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紅豆碧梧
“曹寅！”榭兒失聲驚呼，卻被曹寅一手捂住，遂攜着她迅速拐進一僻靜角落。柳娈見狀，稍一躊躇，也忙輕悄跟了過去。
“噓。”曹寅輕聲急道。轉眸又警惕地打量了柳娈幾眼，遲疑地問榭兒道，“她是……”
“她是榭兒的好姐妹，柳娈。”榭兒拉過柳娈，十分親厚地對望一笑。
“柳娈……”曹寅念着，仔細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選侍打扮的女子，心下一驚。她眉眼，竟與榭兒如此相似，映着溶溶皎月盈着一泓水意，仿若孿生姊妹般。
“曹寅，你怎麽會在這兒？”榭兒疑問道。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有東西要給你……”曹寅言罷，一掃柳娈。
柳娈會意，微垂了眼眸，淺淺一笑對榭兒說道，“我這廂先回去了。榭兒，你也早點回來，別耽擱太久，仔細路上黑。”
“嗯。那你路上小心點。”榭兒見柳娈如此，再是信任也不好挽留。
“嗯。”柳娈不無疑惑地瞥了一眼曹寅，便抽身離去。
“榭兒，這是給你的。”曹寅見柳娈走遠，忙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
榭兒疑惑地拿過信箋，纖指輕取，借着鉛白色的月光，低眉展閱了起來。
是容若的筆跡！表哥——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采桑子》”
是誰盡揀樂府中凄涼的曲調夜奏？讓風也蕭然肅殺，雨也寂寞蕭索，疾風驟雨那般頻起，加快了燭火的燃熄，它又是為誰這般消瘦一夜呢？
不知是為了何事，滿懷的憂愁沾盡我的胸腔，讓人醒着也百無聊賴，醉了也無事上心，我的夢呵，是否也曾潛入到你的夢中？
“表哥……”榭兒如水波動的心頭，仿若堕入一抹沉沉月色，頓時覺得字跡打成一片模糊，直到啪嗒一聲淚珠掉落，才驚覺自己何時已然泣不成聲，是淚水模糊了雙眼，還是模糊了字跡，都早已分不清了。只是心口的疼，依舊鮮明如月，慘白暈染雙頰。
“榭兒，你們……”曹寅見狀，甚是痛懷，他幽幽一嘆，“唉，你和容若，竟都成了這副摸樣。看來曹寅以後，是決計不敢在你們面前提起對方的名字了……”
“曹寅……謝謝你……”榭兒捧着信紙，如得至寶一般擁于胸前，仿若是用它來取暖，她哽咽道，“謝謝你……”
“你啊……”曹寅見榭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心頭凄然一軟，正欲伸手拭去榭兒粉頰上的淚水，才伸出一半，卻又生生地收了回去，方從懷裏掏出一條素淨的絹帕，遞與榭兒。
“謝謝……”榭兒水目橫煙，啜泣着接過絹子，輕拭着淚。
“看完了，就把它燒了吧。宮裏留不得這些字的。”曹寅沉沉一嘆，便提醒她道。
“可是……”榭兒略有躊躇，她萬分不舍地又翻開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仿若要把這字字句句地嵌入心底，才肯罷休。
“沒有可是，榭兒。留着它始終是個禍患。還有剛才的柳娈，她是誰？她可靠嗎？”曹寅一心只放不下她，又警惕了起來，“我與你在後宮接觸，已是逾矩，更別說幫你與宮外的男子私通信箋了……為了我和容若，榭兒你會狠心燒了它的，是麽？”
