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荒雞再咽天難曉
“曹寅!”榭兒咋呼而起,樹丫上撲棱棱地驚起幾只夜鵲。
“是你,榭兒。”曹寅定睛一看,亦是驚詫不小。
“曹寅,你怎麽在這?”榭兒驚訝地退後了半步,拿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他一身補服官靴的侍衛打扮,不禁遲疑問道,“你是……?”
“這裏不方便說話,跟我走。”曹寅不由分說地攜着榭兒,一陣急速飛奔,穿過好幾條花蔭茂密的小道,七拐八彎地又奔跑了好大一會兒,終于停下來了。
“曹、曹、曹寅……”榭兒發絲被夜風刮得淩亂,這一夜鬧騰下來,她是着實要把腿跑軟了。榭兒氣喘籲籲道,“你這是帶我去哪……”
“進來。”曹寅推開一扇大門,連忙把榭兒塞了進去,而後仔細地阖上門窗。
榭兒一個踉跄,幾乎算是跌進門的,她好不容易站定,轉頭擡眼望去,這個屋子很是寬敞,四下點着幽暗的燭光,滿地的水磨青磚,透亮得惹晃人眼,一屏琉璃畫壁錯金镂彩,四周架上卻插滿了各種刀、槍、棍、棒等兵器,看來是個練武的地兒。
榭兒心下一驚,思忖道,曹寅為何帶她來這種地方。
“榭兒姑娘,你怎麽在這的?容若呢?”曹寅急切望着她問,大有種質疑語氣。
“我是……我是作為秀女入宮的……”榭兒不禁觸到痛處,她徐徐低下了頭。想起入宮這事,她就忍不住心痛不已,此時曹寅提起,她更是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匆匆光景,前一刻還攜手傾訴幽懷的兩人,下一刻就頓成兩端,人遠天涯近呵。
“什麽……”曹寅頓時明白了過來。是啊,她是容若的表妹,有着滿族血統,在十三到十七歲之間,是不準許自由婚配的,她作為秀女入宮,若是當選,她便是皇上的女人……曹寅想到此,心裏泛起了一陣莫名的漣漪,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只是眼底發澀。
“曹寅,你見過表哥麽?他……他還好麽?”榭兒關切地拉過曹寅手臂,楚楚雙眸微泛水意。
“曹寅自從那日湖心亭分別,就沒能有幸再拜會納蘭公子……不過,榭兒姑娘,納蘭公子應該不會有什麽事的,反而是你……在這宮裏,要處處小心啊……”曹寅面色頓時變得極為沉重,他是深知這後宮各種黑暗的人。
“嗯……榭兒會小心的……”榭兒認真颔首,方又想起一事,遂問道,“對了,那你呢,你怎麽會在這兒?”
“呵呵,前時未曾與榭兒姑娘禀明身份,是曹寅疏忽了。曹寅本是皇上身旁的一等帶刀侍衛,今夜在此宿值。”曹寅正色道,略帶愧色。
“噢,原來如此,一等帶刀侍衛,該是個很大的官職吧?”榭兒忽而驚喜問道。
“呵呵,再大的官,亦是奴才身份。”曹寅讪然笑道。
忽而窗外唰唰幾聲樹響,曹寅警惕地朝榭兒一掃,榭兒見狀連忙壓低了聲音。
“曹寅,這裏是哪兒?怪恐怖的……”榭兒又環顧了四周片刻,不禁貼近了他一點。
“別怕,榭兒姑娘,這裏是布庫練習的地方。”曹寅解釋道。
“布庫?”榭兒疑問道。
“呵呵,就是男人摔跤,滿文裏叫布庫。你合該懂的,如何偏偏來問呢?”曹寅笑着,也不細究,便領着榭兒到屏風後邊坐了下來。
“噢,我懂……”榭兒佯作明白颔首,遂挨着他坐了下來。
頓了一會兒,兩人并排坐着,卻一時無話。
“榭兒姑娘……”曹寅欲言又止。
“嗯?”榭兒轉頭疑惑地看着他。
“哎,我還是實話問你吧。”曹寅思前想後,終于直話直說道,“你……你真想作皇上的妃子,還是……”
榭兒雖然有準備,但被曹寅這麽一問,還是不知所措地怔然了半晌。她細細伏身思索了一會兒,情緒有些頹然,卻還是決定暫不回答他的問題。
“曹寅,我有兩首詩念給你聽。”榭兒忽而認真說道。
“嗯,願聞其詳。”曹寅略覺吃疑,卻仍舊點頭應着。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榭兒款款念罷,心緒愈發凄然。
“是王江寧的《春宮怨》。”曹寅脫口而出,卻難掩吃疑。
“還有一首,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将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榭兒并不等他應和,繼而念道。
“還是他的,是《長信怨》。”曹寅忙緊接道,“怎麽?榭兒姑娘為何要背這兩首詩?”
