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送走了皇上,柳娈便離開了儲秀宮,在“拂眸別苑”安頓了下來,雖未冊封,皇上卻已然以貴儀之分位來待她,遣了宮女太監若幹供她使喚,賞賜亦是萬千,不在話下。榭兒不時地過來看望她,與之談笑。想柳娈區區選侍,還未經過大選就有如此榮恩,後宮其餘妃嫔無不嫉恨。獨獨桐妃并不發作,相反地常往這裏送東西過來,看着倒是要好得緊,卻不知是何根底。桐妃既如此,其餘後妃自然也按兵不動,伺機以待。
但即便如此,也少不了在皇後面前嚼舌頭的後妃。
“姐姐,皇上竟然不顧您和太皇太後的反對,執意把柳選侍連升數級,一夜躍至貴儀之品,還為她特意蓋了別苑。這可真是古來未有啊,皇後姐姐您也太寬容了些個,太皇太後若是知道了,指不定還要責怪姐姐放縱皇上呢。”溫良娣瞅着皇後道。
靜良媛亦是杵在一旁附和着,“可別說,皇上這般寵幸一個選侍,如何成體統呢?皇後姐姐再不管啊,皇上再這般胡鬧下去,這後宮可要管不住了。”
“就是說,那個柳選侍氣焰別提有多嚣張了,就連……”靜良媛瞥了一眼溫良娣。
“就連桐妃娘娘如此強勢的人,少不得還得退讓幾步呢。”溫良娣會意後連忙接着道。
“真的如兩位妹妹所說麽?”皇後眉頭緊鎖,不甚憂慮,“看來本宮還是得親自出面了。”
“姐姐可別親自出面,上次晚宴……”溫良娣一時嘴快,出口才想起那次皇後确實失了不少顏面,忙住口。
“好了,本宮都知道了,本宮這就去找太皇太後商量。也虧得兩位妹妹想得周到,親自來坤寧宮一趟,怪本宮能力有限,後宮事務處理不當,勞妹妹們費心了。”皇後謙懷地站起身來,珍常在和茜答應自是跟着起身。
“姐姐說的哪裏話,為姐姐分憂,是為妹妹們應當做的。”兩位嫔妃連聲謙道。
“兩位妹妹這便陪本宮去趟壽康宮吧。”皇後面色不悅,兩個妃子心裏早已竊笑開懷,卻也佯作一副憂愁模樣,扶着皇後徑直往壽康宮去了。
穿過禦花園時,靜良媛和溫良娣早已聞得歡快的嬉笑聲從桃花蔭那頭傳來,便相互使了眼色扶着皇後望那條路上走。
原來是榭兒和柳娈正在桃花樹下蕩着秋千。榭兒嬉笑着,雙手一推,遂把柳娈蕩得淩空似飛,柳娈淺笑着緊緊握住千繩兒,淡粉色的旗裝映着夭夭而綻的桃花,時高時低,仿佛飄舞的桃花瓣一般,交相映襯,人比花嬌。
“太高了太高了,榭兒榭兒,快停停……”柳娈笑着喊道。
“再高點兒,呵呵,就要飛到桃花樹上了……”榭兒哪裏肯停,更把秋千搖得歡暢。
“喲,有些人還真想一飛沖天呢!”溫良娣率先瞅見她們,便提高了嗓音叫道。
“溫妹妹,她們是想飛上枝頭……”靜良媛抿着嘴笑,偷偷瞥了一眼皇後,刻意把後半句“做鳳凰”省略,只是愈是這般掩飾,這話在皇後耳裏聽來,愈顯尖銳。
柳娈聞聲看見她們,忙掙紮着要榭兒放下秋千,一時愧色難蓋。
榭兒尚未聽見,以為柳娈佯作恐懼,反而更添了氣力,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後的幾束冷粼粼的目光。
皇後神色不悅,只是礙于身份,不好出言呵斥。靜良媛和溫良娣相觑一哂,待皇後忍無可忍之時,溫良娣忙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推開榭兒,拉住秋千使勁一晃,硬生生地要把柳娈從秋千上搖下來。
榭兒眼疾手快,忙搶步上前,才要扶住柳娈,柳娈卻朝她乜斜一眼,榭兒不解其意,就在她未曾反映之時,“嘤……”的一聲凄厲叫喚,柳娈用力撇開榭兒伸出的雙手,柔弱的身子遽然朝着另一邊兒倒去,“砰”地跌落在地,面色霎時蒼白如紙。
秋千劇烈地晃動了片刻,終于又恢複勻常的搖擺。
