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郎騎竹馬來
正當皇上持劍警惕地走朝我藏身的朱柱後面移步而來之時,窗外“咻”的一聲作響,一抹黑影飛速閃過。皇上耳際聞聲,忙掉轉過頭,肅然道,“曹寅,窗外有人,快追!”
“是!”曹寅雖極為擔心榭兒的安危,但皇上命令,又不得不去,少不得只好硬着頭皮應承下來。他踟蹰了半會兒,眸色凝重地朝內一望,才飛身旋出,提步追那個黑影而去。
此時,榭兒正貓腰着身子,從朱柱後邊悄然挪動,朝着遠離皇上的位子緩緩移動。她倒退着步子,緩緩向後移步,忽而一不小心把頭探出了半臉,正好與毓敏格格打了個照面,毓敏格格望着榭兒,驚疑地瞪大了眼眸。
榭兒忙把手指放在唇間,作出一個“噓”聲。毓敏見她一身宮女打扮,長相清秀可人,估摸着該不會是壞人,揣測她或許和自己一樣,有着什麽難言之隐吧。
毓敏格格便朝着榭兒會意地點了點頭。榭兒方大舒了一口氣,欠了欠身,朝毓敏做出感恩拜謝的手勢。毓敏悄然一抿,饒覺有趣。
皇上定了定神,又重新握緊長劍,準備到柱子後方去查看究竟。
“皇帝哥哥快追,花貓跑了!”毓敏慌亂之中,急呼大喊了出來。
皇上聞聲轉眸,又見毓敏焦急慌亂的模樣,大抵是相信了她的話。不過他尚未放松警惕,又側耳細聽了一會兒,确定了四周果然沒有動靜,方才真信了。皇上放下劍,輕輕地拉過毓敏,憐愛地拂過她的鬓發問道,“小毓敏,這麽晚了,怎麽還到處亂跑?”
“嗯……不就是……不就是看見方才那只花貓長得可愛,便從長寧宮一路追到這兒,不想還是讓它跑了……”毓敏垂眸細聲回道。
皇上自小最疼最愛的就是這個妹妹,毓敏又天生有着敏感多愁的性子,皇上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也不忍多加責怪她。再說了,偌大的宮裏,還能有哪個女人,能像毓敏一樣天真無邪,能為了一只花貓,黑夜裏跑了這麽遠的路呢?
宮裏的女人,他都見慣了,盡是一點生氣也沒有的。個個循規蹈矩、墨守成規,說話、行步、用膳,甚至伏侍皇上,都是那麽刻板沉悶,一套一套,都像是制定好了一般,着實令人生厭。
“毓敏,皇帝哥哥送你回去吧。雖是初春了,到底夜間不仔細着,還是會着涼。來,披上吧。”皇上脫下褂子,細致地披在了毓敏肩上,便攜着她離開了武英殿。
榭兒偷偷地趴在琉璃屏風後觀察着殿上的動靜,見毓敏格格和皇上轉身離開,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正當毓敏關門時,榭兒才舒了口氣,就被什麽東西晃了一下眼,她定睛一看,白玉步搖!
只見毓敏格格烏雛鬓發之後,正輕輕簪着那支她再熟識不過的白玉步搖。榭兒兀自往後踉跄了幾步,她有些驚詫。
原來,毓敏格格,就是鳌浪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就是上次宴會上出現的那個格格,她就是鳌浪念念于茲、望之落淚的心上之人……
榭兒細細地又回想起方才見到毓敏格格的模樣,她有着一雙水做的雙眸,像是深山的泉眼,随時都要滴出幾滴淚來,見之生憐。她的膚色十分白皙,正好和白玉步搖交相輝映,更顯清麗高雅。身段嬌柔小巧,纖纖蜂腰,步似小蓮,走起路來,好似弱柳一縷,盈手可握,無限纖弱。雖然她身着華貴的服飾,頭帶金銀珠寶,但一點也不覺得庸俗繁複,反而更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素素淡淡,靜默溫婉,宛若蔥蘭。
怪不得鳌浪這麽放蕩不羁的野人會喜歡她,合該是被這樣一股通身的穩妥安定之氣所折服罷。像這般眉尖微蹙的深宮女子,真是我見猶憐……況且她方才還不由分說地幫了自己,可見毓敏格格不僅人長得美,而且還心地善良……
榭兒胡亂想着,突然想起曹寅來。遭了,曹寅被皇上遣走了,我如今該怎麽辦?是在這兒等他,還是先回去?榭兒徘徊不定,心下難安。
“咻”的一聲,又一個黑影闖了進來,門甫被打開又緊緊阖上。
榭兒聞聲,神經驀地緊繃起來。她忙又悄然探出頭去,心想今晚犯了什麽瘟神,為何人人偏自都往這兒跑。
只見那個黑影在房中四處尋探,像是在找藏身的地方。
倏然“砰!”的一聲作響,曹寅持劍飛速闖進門來,他面色肅然凝重,眼眸不住地在殿內急速搜尋。
黑影縱身一躍,飛入了朱柱之後。
“啊!”榭兒剛想叫出聲來,卻立馬被一只大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嘴,他壓低聲響道,“別動,小心你的命!”
