習慣了,沒啥對不起的。你哪天對得起我一次,我才受寵若驚。”
許千山被他噎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複。鄭旭聽着許千山的混亂呼吸聲,特意多讓他忐忑了半分鐘,才稍微放松了語氣:“你在哪兒?我快到你們西門了,出來接我。”
許千山來接鄭旭的時候身上的背包已經放下了,就穿着T恤長褲,一副清清爽爽的學生樣子,乖乖等在校門旁邊。鄭旭看着覺得可愛,心頭不快又消去一些。他問道:“咱們去哪兒?你宿舍有人嗎?”
許千山說:“有人的,還有兩個實習的室友留在北京。我們去燕南園吧。”
暑假裏學生少,燕南園也冷清了許多。兩人随便吃了點東西,開始在附近晃悠。鄭旭沒正經逛過北大,來這兒都是陪許千山談戀愛。他想起之前在網上看的帖子,随口問許千山:“你怎麽老帶我來燕南園?不是你們北大的都在未名湖和旁邊草坪那塊兒談戀愛嗎?”
許千山讷讷道:“在那邊,被看到了影響不好……”
他自己也知道這話會惹惱鄭旭,理虧得不敢再說話了。鄭旭已經沒那個精神同他生氣,只是納悶兒:“許千山啊許千山,你到底怕些什麽啊?你是不是傻。”
許千山說:“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害怕。”他沉默片刻,自嘲地一笑,“可能我确實傻吧。”
鄭旭沒辦法了。許千山怕家裏知道,鄭旭可以幫忙瞞;許千山怕被老師知道,鄭旭可以讓張未然幫忙開導;許千山要是只是自己心裏頭過不去,那鄭旭還能多跟許千山聊聊,畢竟他自己也是這麽走過來的。但許千山什麽都不說,鄭旭根本無從下手。
“行吧,那咱們接着當地下情人。”鄭旭說氣話,“你是不是還準備談個女朋友打掩護啊。”
許千山立即搖頭:“我不談女朋友的。”
鄭旭說:“哦。”
許千山聽得出來鄭旭生氣了,慌張地給他解釋自己的想法:“我、我絕對不會打掩護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好好畢業保研,然後安安穩穩地做研究。我不想惹麻煩……”
鄭旭被他說得更氣了:“所以我就問你,到底會有什麽麻煩?同性戀又不會上檔案。到時候你照樣讀你的研究生,難道你老師還在乎你搞男的搞女的?你到底怕什麽麻煩,你講清楚啊。”
許千山低着頭,不說話。
鄭旭明白了:“都不麻煩,我才是那個麻煩吧?”
“不是!”許千山被這話吓了一跳,趕緊否認了。他躊躇半晌,還是說了實話:“我想報的那個老師,比較古板,對這個不太能接受……他之前私下說過張未然師兄敗壞風氣的,我怕他到時候面試不收我。”
鄭旭“哈”了一聲,覺得很荒謬:“都來北大當老師了,還能拿性向拒收學生的?他要是真的拒絕你就跟你們教務處舉報啊。”鄭旭說着,看了眼許千山,意識到舉報這種事兒确實太為難許千山了,改口道,“那你換個老師呗。北大肯定有不是裹腳布的中文系老師吧?這個老師傻/逼你就換一個不傻/逼的。”
“你別這麽說……”許千山有點兒難堪,“我想做的課題,這個老師研究得最好。他也不是——他就是比較傳統。”
鄭旭聽到“傳統”這個詞就想吐口水。在這事兒上,他有極強的逆反心理。不然怎樣,謝微微立馬辭職滾回家給她爹端水洗腳,鄭旭也趕緊回家磕頭道歉挨打?鄭旭不明白許千山怎麽想的:“這老師德行不行啊,你跟他多受罪,換一個吧。”
許千山讷讷道:“老師人很好的,只是在這方面有些保守……”
“不是‘只是’,這就是最重要的。”鄭旭覺得這事兒說不通,“寶貝兒,咱們這麽想:他要是支持,那挺好的;他要是不管,那咱們也不計較;他都明确反對了,你跟他幹嘛?他根本看不起我們這種人。”
許千山試圖跟鄭旭解釋這老師有多關心學生、學術水平有多好,鄭旭只堅持一條:這老師傻/逼。最後說得急了,許千山蹦出來一句:“你又不懂,別胡說八道。”
鄭旭沒料到許千山會說這話,一時愣在當場,回過神來,差點兒氣炸了。他當然知道他跟許千山的差距有多大,他們倆對彼此生活本來也沒多少了解,但這事兒還是頭一回從許千山這邊點明。鄭旭為了《棒喝》多努力啊,一部分也是想把許千山從這壓抑無比的環境裏解脫出來。結果許千山跟鄭旭說他還就想去跟一個老古董老師,為這還跟鄭旭犟嘴,說鄭旭胡說八道。
許千山見鄭旭暴怒,也意識到這話可能說得不合适。他慌亂地道了歉,想要甩開這個話題繼續往前走,可鄭旭不願意了。他握住了許千山的肩膀不讓他走。許千山平時就受不了大庭廣衆的接觸,更何況是在他學校。他拼命掙紮,鄭旭力氣太大,怕傷到他,不得不松了手,結果許千山一掙開了就逃也似地退開了好幾步。
鄭旭難以置信道:“你怕我?怕我打你?”
