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秋筆(8)
黑夜裏,琵琶聲不絕如縷,每一聲都像是滴落在荷葉上的水珠,精致圓潤。
錢老板伸長脖子朝古壁畫裏看,他揉了揉雙眼,猛眨幾下,難以置信道:“幾位神仙,這副壁畫怎麽...怎麽活了”
他才說完,忽聽耳畔傳來一聲悠遠的鐘聲。壁畫上中人物一下子停下了動作。如此靜默片刻,鼓樂忽而齊奏,畫中人物再次跳起了祭祀神明的舞蹈,有一條絲綢的白紗直接甩到了江移舟臉上。
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些飛天便已經踏着流雲,懷抱琵琶,從那壁畫裏飄然飛出,奔向浩渺夜空。
一時間,襟飄帶舞,落花如雨,恍若天宮景象。
錢老板擡眼瞧着數名在半空舞蹈的飛天仙女,目瞪口呆之際,猛地發現了個熟悉面孔。他滿臉驚駭神色,往前追了幾步,對其中一名飛天大喊道:“萍萍!”
沈泊如也順着錢老板的視線看去,發現那名飛天的頭,與錢萍萍丢失的一模一樣。
她明顯是聽到了錢老板的喊聲,動了動嘴唇,看樣子是想應一聲。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說不出話來,臉上還保持着僵硬的微笑,随着樂曲聲舞蹈着。
錢老板也發覺了這一點,慌張道:“萍萍,你怎麽了”
錢萍萍急得眼眶發紅,直哭了出來。但她臉上依然是那個笑吟吟的表情,跳着歡快的舞,像一個精致的人偶。
風吹亂燭火,樂曲也進行到了尾聲。一衆飛天做出反彈琵琶的妙曼姿态,退回到古壁畫中,各色披帛揚起若霓虹鋪展。
錢萍萍在飛進古壁畫的剎那間,留着眼淚極力喚了聲:“阿爹!”
錢老板急忙伸出手去拉錢萍萍,可是她的披帛從他手中穿過,化為虛無。
琵琶聲停。
錢老板慢慢跪倒在地,看着那幅燈燭下的壁畫,手腳并用地快速爬過去。他呆呆注視變成畫中人物的錢萍萍,張張嘴,想要哭,卻又哭不出來,一張臉扭曲成十分難看的樣子,低低叫了聲:“萍萍......”
古壁畫上的錢萍萍,依然在笑。
江移舟第一次見這樣的景象,他用手摸了一下古壁畫,看着上面的人物,小聲道:“真是奇怪了,活人的頭居然與畫出來的身子連在了一起,這是什麽路子?阿沈,我們現在怎麽辦,強行分開它們嗎?”
朝生對污穢氣息最為敏感,它覺察到附近異常,刀身輕顫,發出陣陣急切翁鳴,若不是由沈泊如握着,怕是早沖上去将古壁畫劈成兩半。
沈泊如按下躁動不安的朝生:“飛天自畫中來,不屬于現世的東西。看錢萍萍,我覺得這些飛天用的都不是自己的頭,而是洛陽城裏姑娘們的。如果現在這裏強行分開它們,我擔心這些姑娘會暴死。”
“阿沈,你的意思是......?”
沈泊如回身望着身後那幅空無一物的老壁畫,輕笑道:“我們進去。”
“進去?”三寶問:“我們幾個大活神仙,怎麽進去?”
沈泊如輕輕地将三寶一縷亂發捋直耳後,溫聲笑道:“你還記不記得,白天在錢老板的回憶裏看到,錢老板和錢萍萍是陷入通道之後,才見到了沒有頭的的石像。我想,他們當時通入的地方,就是這副古壁畫。我們也可以弄一個小通道進去。雖然我修為散了七七八八,早就從神君的位子上跌下來,不過弄這一個小法術,還是綽綽有餘的。”
話音未落,他猛地轉身,手裏朝生寒芒乍現,一道白光橫劈閃過,正中古壁畫。
白光并未消散,而是懸在古壁畫中央。透過這道細細白光,隐隐可以見到畫中世界,流雲彩霞與很多石像。
說是石像也不太準确,因為它們的脖頸上,都頂着一顆活人的頭。
那些人的頭顱極力掙紮着,想要脫出石頭做的軀體,可是不管怎麽用力,就是擺脫不了。
錢萍萍瞧見錢老板的身影,她發不出聲音,一遍遍地向他們做出“快走”的口型,像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潛伏在她的身側。
沈泊如見狀,看了看身後的錢老板:“裏面妖怪兇惡,錢老板還是留下來吧,我保證會将錢小姐安全帶出來。三寶,這外面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護着錢老板。”
錢老板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跪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畫中世界。
三寶一聽自己還有守衛外面的重要任務,忙點點頭,一拍胸脯:“神君放心,有我在什麽意外都不會出的。”
江移舟指了指自己,笑道:“我怎麽記得在邺城胭脂井,也是你在外面看着,不讓人靠近的。”
三寶經他這樣一說,記起自己當時也是這樣承諾的沈泊如,結果放進去江移舟這麽一個禍害,這件事簡直就是黑歷史。她一跺腳,噘嘴道:“你哪裏來的這麽多廢話?”
江移舟笑:“是是是,你說得對。要不是你心慈手軟,我還牽不上阿沈,沒準還在哪個角落裏打光棍。”
三寶問:“那你怎麽知道神君在邺城?”
江移舟眉飛色舞:“自然是......”
沈泊如瞧了江移舟一眼:“別貧了,救人要緊。”
這一聲,江移舟就老實了,眉也不飛了,色也不舞了。安安靜靜地牽了沈泊如的手,乖乖跟在他身後,走入了畫中。
燭光微黃。
江移舟才進去,沈泊如卻突然掙開了他的手,毫無預兆。
江移舟心裏一空,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即将發生,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道耀眼白芒瞬間在眼前炸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飛退,直到回到現實。
朝生。
沈泊如将江移舟推了出去。
江移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沈泊如為什麽會将他推走。他只知道,自己答應過沈泊如,不管在哪裏都要與他一起的。
江移舟是個很講信義的妖怪,說出去的話,對別人的承諾,只要開口就不會違背。
尤其是對沈泊如。
江移舟一骨碌爬起身,同先前錢老爺那般急切慌張的神态,想要追上沈泊如。
但是他并沒有趕上,而是一下撞到在那塊冰涼古牆上。在白芒消失的瞬間,他聽見他輕聲說:“等我。”
江移舟愣了片刻,随即攥起拳,用力錘着那面古牆,看樣子是想要打破這層屏障,去畫裏面的那個世界。
然而這并沒有什麽用,畫上飛天眉眼彎彎,似乎是在嘲笑他傻。
江移舟宣洩般地踹了這面牆一腳,然後靠着它慢慢蹲了下去,雙手抱着膝蓋,擡頭望着滿天繁星。
他忽然記起來,自己與沈泊如拜天地的那晚,天上也是有這樣許多好看的星星。
三寶頭一次見沈泊如會推開江移舟,一時間呆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同時她也想不明白,沈泊如為什麽會推開江移舟。
其實原因很簡單。
朝生對污穢氣息最為敏感,所謂的污穢氣息,指得便是魇妖的氣息。
而世間能斬魇妖的,只有朝生。
再加上之前張家村的事情,沈泊如不敢讓江移舟跟着他。
反正自己早就斬過魇妖這種東西,如今只是重複多年前做的事情,獨自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