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塗抹新紅上海棠
宮裏的規矩,已然學了半個月。今日春光晴好,漸漸回暖,連常年陰沉的後宮,也迎來了春日的第一縷烈陽,照得風物皆明,即便是宮人的心情,也好似曬過暖陽一般綿軟柔和。
“哎呀……”梓荨賴在床上,懶懶得伸了個懶腰,嚷道,“忙活了半個月,終于可以歇息一日,當真是再好不過了!榭兒姊姊,你說呢?”
“呵呵,說的是呢,那咱們今日預備耍些什麽好玩的?”沒等榭兒回答,珩君便湊過來問道。
“梓荨,就你鬼主意多了,快好好想想。可別浪費了今日。”瑈柯也連忙從被窩裏探出頭來。
“快想快想!”莢兒亦是忍不住,便從最東邊那頭爬了過來。
“玩什麽好呢……嘿嘿,容我好好思忖片刻……”梓荨咕嚕嚕地轉動着大眼睛,好一股機靈勁兒。
“不如,咱們去太醫院瞅瞅?”瑈柯促狹一笑,衆人紛紛明意。自那日椴太醫來過,豐神俊貌,衆姊妹心底裏,竟無人能一時忘卻。
“那敢情好。”衆人亦是颔首,滿心歡喜。
榭兒和柳娈她們早已起身,緊挨在妝臺前打扮,聽聞梓荨那兒又是一片熱鬧,這兒亦是一片喧嘩,不禁轉了頭望去,整屋子的姊妹嘴角都含着難掩的笑意,休息一日便好似過節一般,這股天真無瑕讓人心頭溫暖。
“緊急訓話,各房速速聚合……”正當她們嬉笑着,門外卻忽然傳來小順子尖聲厲吼的聲音。
“啊!”衆人驚呼一聲,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個個倒噎了口氣,趕緊從被子裏翻騰躍出,迅速地披了衣裳,趿上宮鞋,窸窸窣窣地拾掇,須臾功夫,便全都沖出了外頭,齊齊列好。
衆秀女皆是一臉慌張和邋遢模樣,小順子瞥了瞥她們,極為不滿道,“這都半個月過去了,還是這般不成體統的樣子,你們啊你們,渾身上下哪點像是要做妃子的人吶,都是進宮來做宮女的嗎?”小順子小眼淩厲一掃,破聲道。
秀女們面面相觑,紛紛愧然垂首。
“皇後娘娘剛下了懿旨,今日傍晚,于太和殿宴請諸位選侍。你們可都給雜家規矩點,這可是第一次晤見皇後娘娘,該如何行事表現,可全看你們自己了。此番會宴意義非凡,你們可得好好打扮,好好表現,這可關系到三個月後的大選。都清楚了?”小順子說完,速速地掃視了一周。
“回公公,都清楚了……”秀女們難掩的激動心緒,紛紛朗聲答道。
“嗯。”小順子蔑然一哼,又吩咐道,“傍晚時辰一到,各位選侍,便在此處集合,由本公公帶着你們進殿。現在,都回去準備準備吧。散!”
