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暧紋
“小娈……”榭兒一臉擔慮難消，由幾個拂眸軒的宮女引入內殿，打了簾子，方見柳娈阖目枕肱地倚在繡榻上歇息。
“榭兒！”柳娈聽聞榭兒之聲，忙睜了眼，就要掙紮着下榻。
“別動別動”，榭兒一驚，一個箭步奔到柳娈身旁，輕輕扶她坐正，怪道，“腿上有傷的人，還跟我這般客氣作甚。”
“榭兒，最近定是諸務猬集吧？這三日後，便是大選了……”柳娈臉上閃過一絲憂愁，随即掩蓋了過去，微笑道，“呵呵，你還能抽空來看望我……榭兒，你待我真好。”
“瞧你說的，大選與否，真與我無關，如今最緊要的，還是你啊。怎麽樣，腿傷好些了麽？”榭兒側坐在榻邊，拉過柳娈的手，關切問道。
“聖上命椴太醫專門看護我，椴太醫醫術高明，已然不疼了。”柳娈撫着自己裹滿白布條的腿，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忽而又轉成焦慮，怔然望着窗外。
“小娈，如何這般神色，你有心事？”榭兒見她半日不搭話，神色又陡然一轉，忙試探問道。
“沒什麽。”柳娈微微地搖了搖頭，眉宇間仍舊缱绻着一抹消不散的清愁。
“是不是聖上……”榭兒見她眼神裏透着股深宮女人的寂寞，悄然問道。
“榭兒，不瞞你說。自從上回秋千下摔傷，聖上一路把我抱回拂眸別苑，便好久好久都沒再踏進我寝宮一步了……”柳娈哀傷地看着窗臺邊那兩盆綻放地冷豔的白海棠。忽而又怔怔道，“莫不是……被識破了？有時候，做到這一步，真分不清個中情意是真是假了，唉。”
“永不識破的假，那便是真了。”榭兒若有所思道，“先前，應是不知，往後若有情意，合該是不舍罷。”
“可他，畢竟是皇上……”柳娈唇角微微嗫嚅。
“小娈，皇上日理萬機，定然有脫不開身的時候，你莫要多慮了……”榭兒安慰道。
“唉，榭兒，你也不必安慰我。我娘說了，要做宮裏的女人，首要的，便是能耐得住寂寞……”柳娈仿佛下了什麽很大的決心，眉心微蹙。
見柳娈這般，榭兒心中瞬時無限悲哀，想不到曾經那麽心無宿物的小娈，如今一旦受寵，也不由自己地變了。
“榭兒，你說過要幫我的！”柳娈見榭兒低頭不語，慌張地抓過她的手，癡癡地凝望着她祈求道，她發絲淩亂，唇色泛白，使她原本憔悴的病容上，更平添了一縷凄楚。
“放心……”榭兒于心不忍，微笑着點了點頭，“小娈，會的。”
“嗯，我就知道，榭兒你是我在宮裏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柳娈目光楚楚，“她們見我得寵，便眼紅得緊，她們一心想着加害于我……榭兒，沒了聖上的寵愛，我什麽也不是……而聖上愛的，究竟是我，還是你呢？”柳娈突然睜大了眼睛，空洞地凝視着榭兒，禁不住讓人發冷。
“小娈……別胡思亂想了，聖上定會來的，聖上那麽愛惜你呢……他對你多好，你想想，是誰在晚宴上向衆人宣布要破例封你為貴儀？是誰另起別居裝飾精致地金屋藏嬌？是誰紅豆綠梧托了相思之意？是誰铮铮誓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榭兒摟過柳娈一抹柔肩，輕輕地拍着她柔弱的肩頭，推心置腹道，“小娈，我把你當做最好的姐妹，也請你相信我好麽？榭兒心有所屬，并無意于後宮妃嫔之位，如果可以，便讓我留在柳貴儀身邊，當個提鞋丫鬟，如此我便可以含笑了，呵呵。”
