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釋心
榭兒，葦草和白芒，是不是又要撒絮了，那是不是訣別的意象？自你入宮以來，我總會對着那些無關的事物啼啼叨叨，即使是與你有關的記憶，也盡是些屬于遠逝之過去時日的前情往事。對于昨日的思念，竟遠遠超乎對于明日的期冀，那些走過的曾經，從未呈現得如此鮮活而具體，它像是一件正在發生的事，肆意地擺布着我這些天來的情緒和心境。
都說這個季節，最是寂寞人心，最惹多情之人揮淚研墨，你也是如此的麽？
“哎……”容若低回頻嘆道，“榭兒，也不知你在宮中還習慣麽？”
容若登臨什剎海北樓，引頸望着夕陽出神，他背手而嘆，輕撫闌幹。一襲月白長袍垂地，薄立于春寒之中，為着前塵往事頹嘆不已。
“納蘭公子。”突然身後傳來一抹熟悉柔和的聲音。
原來是栖月。她輕輕扶過闌幹，從樓底緩步登臨。
“栖月姑娘，這麽巧？”容若轉身相迎，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
“納蘭公子，也憑欄而嘆麽？”栖月見禮後，緩緩地走到容若身邊，并不對望，卻與他朝着同一方向，望着什剎海的風景，凝眸問着。
“呵呵。”容若無奈地笑了，并不直言。
“古人登高必賦，可栖月想，納蘭公子此時如若要賦，必也是《閑情賦》吧。”栖月早已了然容若心情，她的目光淺淺地落在浩渺的水面上。
“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辍音……”容若淡淡吟哦，頓時思緒無限，只怔怔地出神。
“納蘭公子……”栖月見容若癡情至此，一時竟不知如何續話，也只好靜默地站在他身邊，順着他的眼神望去，雖然心知他們望見的，定不是一樣的風景。
過了許久，栖月說道，“若是榭兒姑娘真的……真的被皇上選中……公子待如何……”
容若一怔，面部頓時呈現出無限痛苦的神色，他也曾設想過許多場景，也曾做了最壞的打算，卻仍然經不住這麽一問。
“從未曾想過，容若身邊會有另一個人可以取代榭兒的位置。此生容若也許會遇見許多有才有情的女子，可榭兒只是榭兒，她在容若心底是唯一的。一輩子很短，或許倉促到來不及赴約，又或許很長，綿長到等候都無望。為其短，故我執，為其長，故我堅……”容若緩緩道出，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像是天際偶爾撲扇而過的飛鴻，居無定所。
“公子對榭兒姑娘之深情，栖月為之動容。這麽多年以來，栖月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段像詩經一般美好的‘蒹葭蒼蒼’之情，現在終于觸摸到思念的模樣了。原來它可以很輕盈，也可以很沉重。”栖月淡淡一笑，釋然地望着容若，“它輕得像一片雲，能夠随着遙想的風，投映在心上人的波心；而它又是那樣沉重，比整座香山的落葉還要重……”
“栖月姑娘，也曾有過徹骨的相思？”容若聽聞她見解得如此透徹入心，驚嘆得意欲把她引為思念的知己。
“嗯。”栖月望了一眼容若，凄然轉身，幽幽道，“我心上眉間的男子，是世間最美的男子。我的愛，不需依附人世間的塵土，不必信誓，不必結盟。縱身***去愛一個人，并非是我要的自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如此便好……”
“好一個永結無情游……”容若聽聞栖月一席話，頓時煩慮都解。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即便他是世上最美的芙蓉，我亦不去采撷，我只攜一箜篌，與之對坐，為之笙歌。君榮我歌，君謝我挽。”栖月緩緩在樓中踱步，實則心緒凄然。
“如此心境，惟栖月所有。容若自愧不如……”容若慚愧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公子明了便好，再不可為此事而憂心忡忡。鄉試在即，望公子才華得展，便不負栖月今日苦口婆心之言了。”栖月微微笑道。
