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白江魚入馔來
“宣選侍進殿……”高聲尖銳的太監之聲從太和殿內向外層層傳出。
選侍們齊刷刷地站于殿外，等候宣旨。各房領頭公公和姑姑列于隊伍前列。太和殿外站滿了侍從，瞪着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望着遠方。選侍們低着頭，并不曉得她們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的，也許有激動、緊張和興奮，也許有恐懼、忐忑和不安，只是，從她們一律沉默莊嚴的表情，将她們交錯的心緒全然湮沒。
黃昏此時已與夜黑交接，只有風還在悄悄地鼓動着選侍們纖纖玉手中垂下的絹子，那在晚風中瑟瑟飛舞的手絹，就成為了此時莊嚴沉默的空氣中，惟一的一線自由。
“宣……”等到聲音從殿內傳到殿外，各房公公才緩慢地示意了她們進殿，頓時裙擺窸窣，她們蹬着宮鞋，頂着旗頭，擺着手絹，愈發顯得高挑修長，姿态優雅。
待她們一齊入殿，小順子公公一擺手，“停……”
選待們紛紛站定，齊整地分開站成兩排，俯首等待。
榭兒偷偷用餘光瞥着這太和殿內，只見殿中金碧琉璃、高燈珠瓦，腳下的磚都流光溢彩、澄澈得幾欲映出她低下的臉龐。再偷眼望去，殿內的幾十根朱紅大柱穩穩地支撐着這樣龐大的宮殿，這幾十根柱子中，擺着數不盡的鋪金雕花大圓桌子，每個桌子旁，都圍繞着同樣款式的雕花凳子，極盡奢華。
榭兒私心想着，這些華麗的桌椅，腳下這綿軟的毯子，還有滿眼的金牆碧瓦，當真是奢侈，不曾想到，竟有機會在這般富麗堂皇的宮殿裏用膳……禦膳房做的食物，聽着就已然垂涎欲滴了……
正當榭兒癡癡地想着，此時殿外突然響起了衣裙窸窣的聲音，側臉望去，殿外那一排侍從齊刷刷地跪地，殿外候着的太監随即喊道，“皇後娘娘駕到……”
小順子公公和其他領房公公姑姑連忙跪地，選侍也跟着擺了手絹跪下，頓時殿內烏壓壓地跪成一片。
榭兒叩在地上，僅能從額頭與地面的空隙裏看見，一雙滾金黑底鑲珠的宮鞋從眼前緩緩走過，接着是無數雙宮鞋緊随其後，只是一點聲響也不曾發出，四周沉寂得好似一座荒廟。
“各位選侍，無需多禮，只當尋常家宴即可。都起身吧……”皇後娘娘此時已然登臨高位，她立于殿上溫柔說道。
“謝皇後娘娘……”殿內衆人起身俯首。
“時辰也到了，怎不見桐妃妹妹？”皇後娘娘瞥了眼殿上空座，輕聲對身邊的公公問道。
“回娘娘，桐妃娘娘去請皇上了……”公公低首敬言道。
“噢？”皇後面色顯然一驚，繼而很快轉為平和，“皇上素來不參與此宴……桐妃怎會無故去請皇上……”
“回娘娘，奴才聽聞，是……是皇上親口說與桐妃，此番宴請欲親自出席……桐妃娘娘也是剛剛得到聖上旨意，正請了萬歲爺去……”公公欠身答道。
“萬歲親自要來，也是好事。”皇後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神色轉為欣然。
“只是今日家宴，本無所準備……萬歲萬一不滿……”正當皇後緊急思索着此次家宴無所準備節目之時，殿外已然傳來皇上和桐妃進殿的聲音。
“皇上駕到……”厲聲驚天而起，衆人神色慌張，紛紛跪倒在地。
“桐妃娘娘駕到……”
殿內又是一陣烏壓壓的跪拜，選侍們更是驚得花容失色，顫顫而跪，微微發抖。只因先前公公們并無交待皇上也要來，頓時都吓慌了手腳，只是怔怔。
皇後也同她們一般，并不曾料到這年輕的萬歲爺也會突然造訪，他做事總是出人意料。她不待多思，亦是恭然行了禮，下了殿階迎接皇上。