“是……”秀女們遂一窩蜂似的飛奔回房。
東一房內,婉禛一衆姊妹,便紛紛翻箱倒櫃地挑最華美的衣飾,争先恐後地簇擁在妝臺前臨鏡對照,滿桌滿床的首飾,滿地滿架的亂衣。秀女們梳頭的梳頭,試衣的試衣,簪釵的簪釵,皆是一副勢在必得、争榮鬥豔的模樣。
“快幫我看看,我戴這個怎麽樣?”婉禛簪着一支鳳凰金釵,端着一張粉臉朝佩岚看去。
“喲,皇後還沒當上,倒簪了鳳釵了。婉禛,野心不小嘛。”佩岚嫉妒地冷嘲熱諷了一番,便扭頭離開了。
“哼,沒錢沒勢的,就別嫌棄別人的貴重首飾!”婉禛輕蔑一哂,洋洋掩嘴羞她,便又換了幾只簪子,顯擺在衆人面前。
“你們倆啊,都別争了,依我看啊,皇後娘娘一定會喜歡我這件碧羅袍的。”繡容揮起一襲泥金藏青的緞卦子,細碎步子地在房中踱着。
“呵,那是什麽破爛袍子,還沒我這身貴氣呢。”另一個丹鳳眼的美人一撩鬓發,鄙然說道,她叫安達拉?玉蝶。
“就你那件呵,粗陋異常。皇後娘娘定是正眼都不瞧着的。”布爾察?紅鳶譏諷道。
“你!你!你胡說!”東一房中頓時吵成一片,不可開交。
“都給我安靜!”阿露姑姑“砰”的一聲,打開了門,滿臉愠氣地瞪着她們,“瞧你們一個個沒出息的樣子,都給我停下來,別瞎打扮了。”
婉禛她們驟然回神,驚亂不已,紛紛丢下了手中的東西,齊刷刷地站成一排。
“姑姑剛從東二房過去,就沒聽見人家這般吵鬧,自家姐妹鬧成這副德行,什麽規矩!”阿露關了房門,便訓起話來。
“今晚會宴,極為重要,稍有差池,大選便幾乎是不可能之事。”阿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繼續說道,“都聽好了,皇後娘娘,歷來喜愛端莊大方的女子,衣服要選得體大氣的,首飾不在多,貴重的一兩件便好,發型不可突兀奇絕,穩重榮貴為上。”
“是……”秀女們低頭答應着,心裏卻早已在為自己盤算好了晚宴的妝容。
“此次會宴後,皇後娘娘會根據你們的表現,加以封賞。賞賜最多者,大選把握越大,賞賜最少者,幾乎可以定斷為是要分配到各殿中伏侍的宮婢了,說難聽了,就一輩子當宮女的命。”阿露姑姑不知為何,慘笑了一聲,笑得人頭皮發麻。
“……”選侍們心下一驚,誰也不想這麽早就被決定了命運,原先的那股子興奮勁兒一過,衆人聽聞姑姑的話,皆紛紛擔憂了起來,生怕晚宴表現有個差池,便落得狼狽伺候人的下場,到時還有何顏面面對今日的衆姊妹?
“醜話就說到這兒,晚上就看你們的了。聽懂的,富貴升天,聽差的,呵呵,就等着當提鞋丫頭吧!”阿露一摔門,便旋了出去。
婉禛她們這才一齊舒了一口氣,悄悄把門關上。
“阿露姑姑真可怕,從來不曾見過她這般兇過,今日是怎麽了……”佩岚吐了下舌頭,一臉不悅。
“莫非她就是……”玉蝶乜斜着眼猜笑道。
“呵呵呵……她就是自己口中那一輩子提鞋的宮女……”繡容掩着嘴偷笑着。
“說得是喲……瞧她看我們的那個樣子,少不得嫉妒眼紅……真是笑死人咯……”婉禛甩着手絹,欠身大笑了起來。
東二房內,阿甘坐在房裏,歪身考在案頭,一邊啜茶,一邊碎碎交待着瑣事。
“我瞧着你們,怎麽盡是一點也不着急的樣子啊?”阿甘抿了一口,遲疑問道,“想從前那房,還有今日隔壁那房,可不是這副從容模樣哩。”
“姑姑,還早呢,方才正商量着今日要去哪兒玩呢。”梓荨歡喜地蹦了過來,扭股糖似的在姑姑身上磨蹭起來。
“是啊是啊,梓荨,剛說到哪兒了?”瑈柯欣然問道。
“你們啊,快別想了,除了禦花園和儲秀宮,你們哪兒都不想着亂跑。仔細被朱嬷嬷抓到!又是一頓子板子!”阿甘唬道。
“哎……什麽,竟然只有禦花園可以玩。真是無甚意思哩!本還想着往太醫院瞅瞅……”珩君失望地頓坐在了床邊。
“噓噓……”梓荨忙掩住她的嘴,幸而不曾讓阿甘姑姑聽見,忙又說道,“無妨無妨,禦花園也好耍的!”
“是嗎?”莢兒也放亮了雙眼問道。
“可不是麽,桃花都開了,好美呢。”梓荨興奮地拉着榭兒和柳娈的手,搖晃道,“一起去吧姊姊們!”