“嗯……只是柳娈，她不是外人，大可以放心。”榭兒哽咽着連連颔首，戀戀不舍地又看了一眼，缱绻道，“表哥……”
便狠心地拿到宮燈前，又猶豫了一下，還是閉眼點燃。
她望着火勢在紙上蔓延，焦燃成灰，如焚心肝，淚水再一次決堤。
曹寅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一起一伏的肩頭。
字跡焚盡，燈中的火勢又恢複了從前的均勻緩和。
柳娈才回儲秀宮，阿甘姑姑便歡天喜地地迎了上來，展顏道，“小娈，你可回來了。”
“嗯。”柳娈點了點頭，仍是滿面春紅。
“榭兒呢？她不是與你一道麽？”阿甘待要關了門，又覺疑惑，便往外望去，卻恁沒瞧見榭兒的身影。
“榭兒她……”柳娈一猶豫，整了整神色，方答道，“她、她吃壞肚子了，一會便回。姑姑不必擔心……”
“嗯，那便好。”阿甘也沒多想，便急忙拉了柳娈到了自己屋裏。
柳娈一進屋內，便被滿桌子的琉璃玉翠、瑪瑙珍珠，熠熠生輝地晃了雙眼。
“這是？”柳娈受驚不小，癡癡地立在桌前瞪大了眼。
“這你還不知道啊，這是桐妃娘娘賞賜的，呵呵呵，都是你的。”阿甘堆滿了笑容，她抓起一把珠鏈，拿到柳娈面前晃着。
柳娈遲疑地抽出其中一條，映着彤彤的燭火，垂眸端詳着，光滑剔透，顆顆飽滿，果然是上品珍珠……
“桐妃娘娘……”柳娈輕聲念道，疑窦頓生。
“是啊是啊，晚宴才罷，桐妃娘娘便讓人送了來。”阿甘笑道。
“這……”柳娈不知如何處置這些貴重的東西，她望着阿甘嘴中嗫嚅着。
“小娈，皇上都金口玉言賜你貴儀分位了，你就安心收下吧。桐妃娘娘這廂是來籠絡你的……這封嫔受賞的事，本該由皇後……”阿甘說道此處，方知說錯了嘴，立馬戛然停住。
“皇後……”柳娈聯系着桐妃平素的嚣張跋扈，也能猜道阿甘下一句該說什麽，只是她既然不願意說下去，必然有不可告人之處。封嫔受賞，本該由皇後娘娘處置，這桐妃趁着夜色便送了來，明顯是逾了掌宮的規矩，而皇後不送賞，定是還未信任于我……
“想什麽呢，小丫頭，不不，明日冊封，奴婢可要改口為柳貴儀了，呵呵呵。”阿甘斜睨了柳娈一眼，緩緩旋步至柳娈面前，攢了一臉笑意，福了一福。
“姑姑……休得打趣我了……”柳娈面色唰地一紅，才回過神來。
“小娈就在姑姑屋裏好好休息吧，等着明日聖上宣旨冊封。你此時的身份可非複當初，不可再與其他選侍一房了。就在這裏落榻，明早姑姑親自為你梳妝，等待最重要的那刻，讓聖上好好看看，咱東二房下的傾國美人兒……”阿甘拉着柳娈，便在床沿坐下。
柳娈聞言，又是欣然又是羞怯，不住地揉搓裙襟，默默地垂了頭。
“砰砰砰！”突然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柳娈和阿甘被着寂靜深夜突然響起的聲響所驚，皆是一怔。
“你坐着，我去看看。”阿甘定了定神色，起身開門。
方見門外恭敬地立着個小太監。
阿甘拿起門旁的燭火一照，幾欲驚住，來人竟是皇上身邊親信的小福子公公。
“小福子公公，深夜來此，有何急事？”阿甘又驚又疑地問道。
“阿甘姑姑，這是皇上要奴才親自給柳貴儀送來的。”小福子公公略略欠身，雙手随即奉上一方錦盒。
“好好，多謝公公，有勞您深夜跑一趟了。”阿甘堆笑着，遂小心翼翼地接過錦盒，連聲道謝。