時光靜默如袅袅升騰的燭煙，皇上攜着豔麗無比的桐妃登上了高殿，他急切地望了望殿下的選侍們，連忙傳了聲“平身”。等到她們都緩緩起身，皇上又從頭到尾地掃視了一遍，似乎是在尋找着什麽人。但從他失望的表情可以看出，好像并沒有找到。皇上又一個一個地尋了過去……而選待們紛紛低着頭，神色慌張，康熙恨不得下了殿去，一個一個擡起來看個清楚……
皇後見狀，心下不解，只覺陷入尴尬，又不知皇上是何心思，遂凝重地望了望桐妃。桐妃正撥弄着自己紅豔豔的指甲，無心于殿上之事。皇後只好将眉目睇向皇上，輕聲伏在皇上耳邊細道，“萬歲，人都到齊了，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啊？”皇上回過神來，“好好，開始吧。”
“嗯。”皇後憂心地望了皇上一眼，随即示意身旁的李公公。
“晚宴開始……”李公公立于殿上宣道。
“都入座吧。”皇上對殿下選侍們道，自己已然坐于皇位，皇後和桐妃也紛紛落了座。
選侍們也競相入了座，宮女們遂魚貫而入，各自呈着錦盤，不一會兒，大圓桌便擺滿了各色菜肴，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時令蔬菜，裝點得精致鮮豔，滿滿的一桌，看起來極為豐盛。
榭兒看着都垂涎欲滴，只是礙于這樣莊嚴沉默，近乎死氣沉沉的場面，她也無心吃食，只和身旁的百位選侍們一樣，望着食物低頭斂筷。
“各位選侍，無需拘禮，動筷吧。”皇後柔和一笑，說道。
“大家動筷吧。”皇上率先拿起筷子，便夾了起來，衆人看見皇上動筷，才緩緩拿起面前的玉筷，假意地夾了些菜放到碗裏，卻不入口。
皇後見大家都動筷了，方才滿意颔首，便回頭示意身旁的一個太監。那個太監站在皇後身後的陰暗處，從殿下望上去是決計看不清的，他拿着一個玉牒兒，持着毛筆，觀察着各桌選侍的動靜，偶爾在牒兒上記下些什麽。
殿下每個圓桌分坐十六人，正好是倆個房中的人數。東一和東二房正圍滿了一桌，相視對望，氣氛似是無端冷凝了一層霜霧。
“萬歲，臣妾疏忽，并不知萬歲聖臨……”皇後正要對皇上說下去，卻被桐妃止住，媚道，“皇後姐姐，皇上自有安排。”
皇後疑惑地看着皇上，皇上又拿眼望着殿下那一桌桌光鮮華麗的選侍們，尋找着那個如海棠綻放、如斜紅驚豔的身影。
“萬歲，萬歲……”皇後愈發疑窦叢生，她輕輕喚着。
“皇後何事？”皇上很快回轉過神，有些不耐。
“臣妾并無準備晚宴節目，不知桐妃妹妹所言……”皇後望了望桐妃，繼而又看遲疑地着皇上。
“朕想要試試她們的才華。”皇上罷了筷子，展顏笑道。
“才華？”皇後一驚，差點碰掉了手邊的碟子，急切道，“萬歲，三個月的訓授尚未結束，此時試才，是否為時過早？”
“皇後不用擔心，全只當玩笑罷了，讓她們不必當真，盡興随心即可。”皇上雙手一擺，淺淺笑道。
“皇後姐姐，皇上的意思，只是想打發晚宴無聊沉悶的氣氛罷了，你又何必當真呢？大選自有大選的規矩，這只是家宴，大家玩笑而已。”桐妃湊上前來，一陣濃烈芬芳飄過鼻尖，她擎着鲛绡掩嘴笑道。
“既然皇上發話了，臣妾也不敢不從，只是……她們……”皇後擔心皇上出的試題太過刁鑽，會給各位選侍造成太大的心裏負擔，正猶豫着。
“皇後無須過慮，朕的題目很是容易，誰都能答上。”皇上釋道。
“那……請聖上出題吧……”皇後屈服。
“呵呵，好！”皇上朗笑一聲，随即站起身來，衆人見狀，忙紛紛落筷，斂首聞話。
“朕有一游戲，欲與各位選侍玩笑耍玩，以解沉悶。”皇上高聲說道，殿下選侍們紛紛心下一驚，又聽得他道，“無須太過較真，不過游戲爾。”