榭兒吓得噤了聲,連連颔首。那個黑影挾持着榭兒,趴在她耳邊小聲威脅着。榭兒低眉見脖頸上正橫着一把明晃晃的長劍,頓時大氣都不敢喘了。她還不想死呢,死在清朝,豈不是比客死異鄉還悲怆幾分。
曹寅很快趕至,見榭兒被黑衣人挾持,面色遽然暗沉,他顯得萬分的焦急擔憂。曹寅舉劍對峙,圍住黑衣人緩緩移步,提起十二分的警惕,生怕一個不閃失,榭兒便有生命之危,那自己真是萬死都難逃其咎了。
“別過來,小心我一劍殺了她。”黑衣人又把劍挨緊榭兒脖子一點,生生的冰涼侵入皮肉。
“好好,我不動,你別傷害她。”曹寅大驚,忙假意屈服,其實心裏正着急地盤算着該如何是好。
榭兒此時突然轉身扯下了黑衣人臉上的遮布,曹寅和黑衣人同時一驚!
“榭兒!”曹寅不由得驚聲呼道。
“鳌浪!”榭兒亦是一驚。
原來那黑衣人便是鳌浪,鳌浪見被榭兒識破後,只好怏怏罷了刀劍。曹寅連忙飛速把門阖上,凝重異常地迎到他們身邊。
“你個小丫頭找死啊,你怎麽知道是熟人?”鳌浪有些憤慨,又有些洩氣地對榭兒說道。
榭兒撲哧一笑,洋洋道,“你見過哪個刺客用刀背威脅人質的嗎?”
“噢。原來如此,都怪曹寅方才太急了,竟然沒有發現。”曹寅訝異道。
“對了鳌浪,你為何這副打扮,來這裏又是要做什麽?不會閑着無聊才到宮裏來吧?偷雞?還是摸狗?”榭兒乜斜着眼,戲谑地拍了拍鳌浪胸脯。
“去,誰跟你似的,大半夜躲在武英殿裏,不會是來偷看皇上的吧?哈哈,原來你有這等癖好!”鳌浪亦是大笑了起來,反唇相譏。
“你們兩個都什麽時辰了還這般戲谑……”曹寅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道,“鳌浪,現在皇上派我來抓刺客,而你卻是曹寅和榭兒姑娘的至交好友,何況你還是當朝大将軍,我如何抓你。你說吧,現在該怎麽辦?”