“鄉試一事，容若自當不負所望。”容若認真道，“只是榭兒之事，容若一日不能忘卻。人生在世，最悲莫過于汲汲一生，碌碌而混沌不明。然容若心中已然明了，榭兒乃容若一生之所求。茫茫人海，能尋得一生靈魂之伴侶，已然是上蒼眷戀，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竟能早早遇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公子……”栖月深深嘆息，待要言語，卻盡化為一句，“又何必如此執着……”
“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容若眸子微微泛着水光。
栖月見此，凄然搖首，默默扶樓而下。容若卻仍然伫立在夕陽背光和影處，孤寂與煎熬，拉長了他消瘦的身影。
月穿绮棂，荒雞未過。
榭兒獨坐瑤階，數着瓦檐滴落的雨水，如此消夜，冷暖誰知？
表哥，我終于知道，人再年輕，經此生別，也會一瞬間變老。這些天來，目睹了宮裏發生的種種，經歷了從未曾設想過的危險和辛酸，也結識了許許多多的、或是真誠、或許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只是這種匆忙而紛亂的生活，步步為營，汲汲一生換取榮華富貴，并非是我想要的。我不過微望，做個尋常女子便好——我最大的念想，便是與你歸去來兮。你還記得，我為你吟的小曲兒麽？
“我要和你歸隐田園，無憂無慮。？我要你為我調朱紅畫筆，寫不盡若即若離。
？我要你為我硯青黛眉線，望不斷遠山綿延。？我要你握着我的手，輕描野菊逍遙。？我要牽着你的手，在月上畫出寂寞的笑。？螢起荷塘，孤燈挑盡時候，我會為深夜誦讀的你，披上大衣。
？心香燃盡，雲淡月影時候，我會為百無聊賴的你，添香換盞。？晨起，我會目送你去田地。？夕歸，我會舉案捧上芹杞。？農閑，我們一起對弈；一起潑墨；一起品茗；一起鑒詞；一起嬉戲。？豐收刈麥時節，一起農忙，一起收割，一起撚殼，一起歡喜。
？心疼你黝黑的背脊，拭去你滿頭的汗滴……”
榭兒想着念着，面上頓時浮起似有若無的笑。也許是在宮裏規矩約束，她已經好久沒有真心地笑過了，顯得有些生疏僵硬。
“榭兒，外頭夜深露寒，來，鋪個墊子。”柳娈仍舊是那副幹淨得無瑕的笑容，拿了兩個墊子，鋪在了玉階上。
榭兒起身鋪好，笑道，“你怎麽也出來啦？不在裏邊和她們玩笑。”
“呵呵，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熱鬧的地方。”柳娈挨着榭兒坐了下來，映着月色的容顏愈發姣好，她道，“榭兒，你在外頭看什麽呢，看得那麽出神，方才在屋裏喊你也不曾聽見。”
“沒什麽，只是有些想家了。”榭兒望着柳娈，微微一笑，“你呢？來了快半個月了，想家麽？”
“怎麽不想。”柳娈頓時凄然下來，低頭用腳尖随意摩擦着地面，“榭兒，你定是不能了解我的。”
“怎麽？柳娈，你從入宮以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家裏……家裏發生什麽事了麽？”榭兒關切地拉過柳娈的手，一陣砭骨的涼。
“榭兒，我當你是姐妹，只與你說。你可千萬別……”沒待柳娈說完，榭兒連忙止住，“我榭兒的為人，你定是清楚的，你有什麽心事，都對我說吧，半個字都不會對他人再提起的。放心……”
“榭兒，我并不是懷疑你的為人。只是……只是這件事，本身就難以出口……況且……你我同是選侍……”柳娈揉搓着衣角，一副焦慮的樣子。
“娈兒，你放心，榭兒無心做皇帝的女人，入宮只是*不得已之事，今後再與你細說……”榭兒拍了拍她的手。