雖然皇上這樣說了，可是她們心裏都知道，此番晚宴定不是那麽簡單可以度過的，皇上突然駕到，已是意料之外，此時皇上又心血來潮地要玩游戲，更讓她們慌亂得不知所措。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側耳傾聽着皇上的題目，生怕漏掉一絲一毫，待會兒若是丢人現眼，大選定會無望。
“請各位選侍就此時桌面滿呈的佳肴，用一句詩或詞來概其貌色。”皇上微笑道。
“啊？”雖然大家盡力克制，還是發出了一片驚呼，全然陷入緊張情緒，衆人面色黯然如喪。
“就按各房順序開始吧。”皇後起身補充道。
“東一房。”小順子聽聞，忙喊道。
“啊！”婉禛聽聞，白眼一翻，差點吓暈了過去，慌亂地望着桌上的幾十盤菜肴，搜尋着腦子裏為數不多的詩詞。桌上的幾人也是一陣驚亂，紛紛瞪着菜肴，緊張地思索着。
婉禛眼神搜索着菜肴，終于看見一盤紅綠交加的菜肴，吞吞吐吐地細聲道，“此盤紅燒駝峰碧玉煲，婉禛淺思，可用‘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概之……”
皇上聞言，微搖其頭。
繡容忙接上去，“這盤垂絲銀耳玉梨羹，繡容想，可用‘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概之……”
皇上眉宇微微一蹙，卻不置一言。
“佩岚想，這金藕碧蓮酥，可用‘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之詩……”
皇後焦慮地看着皇上，心下企盼他多少能有點反應，可是這皇上仍舊靜默地吃着菜，神色可可。皇後心下揣測不出皇上此番舉動是何意，桐妃也不與告知，她只好按捺着好奇與擔慮，靜觀其變。
很快便要輪到榭兒她們房了，榭兒并不緊張，她本意就不想出風頭，只想胡亂說幾句，搪塞而過即可，只是身旁的柳娈卻緊緊拉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榭兒幫她。
榭兒指了指眼前這盤碧色竹荪鲈魚湯，悄悄在柳娈手心劃了詩句，柳娈會意，才微微點了點頭。
“榭兒以為，這盤鳳尾鹿脯貴枝煲，應用‘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概之。”
皇上聞之，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榭兒抿着嘴款款落座。桐妃見狀，忙掩着嘴笑。皇後仍是一臉擔憂，望了望榭兒，又看了看皇上。
“選侍柳娈，愚以為眼前這盤碧色竹荪玉鲈湯，應用‘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馔來’概之……”
柔聲曼語才罷，皇上金箸緩緩落盤，他終于擡了眼，将詩句細細品之，又望着自己跟前同樣的這盤碧筍玉鲈湯，心想，這樣清麗的詩句，朕一時竟也想不出，這女子聲音這樣曼妙，待朕再試她一試，許是绛雪亭中邂逅的那女子……
“慢。”正當梓荨要答，皇上忽而起身制止，朝柳娈望去，問道，“你叫柳娈？”
“回皇上，奴婢是。”柳娈正欲起身拜跪，皇上壓了壓手，“暫坐下罷。朕欲再試你一試。”
柳娈遽然慘白了臉色，她慌亂地抓起榭兒的手，吓得渾身顫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