小福子颔了颔首便轉身離去。
“小娈小娈，快快，聖上禦賜封賞了。”阿甘拿着錦盒，疾步走向柳娈，穩穩地放在柳娈坐在床沿的雙腿之上，遽然一沉。
柳娈難掩的欣喜驚心，皇上竟然這麽快這麽着急地送來了封賞。她低頭輕撫着眼前這個精致小巧的梨木雕花八寶錦盒，仿若輕撫着一件心愛之物般珍重。垂眼瞧去，木盒蓋上還嵌了鴿子蛋一般大小的翡翠珠子，周遭還點綴着瑪瑙金屑，華貴精致，玲珑喜人。柳娈愛撫着它，愈看愈是喜愛。
她含了滿溢的笑意，心田裏早已如初戀少女一般地桃之夭夭。
“還不打開了看看，聖上竟會巴巴地趕在深夜禦賜了什麽東西。”阿甘立在一旁，早已看得捉急，忙連聲催促道。
“嗯。”柳娈恍然回神，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麽珍貴寶物，便輕輕地開啓錦盒。
只見繡錦的盒子中，僅放置着幾顆紅豆和一枝新鮮的梧桐樹枝。
阿甘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确是幾顆紅豆和一個破樹枝。
“聖上光送這兒？”阿甘仿佛受了天大的欺騙一般驚叫了起來，滿是失望。
“……”柳娈也是一時怔怔，她望着如此珍寶鑲嵌的錦盒，又望了望盒內的幾樣廉價得不知所謂的東西，亦是一陣大失所望，面色遂有些難看。
“砰砰砰……”正待二人兩廂沉默時，門外頓起一陣輕敲，“姑姑，柳娈在您屋裏麽？”
原來是榭兒回來了。
阿甘開門的神色有些頹然，倦倦地迎了榭兒進屋，一邊念叨着方才發生的事。
榭兒抿着嘴偷笑着，随即坐到柳娈身邊，瞧柳娈一臉疑惑和失望，便拉起她的手笑着問，“怎麽？萬歲爺送了什麽奇怪的東西，讓你們一個個表情如此怪異。呵呵。”
“榭兒，你還拿我取笑呢。”柳娈一臉不悅，推搡開榭兒嘟嘴道，“原以為聖上會像桐妃那樣，賜一些稀有珍貴的首飾呢，沒想到，竟是這個……”
柳娈把錦盒随意地推到榭兒面前，側身一轉，再不看它。榭兒心下遲疑，便打開一看，果然是先前阿甘說的紅豆和梧桐樹枝。
榭兒提溜着雙眼，撲哧一笑，心中早有了答案，她暗暗贊道皇上的良苦用心，又不免替他叫屈。
“呵呵，聖上一片癡心，竟被你倆都給誤會了。該當何罪啊，呵呵。”榭兒忽而大笑起來。
“怎麽？”阿甘和柳娈驚詫不小，一齊問道。
“這是‘紅豆碧梧’呵，可曾聽聞杜子美句，‘紅豆啄餘鹦鹉粒，碧梧栖老鳳凰枝’？咱們皇上可是贊嘆你柳娈的才華橫溢，志趣相投，才特意用心準備了這禮物啊，阿甘姑姑不明白尚可原諒，你啊豈可不明君主深意也。”榭兒笑着，學着皇上的姿勢，戲谑地擡起柳娈的下颔。
“榭兒，好榭兒，你別賣關子了，快說說，聖上送此是何深意？”柳娈聽聞榭兒之言，立刻轉憂為喜，好奇問道。
“可不曾聞王維之‘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紅豆乃是至情相思之物，表明聖上對娈兒思念之極。又不曾聞‘翠竹碧梧，鸾鹄停峙’，鳳凰擇梧桐而栖，表示聖上願封娈兒為我大清貴嫔，從此與君上龍鳳協鳴！”榭兒方解疑笑道。
“原來如此……你總有巧嘴兒。”柳娈恍然大悟，緋紅雙頰，頓時緊懷錦盒，愛不釋手。榭兒見狀，與阿甘都相視竊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