“榭兒，柳娈是正白旗下鄂卓氏族之女，蘇克薩哈大人自從被鳌拜大人推翻後，蘇納海，朱昌祚等人被砍頭，正白旗權勢一夜如山倒。我鄂卓氏遭受牽連，父親被關于寧古塔中受難……額娘此番冒着株連九族之危險，賄賂權臣，篡改了我的年歲，讓我提前入宮，為的便是望我為家族揚眉，救我阿瑪于苦難……”柳娈頓時淚如雨下，“榭兒，憑我的才華才能，定是不會為皇上選中的……榭兒，若此番不能一舉入鳳屏，阿瑪，阿瑪便再無機會放出了……”
柳娈一時痛苦難當，哭倒在榭兒懷裏。
“家事零替，複興家業的重責全然托付在你身上，原來還有這一番緣故，無怪你心事重重了……那你需要榭兒幫些什麽呢……榭兒定不推辭……以身救父，娈兒，原來你背負這如此之重任入宮……榭兒定全力幫你……”榭兒為她的勇敢折服，輕聲安慰着她。
“柳娈無才無德……聽聞皇上喜愛有才情的女子，榭兒，這幾日以來，你的才華，柳娈早已了然，不知，不知可否幫幫我……”柳娈緊緊握住榭兒的手，幾欲哀求地望着她，“方才，你不是說你是無心于妃嫔之位麽？那你可願意幫我榮登此位……并非柳娈心慕高枝，只是……”
“娈兒，我都明白了，你的事，榭兒幫定了。”榭兒不忍看她垂淚至此，便截斷她的難言之隐，愈發柔聲安慰她，“你阿瑪的事，也不必日日懸于心間，得熬出病來的。放心吧，榭兒定當傾盡全力幫你。”
“榭兒……前世，我定是個愛你而不得的男子，今世才能堂而皇之地站在你身旁，求你憐憫、扶持和寬恕……”柳娈萬分感激與動容，撲身榭兒懷裏嘤嘤啜泣，“來日定報今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言重了，我們是好姐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榭兒緊緊摟着她那瘦小的身子，盡力地給予溫暖。
“永遠的好姐妹……真不知，你為何對每個人都這麽好？”柳娈抹了抹眼淚，終于綻出了一絲雨過天青的笑容來。
“世間所有的感情，都值得珍視，有時候，對一個人好，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就是不去問值不值得，就算在別人眼裏真的不值得，但只消看到他平安喜樂的模樣，也一切也都值了。”榭兒懇切道。
“但如果，最後發現那個人并不值得你這麽付出，或者，他在乎的人，其實并不是你，一直以來，都是你一廂情願的付出，你又如何？”柳娈疑問道。
“那個人……如果我真的在乎過，無論世事如何無常劇變，我仍然會愛着他，就像從來不曾愛過那樣。我會記得他，就像我從來不曾認識過他那樣。回憶他，就像我們，只是失之交臂的故人。遠遠地望着他，就像，第一眼看見他那樣……”榭兒默然道。
“凡事，你都太認真、太較真了。”柳娈微嘆道，“這樣，會很辛苦。過于認真，怎見得有破綻？而較真，卻又容易看出破綻。”
“其實看出破綻後的不遮掩、不遷就、不敷衍，也是一種信任，不是麽？”榭兒莞爾一笑，“我們總想粉墨登場，總想演繹出最無瑕的一面，而刻意隐藏着最平凡最普通的那一部分。但，若是真的在乎一個人，并不只是看中他美好的一面，而是看清了他的平凡、他的普通，甚至他的瑕疵，卻仍然堅定地去深愛、堅定地去周容。”
“也包括背叛麽？”柳娈控聲問道。
“若他連背叛都消融了，他定是癡癡愛着的。”榭兒笑道。
“除了男女之愛，友情算麽？”柳娈接着問道。
“何為友？禪師說，友有四種：一如花，豔時盈懷，萎時丢棄；二如秤，與物重則頭低，與物輕則頭仰；三如山，只要你肯攀，借高望遠，送翠成萌；四如地，默默承載，一粒種百粒糧，平實無怨。小娈，你瞥見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了麽？你待友如何，便遇何種友，友遂是你內心的觀照。”榭兒欣然指了指月色。
柳娈癡疑望着天，又垂眸看了地上的影子，竟笑道，“若說觀照，那我倆便是最好的觀照了。姊姊便是我，我便是姊姊。姊姊若愛月亮，我便做月下光，一輩子随着姊姊。”
“呵呵……”榭兒掩嘴一抿，确在她皎潔的面容上，依稀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