曹寅早已放下心來,面容方有些舒緩,他望着鳌浪和榭兒,遲疑問道。
“是啊,鳌浪,你大半夜的到底想幹什麽?”榭兒疑窦叢生地問道,突然她腦中不知為何,竟浮現出毓敏格格楚楚生憐的模樣。
“我……”鳌浪期期艾艾着。
“是不是……和毓敏格格有關?”榭兒盈盈望他,試探問道。
鳌浪一聞得毓敏之名,雙眸遽然散發出異樣之光,他回頭凝望着榭兒,欲言又止。
“你們是鳌浪的知己好友,照說鳌浪該是知無不言的,只是……”鳌浪眼眸閃爍,猜不透他內心裏在做一番怎樣的鬥争,他頓了頓,又道,“只是,此事有關皇家體面……”
“如此嚴重!?”曹寅繃緊了面色接道。
鳌浪被曹寅如此一問,面色驟然暗沉,竟橫抹過一道凄然之色。
“鳌浪……”榭兒看着愈發于心不忍,她輕扯着鳌浪的袖口,心裏竟頓生一股莫名的憐意。
“呵呵,既然事态發展至此,鳌浪這裏也只有一個故事。不知曹公子和榭兒姑娘,願不願意聽?”鳌浪頓時笑得釋然。
“鳌公子,此處不是談話的地方,請大家随曹寅來。”曹寅心下一陣揣測,恐此事嚴峻,便帶着他們從後殿出去,抄過幾條小道,攜着他們飛奔至一處矮房前。曹寅推開房門,吩咐讓他們快躲進去,才仔細地鎖上了門窗。
榭兒和鳌浪遂躲了進來,只覺房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直至曹寅點燃了房內的燭火,方見房內周遭擺設。
四下還算寬敞,擺設簡約,正眼是一個擺滿書卷的架子,一個雕花黃梨木的書桌和一張矮床。
“這是曹寅在宮裏歇息的地方,還算安全。只是有些簡陋,但事出緊急,還望各位莫要嫌棄。”曹寅面色一紅,有些愧色。
“呵呵,曹公子客氣了。”鳌浪朗笑道。
“曹寅,無妨的。咱們還是快聽鳌浪說說他的故事吧。”榭兒雙手一揚,毫不在乎的模樣,曹寅才漸次安然下來。他便引着各位在房內椅子上落座。
“榭兒,你方才見過毓敏了?她、她還好吧?皇上沒為難她吧?”鳌浪并沒有直接開始講那個故事,他顯然更關心毓敏的安危。
“嗯,毓敏格格很好。皇上也很愛護她,此刻陪她回去宮歇着了,你就放心吧。”榭兒伶俐一笑,她柔聲安慰着鳌浪。
“嗯,那就好。”鳌浪默默垂眸,若有所思地念着。
“毓敏,是董鄂妃娘娘的女兒。”鳌浪忽然擡眼說道。
“啊?”曹寅先是一驚,肅然道,“先帝和先妃董貴妃娘娘,不是、不是沒有孩子麽?”
“是啊,外人當然不知道其中內情了。”鳌浪冷冷笑着,有些陰森。
榭兒和曹寅頓時靜默了下來,怔怔地望向鳌浪。
“先妃董鄂妃娘娘辭世後,毓敏一直由博爾濟吉特氏撫養,也就是當今的太皇太後。”鳌浪繼而道,“我和毓敏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剛才逃出來的宮殿,其實它有個威武的名字,叫‘武英殿’,我從小就記得很清楚,呵呵。那年,我九歲,毓敏六歲。那年我阿瑪帶着我,來到武英殿中,與先帝爺派出的滿洲幾大好手比武,阿瑪打敗了所有的高手,被先帝封了‘滿洲第一勇士’的榮譽。”鳌浪嘴角浮起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顯然他心底對父親鳌拜是還是十分佩服的。
“當時先帝的十三格格,也就是毓敏,哭着鼻子突然闖了進來。呵呵,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她了吧。先帝爺抱起格格,摟在懷中愛憐地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說風筝被樹枝纏繞住了,飛不起來了。當時年紀小小的我一聽聞此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然自告奮勇地請皇上準許我幫格格拿風筝。先帝爺不但沒有責罪,還十分開懷的答應了,并誇贊我鳌家虎父無犬子。毓敏高興地拉過我的手,帶着我到禦花園裏,幫她上樹拿風筝。我還記得,她又哭又笑的模樣,可愛極了,眼前的她,就是小時候的我對于女人世界的全部認識。”鳌浪滿眼笑意地回憶着。
榭兒和曹寅聽得入迷,不覺唇角微弧。
“鳌浪的額娘死得早,從小阿瑪管教極嚴,除了哥哥,鳌浪幾乎沒有朋友。而毓敏是鳌浪的第一個朋友,而且還是個小女孩,當時我真是高興壞了。不僅爬到樹上幫格格拿下了風筝,還到池塘裏替她捉魚捉蝌蚪,總之把小孩子能玩的都玩遍了。那一整天,格格都拉着我的手,一刻都不曾放開過,我知道她心底裏,定然也把我當初了很要好的朋友。傍晚,我們戀戀不舍地分開了,并約定着下次見面還要玩更多的游戲。可是小孩子哪裏知道,這一別呵,就可能永遠不見了。”鳌浪神情瞬間轉入低落。