柳娈渾身宛若摧折的柳枝一般,癱軟無力地趴在落滿粉瓣的地上,抿緊雙唇,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一時竟伏地不起。
溫良娣神色驟然鬥轉,卻立刻轉驚為蔑道,“在我們面前,就不必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了。也收斂些個吧。”
“小娈,你沒事吧,摔傷了麽?”榭兒不由分說地撲身上前,焦慮萬分,扶着柳娈柔弱無骨的身軀關切問道。
“你們還懂不懂規矩了!”靜良媛秀目一掃,遽然呵斥道,“見皇後娘娘在此,竟不行禮。還在哪裏哭哭啼啼、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你!”榭兒恨得牙癢癢,幾欲發作,卻被柳娈一把按住,默然搖頭。
“皇後娘娘吉祥。”柳娈痛苦地掙紮起身,跪在地上輕聲道,氣若游絲,顯然傷得不輕。柳娈見榭兒仍舊伫在那兒,忙扯了她的衣袖,硬把她扯跪在地,榭兒心有怨氣,卻不得不服軟道,“叩見皇後娘娘。”
“喲,吉祥話都不會說了……”溫良娣正待羞辱,卻被皇後一眼止住。
皇後微笑着緩緩上前,扶起榭兒和柳娈道,“兩位妹妹,不必多禮,快起身吧。”
榭兒和柳娈互視了一眼,待要說些什麽,忽聽卻聞花蔭外有男子談笑聲,靜良媛與溫良娣不知何故,瞬時微微一怔,臉色突變。
轉過花蔭,卻見着一襲祥雲明黃的龍袍緩緩步出,來人不正是皇上麽!
衆人紛紛跪倒在地,齊聲叩首道,“叩見皇上……”
皇上正與曹寅商量着什麽,卻被她們這一喚給唬住,忙轉頭朝這邊看來,見黑壓壓的跪了一地,仔細一尋,柳娈竟也在其中。皇上稍稍一悅,卻發現她面色蒼白,發絲淩亂,癱軟在地,竟不知何故。再移目望去,皇後竟然也在。
“都平身吧。”皇上忙讓衆人起身。
“謝萬歲……”衆人紛紛起身,唯有柳娈依舊伏在地上,嬌喘不止,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
皇上心裏早已犯了嘀咕,他緩步上前,靜良媛和溫良娣已然不自覺地瑟瑟發抖。皇後亦是一副擔慮的神色,一雙溫厚眉目不時朝柳娈身上睇去。
“娈兒,如何還不起身?”皇上親自伸出手去,柳娈不敢接過,盈盈觸目恰接着皇上溫柔關切的眼神,心裏一陣動容,竟淌出兩行淚來,愈發楚楚可憐。
皇上見此,內心一緊,一股莫名的難受款款湧出。
“娈兒”皇上一把架起她的胳膊,“哎喲”一聲,柳娈緊緊咬住嘴唇。
“怎麽了!”皇上大驚,忙把柳娈輕放在地,目光在她身上來回逡巡。
“腳,腳疼……”柳娈微微哀喚着。
“腳!腳!”皇上一時失措,輕手握住柳娈的腳,不見流血,卻癱軟不似常人,看來是脫臼了。
皇上淩厲的目色朝衆人面上一掃,衆人紛紛垂下頭去,渾身作顫。皇後亦是一臉愧色,皇上眉宇一蹙,頓時明白了什麽似的。
“讓開!”皇後乜斜了皇後一眼,遽然龍顏大怒,遂一把抱起柳娈,疾步飛奔出花蔭,桃瓣落了一身。
曹寅見事态擴大,忙拉過榭兒,亦是疾步跟了上去。徒留皇後她們驚詫得目瞪口呆,怔怔地留在漫天落花裏。
夜色入暝,皇上與椴太醫一前一後地走出拂眸宮。皇上依舊缱绻着一臉擔慮,而椴太醫欠身尾随其後,亦是噤聲不敢言語。
沉默緩步至禦花園時,一輪清月漸次從層雲團積的黧黑中,一點一滴地擠出半個身子,頓時清晖微灑,伴着清芬四溢的禦苑花草,皇上才幽幽嘆了口氣。
“椴太醫,柳選侍的腿傷,嚴不嚴重?”皇上背手停步,側身一問。
椴臨風緩步迎上前來,回道,“回萬歲,經診治包紮,已無甚大礙,只是需要靜養些時辰,才不至于留下隐患。”
“這便好。椴太醫的醫術,朕信得過。”皇上這才展開了臉。
椴臨風鼻尖一抽,一雙修長清俊的楚目怔怔停留在皇上唇間,宛若那一句尋常誇獎竟是莫大的恩澤似的。皇上瞧他神色怪異,不禁問道,“椴太醫,為何這般看朕?”
