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秋筆(9)
沈泊如進入了壁畫中的世界。輕紗一般的霧氣彌漫在四周,天際赤陽高懸,雲蒸霞蔚。
一張小木桌子擺放在沈泊如面前,桌上擺放着黑白棋子。一位可能上去二十出頭的青年人端坐桌邊,他手中輕撚着一枚棋子,正在思考将它落在哪裏才好。
他的臉容與張季朋的大舅哥一模一樣,腰間還別着那把消失在張家村的鋒利短刀。
青年人聽見沈泊如的腳步聲,微一擡頭,笑道:“神君,自張家村一別,我們也有數月不見了吧。站着幹什麽,快坐。”
語氣親切,像是在和多年未見的老友交談。
沈泊如按住躁動不安的朝生,仔細觀察四周一番。他沒有說話,一雙眼盯着“大舅哥”腰間的刀,坐在了對面。
沈泊如右腿擡起些許,足尖微微點地,身子微向前傾,右手有意無意地搭在朝生的刀柄上,這種姿勢像是在暗地裏蓄勢的豹子,随時都可能沖出去叼下獵物的頭來。
他随時都能拔出他的刀,躍起身砍下對面那個的人的頭。
兩個人久久無言,只是打量着彼此。
“大舅哥”突然笑了一聲,落下手中白子,搖頭道:“神君,你信命嗎?很多很多神仙都說,我們魇妖是生在極惡之地的妖魔,生來就不該活的命。”他頓了頓,又道:“人間有一句詩,說什麽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我們生來只是為了被神君的朝生刀劈死,那老天爺誕生我們做什麽?所以啊,我不信命。”
“再說了,神君眼下時日不多,跟那個姓江的小白蓮好好過日子不好嗎?游山玩水多自在,何必來管這些閑事?”
沈泊如聞言,笑了笑:“好巧,我也不信。老天爺想要我的命,我偏偏不想給。至于我和移舟的事情,閣下管的未免也太寬了。如今閑着也是閑着,管管閑事也不錯。”
“真是可惜了。”青年人又拿起一枚黑子,在手指間摩挲着,輕聲道:“我們魇妖之所以用‘魇’字為名,是取自夢魇之意,會編造幻境令人陷入恐懼,至死不得出。剛好神君也是個擅長制造幻境的神仙,我很久之前就想試一試,如果神君進了我幻境,會是個什麽光景......”
“今天神君賞臉肯踏入此地,我編造出來的幻境,也是給足我面子,不枉我費勁心思都教那兩個不成氣候的石頭孩子引神君過來。”
青年人說着,右手下落,就要放下他的棋子。沈泊如這才發覺,桌上棋子的方位布置,竟與畫中世界中的石偶人所立位置相同。整個棋盤,就是這個世界縮小的版本,一個棋子代表了一個人。
剛剛進入畫中世界時,青年人放下的那枚白子,代表了沈泊如。而現在手裏的這枚黑子,則是代表魇妖自己。
這瞬間,沈泊如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古壁畫并不是真正的活了,那些女孩子的頭也沒有真正和畫出來的身體相連。
魇妖以這副年代久遠的古壁畫為媒介,開了一個通向幻境的結界。幻境依照古壁畫的樣子布置,做成壁畫場景成為現實的假象。而那些女孩子的頭被安置在其中,憎恨、憤怒、恐懼等等負面情緒被這個幻境吸收,從而使它畸形生長,成為一個龐大的載體,一個能夠承載起咒詛仙神的載體。
整個畫中世界,都是一個極其複雜又極其惡毒的魇鎮術。
沈泊如的右手握緊刀柄,瞬間躍了起來。如同一支蓄勢已久的利箭,在此刻終于離弦而出。銀霜般的刀光凝成一線,橫斬向魇妖和他面前的那張小桌子。
附在大舅哥身上的那只魇妖不躲不閃,他笑吟吟地瞧着迎面而來的凜冽刀芒。在它劈過來的剎那間,将那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小桌子轟然碎裂,木屑濺得到處都是。那只魇妖也被刀光劈中,化作塵煙散去。
這個魇鎮術,還是開啓了。
沈泊如只聽見了棋子落在棋盤上“啪嗒”一聲脆響,眼前的景物驟變,石人女孩與流雲晚霞皆消失了,四周裏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沈泊如聽見了浪濤拍打在沙灘上的聲音,嘩啦嘩啦,久久不歇。他向前走了幾步,聞到了腥鹹的海水味道。彎下腰,伸手向前方一摸,冰涼涼的水便湧了上來,溫柔地繞着他的指間。
不多時,有一縷光刺破黑暗,陰雲具散,天地間逐漸清明。而那光芒越來越刺眼,映亮了一望無際的滄海,給那些碧色的海浪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
平靜的海面大風驟起,海水巨震,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浪潮,朵朵白浪肆散飛濺,如亂石穿空,明珠碎玉。像是有什麽東西,即将從廣袤海面裏沖出來。
倏爾,海浪激起的白色泡沫彙聚在一起,逐漸凝成了實體。
那是一把雪亮的刀,在洶湧的海水裏露出了它的鋒芒。
天地空曠寂靜,刀的清嘯聲與海浪聲混在一起,聲震百裏。