“撲哧！”柳娈聽着，忍不住一聲笑了出來，刮臉道，“呸呸呸，正當錦瑟華年，說什麽含笑九泉的話呢！是我多心了，榭兒。我給你陪不是……”柳娈這便在榻上拜着。
“呵呵！柳貴儀這番大禮，可折殺奴婢了！”榭兒見柳娈不再疑慮，也歡笑道。
“你這嘴，看我不撕爛了去……”柳娈捂着嘴亦是歡喜着。
“先慢着撕，我正給你帶好東西來了。”榭兒莞爾一哂，忙從袖口掏出了些許繡色花樣來。
“榭兒，我便知道你的巧手。”柳娈一喜，忙亟不可待地接了過去，又道，“前些日子，皇上只誇得我身上異香撲鼻，着實好聞，還多虧了椴太醫送的香囊。只是這香囊雖好，繡色卻不時興，我想着趁養病的閑時，自個兒繡着，想必皇上見了，會愈發喜歡。”
“果然是作了婦人，萬事都想着夫君，也不知咱連夜繡着幾個花樣費了多少心神。”榭兒佯作愠氣。
柳娈方緋紅雙頰，直扭捏道，“好榭兒，心知你心地最是極好的。快給我細細說說，都有什麽花樣。”
榭兒掩嘴一抿，便一枚一枚地将繡樣擺出，細致說道，“蓮荷紋、忍冬紋、雲氣紋、火焰紋、水波紋、獸面紋、雙龍紋、垂角紋、聯珠紋、三兔紋、翼獅紋、飛馬紋、對馬紋、狩獵紋，還有蹲獅翔鳳紋、圓環聯珠紋、化生童子紋、飛天伎樂紋……”
“呵！榭兒你真是蘭心蕙質，竟繡出這麽許多來。”柳娈見着紛繁錦翠的繡樣，一時眼花缭亂，欣然不止。
“這紋路雖是繁複，卻極練眼力、極定心神。繡着繡着，有時真覺着這飛針走線，倒好似人的掌紋指紋一般，皆由心性所生，心線到哪兒，繡線便到哪兒，各時各地繡出的，又各不相同，豈不有趣？”榭兒笑道。
“你啊你，真把費心神費眼力的繡事入血入骨了。竟還有這番歪理！”柳娈亦是抿嘴一笑。
“柳選侍如何今日這般開懷，真是難得，難得……”正嬉笑着，方聽得門外有男子之聲，飄然清遠，如箜篌夜奏。
榭兒和柳娈忙掩了嘴，一齊噤了笑聲。榭兒收拾了繡樣，方從榻上翻下身，整了整衣襟便立在柳娈身旁。柳娈笑着拉過榭兒坐在自己身邊，與她相視一笑。
來人挎着藥箱，便是風流倜傥的椴太醫了。
“微臣叩見柳選侍，柳選侍吉祥。”椴太醫來至跟前，款款施了禮。
“椴太醫，今日可來早了。”柳娈笑着讓宮女賜座。
“呵呵，原來選侍天天為微臣把算着時辰呢。這可讓臣好生惶恐呵……”椴太醫嘴角微翹，迷人的弧度在窗棂偶爾投映進來的陽光裏，顯得微醺。
“你呵，還是這般貧嘴。”柳娈不知何時已然和椴臨風混得這般熟悉，竟可以旁若無人地調笑，榭兒微微一怔，略替柳娈擔心。
而他，似乎在有意接近她。
“柳選侍，來。”椴太醫取出號脈紅絨引枕，柳娈便纖手一跨，輕阖了秀目。
榭兒方覺無趣，便起身走至白海棠邊，扶起一朵放在鼻尖輕輕嗅着，幽冷芬芳。窗格裏間或篩入的清風，拂得海棠微微顫抖，更顯嬌羞。她轉頭望了一眼，只見椴太醫修長白玉的手指，穩穩地搭在柳娈凝着霜雪的皓腕上，像極了玉枝端上初綻的白蕾。時光好似一瞬停止了奔流，緩緩地、綿密地悠然滑過生命的河堤。
榭兒一時看得入神，扶花的手也定格在鼻間。