“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吧。三年後,毓敏的額娘病逝了,先帝爺追封董鄂妃為皇後,以國喪之禮葬之,并邀請了各位朝中重臣前去追悼,我祈求阿瑪帶上我。阿瑪從小疼我,一口便答應了。葬禮上,我和毓敏又見面了,她哭得淚人似的,我的心也泣血一般疼痛。那次我們沒有機會說話,不過臨走時,毓敏悄悄地塞給我一枚東西。我回家後打開一看,原來是從多年前那個風筝上剪下來的畫,沒想到這麽多年了,她亦如我一般,長長久久地珍藏着那段回憶,從未忘懷。我明白她了的心意,很是開心。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要如何與她聯系起來。我想第一時間告訴她,我也一直愛慕着她。”鳌浪此時急切的神情,分明能讓人看出當時他的焦急和欣喜。
“但你們也知道,深宮之中,別說是我,就連你曹寅身為一品帶刀侍衛,沒有跟随皇上,照樣是進不了後宮的。那時我就苦練武藝,心想有一天,飛檐走壁進宮來看她一面,也就足夠了。後來,一直到去年,新皇帝照例出外圍獵,我才有了機會。阿瑪和我有幸被招在陪同之列,毓敏亦是懇求了皇上,也随同出行。早上打完獵,大夥都疲憊得很,早早地便歸帳睡下。而我和毓敏,日夜期盼的正是這個時刻哩,于是趁着天黑,偷偷地出帳見了一面。就這次,我們互相私定了終生……”鳌浪清俊的面容滿溢着幸福和甜蜜。
榭兒和曹寅聽到此處,也會心地展開了笑容。
“回宮後,思念之情折磨着我倆,從沒有這麽強烈過。我便想着法子,和毓敏約定好,每月初七,也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日子,呵呵,正月初七。每月初七,我在流入宮內的那條河上等着,定好時辰,就把想說的話寫在紙條上,放入紙船裏,随流水流入宮中。毓敏在宮牆另一側等着,只要拿到小船,就往外扔一塊石子。”鳌浪笑着回憶。
榭兒聽到此處也覺得極為有趣和浪漫,與曹寅照面地笑出聲來。
“那個白玉步搖,還記得麽?是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鳌浪笑着望了望榭兒。
“呵呵,毓敏格格戴着它,真好看。”榭兒誠懇地誇贊道。
“呵呵,她告訴我,她天天都戴着。”鳌浪急迫地接口笑道。
“那今天來,為的是?”曹寅問道。
“有一天,毓敏扔出的核桃殼裏,包着一張紙條,她寫道,皇上很可能把蒙古格格賜婚給鳌家,她擔心極了,生怕降臨到我身上。我害怕她擔心,你也知道,她從小就沒了阿瑪和額娘,且董鄂妃娘娘的事,宮裏大家都心知肚明,都不願意與她玩耍,她自小就孤僻沉默。她性子偏又敏感多愁,身子一直都不好,我在宮外真真是要擔心死,只好和她約了今晚冒險見上一面,我只是想安慰她。可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本來我只想押了榭兒,趕緊逃走,沒想到被這個鬼丫頭識破,才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曹公子,我不想連累你,你還是抓我去見皇上吧……”鳌浪忽然長身而起,将雙手放置到曹寅面前。
“鳌浪……”榭兒亦是驚起,急切朝他喚道。
“沒事的……”鳌浪微微一笑,極為凄然。
“不,曹寅心底由衷地佩服你,鳌浪。今天我有幸認識了這樣一個不同的你,鐵血柔情,乃真漢子!曹寅當你是知己,且誠願你和毓敏格格有情人終成眷屬……”曹寅握住鳌浪的手,眼眸裏充滿了堅定的敬佩之色。
“曹寅……”鳌浪心下動容,幾乎熱淚盈眶。沒想到,他這不容于世的愛情,竟還有如此知心知意的兩個人默默地支持和理解着。曹寅,一等帶刀侍衛,榭兒,即将成為皇上女人的宮女。呵呵,這世間諷刺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鳌浪突然大笑起來。
“曹寅,你放走我,那你與皇帝交待?”鳌浪關切道。
“曹寅自有辦法。趁現在侍衛換班,我帶你走。”曹寅即可起身拉過鳌浪。
“榭兒,你先待着,這裏比較安全。對了,這是食物,快吃吧。”曹寅轉身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榭兒。
“嗯,你們快去吧。”榭兒颔首道。
“走!”曹寅遂攜着鳌浪,飛速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