椴臨風恍然回神,才垂眸道,“微臣見皇上近些日來面色不似從前紅潤,想是日理萬機、政務繁重所致,不免擔慮。”
“無妨,朕正當年輕,合該多為百姓做點事才是。”皇上一揚大手,闊步朝前繼續走着。
椴臨風忙小步跟上前去,又道,“皇上,微臣伺候皇上多年,今日還是第一次見皇上為一個嫔妃如此焦慮……”
皇上微微踟蹰,回眸慨嘆道,“你說的是。數十年過去,朕也只當做黑夜裏的一聲嘆息,可是遇上她的第一眼,朕開始些微地明白了一些,開始有些了解當初先皇對董鄂妃那般難割難舍的情愫之由。想必亦是第一眼就定下的,強烈的沖動,只想撇開一切,共伊長久。”
椴臨風站在樹蔭黑影裏,看不清他此時的面容,只是聽得他一聲極長極深的嘆息,卻道,“滿人真是個個情種……”
皇上一怔,卻并不愠氣,反而笑道,“身為皇帝,做情癡倒是容易,做情種可就難了。雖說萬人之上,掌天下蒼生生殺大權,可是,誰又明白,朕在情之一字上,亦是身不由己的。”
“皇上畢竟是皇上。”椴太醫方從樹蔭中走出,他面容淡漠成月暈之色,又道,“江湖在每個人的心中,只要人存活一日,便要身不由己一日。誰又能免俗呢?皇上雖貴為天子,但勘破癡纏的,不也正是人間煙火中的這一點凡心麽?”
“你倒解語。”皇上笑道,“椴臨風,你不僅能醫身,還能醫心。”
“皇上言笑了。”椴臨風微笑着,仿若攜摘了蘭叢一朵,清幽宜人。月色漸漸圓滿,正映着他膚勝粉白,臉若桃紅,隐隐綽綽,倒像是個美人。
皇上端凝須臾,不禁笑道,“也不知留你這樣一個美男子在朕的後宮裏,是對是錯。”
“臣該死。”椴臨風一時驚慌,忙要跪地,卻被皇上一把扶住,皇上道,“朕只是玩笑爾,無須當真。”
椴臨風這才舒展開來,盈盈起身,不覺抹了額間一重細汗。
走了半會兒,夜色漸濃,忽而聞得遠處絲竹之聲,清越入耳,婉轉有致,皇上緩緩留步,遲疑問道,“何人為此樂?”
“回皇上,應是儲秀宮新晉選侍排演歌舞之聲。”小福子跟了上來回道。
“此乃何樂?倒覺曼妙清靈,值此夜聞,沁人心脾。”皇上不覺聞癡,手中折扇亦是跟着節奏搖擺。
不待小福子回話,椴太醫卻道,“回萬歲,這是楚國的《越人歌》。”
“原來如此。只是曲樂渺遠,竟聽不清唱詞,未免可惜。”皇上一雙龍目情不自禁地伸向曲樂飄來的方向。
椴臨風稍一踟蹰,卻還是迎上前來,微微一欠,恭順道,“若皇上不棄,臣願吟唱此樂,只是怕污了龍耳。”
“哦?椴太醫竟懷有此技。”皇上驚詫,卻喜道,“何不唱來?朕倒是極想聽聽這重唱段。”
椴臨風略紅了臉,形容愈發清俊寧雅,後退了半步,随着絲竹之調,方啓唇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椴臨風一聲一調,一蹙一展,極盡柔媚,恰似一簇臨水傲立的水仙,時而是俯身試水的清涼寂寞,時而是低眉自憐的軟香溫潤,唱腔裏盡是山光水色的柔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曲唱罷,皇上細細吟哦,頓覺唇齒留香,意味婉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椴臨風眉眼一垂,默然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