“已然大好，不久便可痊愈了。柳選侍可以試着下床走走，該是沒有大礙。”椴太醫緩緩收手，垂頭整理着藥箱道，擡眼又道，“可以讓那位……是那拉選侍吧，呵呵，讓她扶着選侍，多到禦花園走走，呼吸呼吸清新空氣，日日在這幽閉的內殿裏，也不怕悶出個病來。”
“真的已然能夠下床行走了麽？”柳娈一陣激動，又道，“那三日後的大選……”
“不可！”椴太醫未等柳娈說完，便一口回道，分外堅決。
“唉……”柳娈神情又轉為黯然，嘆道，“我不過只想讨個名正言順罷了，沒想到上蒼竟如此對我，真是福禍相依……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我也不奢望皇上提前寵幸于我……”
“為何如此感傷？歷年大選，只需站在那兒等待，皇上、皇後、還有太皇太後禦筆勾圈，在玉牒上做了記號便可。柳選侍的腿傷并不嚴重，三日後臣敢保證便可下床站立。”椴太醫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椴太醫有所不知，今年大選不比往日。皇上尋常女子皆不入眼，皇後和桐妃娘娘便想了個法子，既要比書法、詩畫，又要比琴藝、舞姿……”一個機靈的小丫鬟端着茶點上來，正巧聽見椴太醫問話，便呈上了茶，替柳娈答道。
“噢？還有這等事……”椴太醫接過茶，放在唇邊輕啜。
“我們選侍啊，正為了那團舞而擔憂呢。”那丫頭繼續回道。
“團舞？”椴太醫放下茶杯，俊眉微鎖問道。
“所謂團舞啊，便是各個房的選侍，都要集中起來，一同組織一段舞蹈，待大選時，便跳給皇上看……其實啊，說是跳給皇上選妃，倒不如說是為了讨得皇上歡心。這宮裏誰不知道當年琬妃娘娘便是跳了一段滿舞‘袅袅兮’，才得了莫大的恩寵……”沒等那丫頭叽裏咕嚕地說罷，柳娈當即咳了幾聲，丫頭會意抿嘴，便低頭端着盤子退了下去。
“呵呵，這小丫頭，倒是機靈得很，不似別宮裏的丫頭，皆是一副木讷呆板模樣。”椴太醫睨眼笑着，頗為玩味。
“多嘴的丫頭……”柳娈暗自嘀咕着，卻仍是陪笑道，“椴太醫笑話了。小丫頭不懂事……”
“怎麽會。”椴太醫突然斂了笑容，認真問道，“這麽說，那團舞對選侍來說，竟是十分緊要的？”
“嗯。”柳娈憂慮地點了點頭。
“只是為了柳選侍今後不留下病根，臣還是鬥膽勸選侍切莫逞強上場……”椴太醫起身拜道。
“這……”柳娈見他行此大禮，又是這般嚴肅的神色，心下也一陣慌亂，她可不想落下個瘸腿的毛病，到時就算她再如何天姿國色，皇上定也不會喜歡上一個跛腳的女人。
“選侍要三思啊……”椴太醫再一次誠懇地拜道。
這麽一來，柳娈更加矛盾，她神色閃爍，不時望着門外，不時抿緊雙唇。
正當這時，門外突然傳道，“桐妃娘娘駕到……”
衆人一聽，無不斂首垂眸，竟兀自慌亂起來，誰不知道柳娈自從得寵，早惹得後宮一幹嫔妃紅眼肚熱，得着機會，個個都想報複一腳，而這號稱後宮第一妃的桐妃，如何在這緊要時候也來湊熱鬧了……想她從前待柳娈倒是極好，頗有拉攏嫌疑，只是不曾言明。而她今日降尊親自來晤，卻讓人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