許千山低聲說:“不是。”
但他不肯擡頭看鄭旭,也沒有站回到鄭旭身邊。許千山畢竟不是面團兒捏的泥人兒,他也會生氣的。
鄭旭立在原地,覺得特別沒勁兒。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問道:“許千山,你想幹嘛?我不懂,你給我一句準話。”
許千山盯着自己的腳尖兒,說:“我只是想在學校和同學面前收斂一點。”
鄭旭深吸一口氣,試圖跟許千山講道理:“這樣,你看我。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後來在輪下的結局你也看到了。這麽說吧,你不主動講出來,到時候但凡有點兒不如意,被人抓了小辮子,一口屎盆子就往你頭上扣。你何必為了一個看不起你的老師,戰戰兢兢過這麽多年?”
許千山堅持說:“我是為了未來打算——私生活,不要放在別人面前。”
鄭旭被他氣笑了:“哦,你的未來不要被私生活影響,那我們的未來呢?”
許千山瑟縮了一下,擡起頭懇求地看着鄭旭。
鄭旭與許千山對視,忽然意識到他們一直沒有觸碰過關于未來的話題。鄭旭都求過婚了,對待這段感情,他自認是非常認真的。但直至此刻他才想起來,許千山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在這之前,鄭旭默認畢業不會改變任何事,他們會一直在同一座城市,談一場随性的、浪漫的、靈欲的戀愛,直到永遠。
可許千山明顯不是這麽想的。
鄭旭注視着許千山,感到一種被背叛的憤怒。他質問許千山:“怎麽不說話?你真的沒想過跟我長久?”
鄭旭的語氣比自以為的更兇惡。許千山受不了鄭旭兇他。他的肩膀顫抖着,幾次張嘴都講不出話來,勉強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幾句顫抖的解釋:“我想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但是我不知道……你不要這樣……不藏起來的話,我們的前途在那裏呢?”
“前途”。鄭旭被這個詞刺得心跳都空了一拍。他想要反唇相譏,才剛開口,卻又沒有話語能說出口。關于前途,每句話都會牽扯到《棒喝》,都會牽扯到鄭旭的無能。他不能把這些講給許千山。他的驕傲不允許。
鄭旭曾經有過一些模糊的想法。他想過要出人頭地,撐一把傘,将許千山罩下來,讓他自由去追他的前途。可是現在,他們的前途在哪裏?他能給許千山指一條不用遮遮掩掩的出路嗎?
從來沒想過未來的不是許千山,而是鄭旭他自己。
鄭旭看着許千山。他們散了很久的步,天都快黑了。暮色裏彼此面目模糊,只有影子長而又長,從樹蔭裏支棱出兩條不肯妥協又不能契合的棱角。許千山不知何時已流下眼淚,細微的抽噎聲斷續傳來,鄭旭感到鈍鈍地心疼。但他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鄭旭從褲兜裏掏出鴨舌帽,往頭上一套,轉身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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