“嗯!”榭兒和柳娈扭不過她,微笑着點了點頭,一口應承。
“姐妹們,日頭上來了,咱們快走吧!”梓荨不由分說地推開了房門,拉着榭兒柳娈,像出籠的鳥兒一般,呼啦啦地飛了出去。瑈柯珩君她們見狀,亦是歡喜地跟了上去,頓時房內僅剩阿甘一人。
“喂!丫頭們,姑姑還沒講今晚會宴的規矩呢!回來回來!”阿甘神色一驚,忙追出了門去,卻哪裏還抓得住她們的身影。
“記得太陽落山前,一定要回到屋裏!”阿甘扯着嗓子喊道。
“知道啦!”不知從哪兒應了一聲,又很快消失了聲響。
“哎,這群野丫頭……”阿甘微笑着搖了搖頭。
榭兒她們飛奔向太醫院,撲騰騰的好似五彩缤紛的蛱蝶般。才奔至太醫院門前,卻不料東一房的那一群女人已然躲在門扉後細細朝裏瞧出,兩房冤家路窄,正打了個照面。
婉禛才要作愠,正在庭院中曬藥的椴太醫遽然回眸,竟發現了躲在門外的她們,衆人不免愧色垂首,怔然不知所措。
椴太醫卻抹過一縷清流般的笑意,放下手中活計,迎了上來恭敬地打了個千兒道,“微臣給各位選侍請安。”
衆姊妹見他不曾怪罪,亦漸次放松了下來,盈了滿臉喜悅,不時偷眼朝他俊容上逡巡不止,像是受了極大的恩澤一般。椴太醫從容淡然一哂,說道,“不知各位選侍來太醫院,有何指教?”
衆人一窘,婉禛卻道,“前些日子承蒙椴太醫診治,身上已然大好,特來拜謝。”
“選侍客氣了,治病救人乃微臣職責所在。”椴太醫意興可可,婉禛不免讪讪。
“聞說椴太醫擅配熏香方子,不知可否讓我們見識見識?”佩岚卻道。
“呵呵,女子之有香,若荏枝之有芳。行動似百香袅袅,不免令人意思飛蕩,若無所主。”椴太醫眸色一轉,欣然道,“微臣這裏才剛配制了幾枚香囊,幾位選侍來得正好,若是喜愛,只管拿去佩着攜着,熏衣熏體,最是極好。”
“真是有福了!”衆人驚喜道,“有勞椴太醫了。”
“言重了。”椴臨風微微欠了欠身,笑道,“微臣這便去取來,幾位選侍暫且在庭中稍待須臾。”
椴臨風說罷,便轉身入殿內取那幾枚香囊去了。榭兒和婉禛她們兩房的姊妹,遂步入庭院中随意耍玩,見院中鋪曬着各種草藥,形态各異,色彩繁複,又散發着迥然異同的藥香,彌漫交疊在整個太醫院中,不禁好奇拿在手中把玩,置于鼻尖細嗅。
“榭兒,你見多識廣,你瞧,這個草藥是什麽?”瑈柯忽而從鋪曬的一個籃子裏持起一段草藥問道。
榭兒接過一看,嗅了一嗅,笑道,“除了些尋常藥材,其餘我亦是不大懂得的。只是這個,倒認得。它名叫‘細辛’,主治咳逆上氣,頭痛腦動。”
“原來如此……”瑈柯恍然大悟,又跑往別處耍玩。
“榭兒,那這個又叫什麽?”柳娈亦拾起一枚草藥,朝榭兒微微一哂。
“這個叫‘續斷’,氣味苦,主傷寒,補不足。”榭兒道。
婉禛見榭兒這裏熱鬧,又能說出個名堂,亦是攜着姊妹過來詢問,饒有興致。婉禛将掌中草藥一遞,問道,“那這個呢?”
榭兒細細辨去,因道,“牛膝,氣味苦酸,主寒濕痿痹,四肢拘攣。”
婉禛聽罷,含于嘴中一咬,果然苦酸,不禁啐了幾口,連連呵氣。衆人大笑不止,見榭兒懂得許多,盡能說出名兒,不信不能考倒她。珩君又指了指地上的草藥,問道,“這一叢叢的,又是什麽名兒?”