海面還沒有平靜下來,無數道水浪聚在一起,圍着滄海中央的歸墟之地旋轉起來,層層疊疊,像是一朵盛放的蓮花。
這些水浪最核心的位置,一道水柱高高躍起,直連到朝霞如錦的天空。
滄海驟然平靜下來,像一面平滑的鏡子,倒映着天空。所有水浪如同被定格,生生凝在海面之上,似乎在屏息等待着什麽。
連向天空的水柱一點點變得透明,那些水浪緩緩湧動起來,發出類似于吟唱的聲音。
待到水柱完全散去,歸墟之上出現了一個男孩子的身影。他一身衣裳皆為碧色海水所化,頭發松松垮垮地挽着,他似乎沒有睡醒,擡手揉了揉雙眼,打了個哈欠。
萬道霞光映入男孩子滿是懵懂好奇的眼底,他看了看天與地,笑了笑。一伸手,那把由海浪化作的長刀就落在了他的掌心裏。
天地初開之際,有神感第一縷光而誕生于南海歸墟。
魇妖給沈泊如編造的幻境,是他的過去。
沈泊如并不是個合格的神仙,尤其是他小的時候。雖是誕生最早的神仙之一,心性卻是最為幼稚的一個。
混沌初開,一衆仙神都在忙着構建天地,沈泊如卻覺得他的南海十分完美,實在沒有什麽好建,最多向裏面填幾杯子水了事。
沈泊如整日無所事事,抱着他的刀到處亂跑。他想幫其它神仙做事情,卻是越幫越糟糕。折壞過神農氏的赭鞭,弄丢過雨師赤松的拂塵,搞壞過望舒的車架,可是将一堆神仙煩了個透。
某日,沈泊如瞧見有神女在捏泥巴小人。那些小人一落地,便會跑跳說話。他瞧得有趣,依照那些小人的樣貌捏了一個,放到掌心裏,興沖沖地去給神女看。
神女摸摸他的頭,微笑道:“阿沈啊,你捏的這只是小豬精嗎?”
這話猶如一盆子冷水澆到沈泊如頭上,他看了看掌心裏的“小豬精”,只覺得心裏委屈,一個沒忍住,“哇”一聲哭了。
神女也見不得小孩子哭,忙安慰道:“不是小豬精,阿沈捏出來的...也,也挺像的。”
沈泊如再不濟,也是個神仙,自然聽出來神女在勉強誇贊自己,哭得更厲害了。他抱起自己的刀,氣呼呼地跑走。
沈泊如一個人在南海無聊地待了很多年。後來聽說昆侖山上的神仙給那些捏出來的小泥人劃了一塊名為“人間”的地,還有好些神留在人間,教那些小泥人各種知識本領。
他聽得好奇,也就去了人間湊個熱鬧。
人間其實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名山大川,有四季不同的風景。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善良單純的人,生活在這片大地上。
沈泊如在人間遇到了神女的哥哥,被衆人稱為“聖”的伏羲。
說實話,沈泊如不是很喜歡伏羲,覺得這個老神仙太古板了些,每次遇到他,他都在黃河一帶向人們講授道理。
伏羲見沈泊如還是個幼稚樣子,好幾百年也沒個長進,着實不像個正經神仙。便将他留在身邊,教他道理。
如果按人的算法來算沈泊如的年紀,不過才五六歲,還小的很。讓他聽什麽道理,無異于對牛彈琴,能懂個屁。他如同世上所有不耐煩的小孩子一樣,喜歡在伏羲眼皮子底下搗亂,找些樂子刺激刺激。
沈泊如經常被伏羲趕出門罰站,他性子跳,就算挨了罰也不可能老老實實領罰,多是趁機逃課,去找伏羲的小女兒玩。
伏羲的小女兒名叫宓妃,她也是人的孩子,年齡比沈泊如大,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時不時會送沈泊如糖吃,沈泊如也喜歡這些小糖塊,經常跟着她,喚她“阿宓姐”。
宓妃擅長音律,彈得一手好琴,連昆侖山的仙子都比不上她。她又生得美,追求她的人亦不在少數。
某一天,宓妃悄悄對沈泊如說:“阿沈,我喜歡上一個人啦,他叫馮夷。這件事連我阿爹都不知道,我偷偷告訴你,你不要對別人講。”
沈泊如撓撓頭,不解道:“阿宓姐,什麽是喜歡?喜歡一個人,又是個什麽感覺?”
宓妃折下身邊的幾枝花草,編成一只小花環戴在沈泊如頭上,輕輕笑道:“喜歡一件東西,就是願意将它放到心裏,藏起來,誰也不給看。喜歡一個人啊,就是願意将這個人放到心裏,至死都不敢忘記。”
沈泊如還是不明白。
宓妃笑道:“等你長大了,遇到了值得喜歡的那個人,你就明白了。”
沈泊如道:“所以說,我就等着?”
宓妃沒有回答,只是笑。
而後不過數日,洛水水位暴漲,洪水淹沒沿途村莊。宓妃出生在洛水之畔,又是神明的女兒,自然有責任平息洪水。
她帶上了她的七弦琴,獨自去了洛水。臨行前,沈泊如也要跟着去,宓妃卻沒有同意,她說:“你是南海歸墟的神,職責在南海,而不是這裏。洛水的事情,自有我們洛水的人來解決。你等着我回來,阿姐給你買糖吃。”
然而沈泊如并沒有等到阿宓姐回來,他等回來了洛神。
那個叫馮夷的年輕人也投了黃河,再也沒有出現過。
有書上說,伏羲的小女兒為止洪水,在洛河畔鼓琴而歌,後身祭洛河,化為為神。
這樣簡單的一行字,将愛恨全部都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