榭兒俯首探去,因笑道,“它叫‘薏苡仁’,氣味甘,微寒。主筋急拘攣,久風濕痹。”
珩君喟嘆道,“還真考不倒你哩!”
莢兒柔聲奔到榭兒跟前,不知從哪兒又攜來幾枚草藥,問道,“這個呢?榭兒姐姐。”
“這是‘遠志’,氣味苦。倒是個好草藥,不僅補不足,驅邪氣,益智慧,讓人耳目聰明,久服還能身輕不老呢!”榭兒笑道。
“呵呵,那倒像是神藥了。只是味苦,不能當糖兒吃。”莢兒說得天真,衆人皆是掩嘴一笑。
梓荨掌心中團這一塊潔白如雪的物什,笑對榭兒問道,“這個長得稀奇,不是草藥,卻是何物?”
榭兒一哂,卻道,“這是‘滑石’,氣味甘,主治身熱,洩澼,久服身輕耐餓,長年。”
“長年,豈不是延年益壽之物了!”梓荨大喜道,“這個倒是甘味,真可作糖吃了!”
“是藥三分毒,仔細毒死你!”繡容乜斜一眼。
“呵呵呵……”待衆人要再考榭兒時,椴太醫卻擎着幾枚杭繡小香囊出了門來,遞于衆姊妹一人一枚,她們自是欣喜異常,紛紛欠身謝過,立刻佩于腰間,果然濃香纏繞。椴太醫又笑對榭兒道,“這位選侍懂得倒多,當真難得。”
榭兒愧然一笑道,“只是些皮毛,真要用時卻是不懂的,椴太醫如是說,才真愧煞人,竟在魯班門前賣斧了。”
椴太醫笑而不語,随手拿起一團香氣撲鼻的草藥,對榭兒笑道,“倒要考考你,這又是何物?”
榭兒接過一嗅,芬芳撲鼻,不似杜衡,不似甘松,亦不是沉香、檀香、麝香、烏沉香、白腦香、白芷等等,細細品過,卻辨認不出,只好拱手請教道,“還得椴太醫明說。”
椴臨風細嗅一口,若有深意地嘆道,“這是草藥裏最寂寞的一種,名叫‘香獨活’。雖芬香比不上麝香、檀香之衆,卻最得我意、最得我憐。”
“若沒記錯,獨活這味藥,還有另一個名兒,叫‘長生草’。椴太醫何須耿耿于懷于它的寂寞,不若念它長生之意,倒來得心安。”榭兒見他面帶凄楚,猜不透他心中缱绻着怎樣的故事,想來,亦是個癡纏之人,否則也不會留心于草藥的名兒。
椴太醫淡淡一笑,卻道,“縱然長生,卻是獨活。說來,豈不是愈發孤苦?”
“興許,正因如此,才能勘破烽火煙塵中的一點癡心。”榭兒被他引入悲戚之地,竟一時難以自持。話才一出口,方覺多嘴多舌了些,便戛然而止。
椴太醫兀自咀嚼榭兒此話,一時好似參禪一般。忽而凝眸一眼,卻寬容一笑,忙道,“各位選侍,莫要久留于此,沾染上滿身藥味兒,可是不得皇上寵幸的。如花似玉的年歲,合該多去禦花園走走才是,那兒的桃花,都夭夭盛綻了。”
聞得如此文雅的逐客令,各位選侍自是欣然離去,又揣摩着椴太醫話中之意,莫不是說,皇上經常會去禦花園裏閑逛?如此想着,便紛紛往禦花園裏去了。
這禦花園以欽安殿為中心,由幾道幽幽的長廊延伸而去,無論是依牆而建還是亭臺獨立,均玲珑別致,疏密合度。其中以浮碧亭和澄瑞亭、萬春亭和千秋亭最具特色。兩對亭子東西對稱排列,浮碧和澄瑞為橫跨于水池之上的方亭,朝南一側伸出抱廈;萬春亭和千秋亭為上圓下方、四面出抱廈、組成十字形平面的多角亭,體現了“天圓地方”的觀念。兩座對亭造型纖巧秀麗,為禦花園最美之景。園中奇石羅布,佳木蔥茏,古柏藤蘿,點綴得情趣盎然。路以彩石,玲珑剔透,古樸別致。園內甬路均以不同顏色的卵石精心鋪砌而成,有人物、花卉、景物、戲劇、典故等,沿路觀賞,妙趣無窮。
绛雪軒前,種滿了雪白的春海棠,榭兒一瞬便被深深吸引住了,便緩緩停下腳步,駐足觀賞着。竟不知姐妹們何時都四散到園內各處去耍玩了,轉身才見竟只有自己和這滿園的海棠,蒼白而濃烈地燃滿了整個天際,連時光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榭兒在軒內靜靜地緩步游走,時而俯身嗅着海棠的芬芳,時而撿起幾瓣落花,藏于袖中,時而在軒內的石塊上歇息,望着紛紛揚揚太平海棠,如雪般在空中翻飛,這幽冷豔絕的場景,像極了冷香閣外的幾株梨花。
榭兒不禁望之出了神,她倚在海棠花間,幾乎被開得繁盛的海棠花掩蓋住了全身,隔着幾叢海棠,她望着被枝桠劃成一瓣一瓣的天際,竟心疼起它碎得不成樣子。這樣的蒼穹,看着看着,竟像是一面鏡子,臨鏡簪花的時候,永遠都沒有完整的一面。枝桠是肆意橫流的淚,打一片模糊,要凝成惹人憐愛的樣子,卻不知那是等待的愁姿……你也在等誰,為你補上那片紅妝麽?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缟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榭兒想起一首詠白海棠的詩,便幽幽地吟哦了起來。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縻花事,絲絲夭棘出莓牆。”當榭兒幽幽吟哦罷了,隔着花叢,竟突然有人合了一首宋代王淇的海棠詩,榭兒一驚,忙從石塊上翻身而起,一股腦地鑽進了花叢中去。
只因合詩的,竟是個男子。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好詞好詞!哪兒來的姑娘,竟有如此幽思?”男子隔着花叢,慢慢往這兒靠近,榭兒心下一慌,忙撥開花叢,正欲逃将出去,卻不料衣角被花枝纏繞,一時脫不開身。
“姑娘也愛這潔白的海棠麽?”男子忽而停下腳步,幽幽問道。
榭兒不待回答,猛地一抽身,一個踉跄撲出了花叢,“砰”的一聲,竟絆倒在假山邊上,直把鬓側磕出一道血紅。她疼得“嘤”了出聲,男子一驚,忙疾步撥開花枝迎上。
隔着一枝海棠,他看見白瓣掩映下隐隐綽綽的側影,她橫煙眉末,赫然綻起一劃嫣然斜紅,宛若天際霓彩。他頓覺驚豔,一時扶着荏枝看癡。
榭兒低眉一望,竟見那男子明黃衣襟下擺處赫然繡着“海水江涯”之圖,她乍驚之餘,遽然認出,那人不正是當日水榭偶遇的黃三爺!他,竟然是皇上。
榭兒着實震驚,飛速抽身而出,掩面飛竄,頓時消失在紛揚的白海棠花瓣雨中。
“姑娘……”皇上反應過來,卻見她早已跑開。只好兀自思忖道,“她好生面善,似在哪兒曾見過般……”
原來,康熙下了早朝,正獨自在軒中踱步,只因此處風景最好,人煙又少。想着宮中女子哪個不愛紅豔富貴的牡丹,誰會來這等幽靜之處,正好是皇上清靜獨思的最佳所在。
“她眉末的那道斜紅,似是白海棠的多情花蕊一簇,真乃驚豔之妝。落花叢中獨坐久,沾眉一朵杏梢紅呵。”康熙喟嘆着,缱绻方才乍見的明媚,一時癡念不止。
“小福子,傳令下去,朕要尋找眉末一劃斜紅的女子。”康熙難以排遣依依之情,便吩咐下去。
只是他不知,這一聲令下,一剎那之間,這抹斜紅竟成了後宮最時興的面妝,上至嫔妃,下至宮婢,人人眉末都用胭脂劃上了一道斜紅妝。這樣一來,皇上卻還上哪去找這個女子?少不得,只好作罷。
“禦宇多年求不得”的女子,悄然出現,又匆然散去。令多情的少年天子,愈發癡念起來。
斜紅之典化自漢代薛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