“呵呵,以你曹寅才學淵博,還猜不透我此時的心思麽?這兩首詩,已然回答了你剛才提出的問題,合該懂了……”榭兒幽幽地擡眼,凝望着窗外投射進來的微弱月光。
“詩裏說,妃子得寵之快就像桃李承東風,自從在歌舞上被皇上看重,便步步高升,身價倍增。春天氣候多變,稍感微寒便迫不及待地贈送錦袍。”曹寅一面默默解道,一面望着榭兒,小心翼翼生怕觸動到她的傷心事。
“你只說出了詩表之意。寵之歡下,便是棄之痛。難道你不曾想到,其他的妃子冬深受寒時,皇上關懷過她們麽?賜過錦袍給她們禦寒麽?最是無情帝王家,呵呵……現在待在冷宮裏的、那些老去的紅顏,哪個不是曾經的新寵呢?她們如今,是否也只落得一個‘閑坐說玄宗’的下場?”榭兒無奈地搖了搖頭,長長嘆息道。
“這……”曹寅頓時對眼前這個柔弱女子刮目相看,他心底是十分贊賞榭兒之言的,更佩服她原是這般不貪慕虛榮的女子。可是,一面是皇上對自己的情深意重,一面是眼前他誠心激賞的女子。他不好跟着榭兒诋毀皇上,更不好替皇上勸服榭兒,只得緘默。
“呵呵。你不用同意我的。”榭兒看着曹寅為難的樣子,忙開釋他道,“第二首,不用解釋了,聰明如你,也定然是明白了的……”
“嗯……”曹寅深深颔首,在他心底,其實也很是同情這些秀女,他自小待在皇上身旁伺候,目睹過太多新寵舊棄的事。更何況,他的主子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從來翻雲覆雨,天底下哪個女人是他得不到的。
他此刻聽聞榭兒委婉地告訴他,自己不願做皇上的妃子時,竟有一絲慶幸。他極力想排遣這般莫名的心緒,卻久久難定起伏心事,反而更加留戀于身旁的這個女子。
“好啦,曹寅,今天能在宮裏巧遇見你,已然很是欣慰。仿佛又回到了宮外那段最自由最歡暢的年歲……”榭兒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盈盈望他。
“嗯,是啊。”曹寅也陷入了湖心雪暢那段最無憂無慮的時光,腦中不覺又浮現出榭兒飛紗舞緞的傾城之姿。以及,容若伴她舞劍的比翼齊飛之景,愈發慨嘆。
那光景,他一輩子,也許是忘卻不了的。
“曹寅,想什麽呢?”榭兒看曹寅兩眼直視着前方癡楞,便覺奇怪,于是細聲喚了喚他。
“沒、沒什麽。對了,榭兒姑娘,在宮裏待得還習慣吧?”曹寅連忙緩過神來,轉頭岔開話題道。
“呵呵,快別提了。今個兒是入宮的第一日,已然是……哎,已然過得慘不忍睹了……”榭兒沮喪地低下了頭,神情極為凄然。
“怎麽了?”曹寅心內一急,關切問道。
“從早間到如今,我一口飯都沒吃呢……就欲餓昏了過去……”榭兒擡眼望着曹寅,凄凄楚楚,眸色暗淡無光,面色泛白。
“啊?”曹寅又驚又急,忙要起身出去替她尋了食物。。
“曹寅,你要去哪?”榭兒忙匆匆拉住了他的衣角。
“去給你尋點吃的。”曹寅立身回首,極為肅然道。
榭兒看着他那副憨直義氣的模樣,心下十分動容,汩汩的暖流從心底湧出,彌漫上臉,遂綻出許許桃夭。原來在這偌大無依的宮裏,還是有人關切她的,還是有人會在乎她的,惦記着她的保暖……
“別忙了,我不餓,再說現在都什麽時辰了,快別去了。”榭兒拉着他,懇切地搖了搖頭。
“咕嚕嚕……”榭兒話才出口,這不争氣的肚子竟作響得愈發厲害,榭兒不禁緋紅雙頰,讪讪而笑。
“呵呵,還說不餓,你瞧,小肚子已經聞到香氣啦。”曹寅輕輕拿開榭兒扯着袍子的皓手,欠身朝她微微一笑,親厚道,“你在這兒好好呆着,不許亂跑,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曹寅便一掀袍子,長身而起,幾個箭步奔至門前,警惕地開了條門縫,探頭朝外望了一望,才放心地轉頭對榭兒微微一哂。
榭兒心下感動,忙伸手朝他拱了一拱,好似拜謝。曹寅嘴角不禁微微一弧。
“咿呀……”一聲,曹寅才旋步出門,又小心翼翼地阖緊。
榭兒孤自剩偌大的殿內,頓覺無依無靠,心中洞然如掏空一般。她有些莫名的擔慮,遂靠在最裏邊的琉璃壁下蜷縮而坐,這樣一來,從殿外進來之人,是發現不了她的,還算安全。她抱緊了雙膝,将頭緊緊埋在雙腿間,此時夜已然很深了,涼風又起,攜來刺骨的冷。她打了個寒顫,不禁蜷縮得更緊了,殿內燭火煌煌難定,惹人犯困。
“咿呀……”過了一會,門又響了,榭兒正打着瞌睡,方被驚醒。
她連忙站起身來,正道是曹寅回來了,卻發現此時入門的人,竟不是曹寅。榭兒駭然捂嘴,忙悄悄然又蹲下身去。她躲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将頭探了出去,生怕那人發現了自己,便盯着那人的動靜,寸目不離。
只見來人身着一襲明黃袍子,生得颀長而清瘦,倒有股翩翩之姿。他身手敏捷地旋步而入,随手*起架子上的一把長劍,霍霍地在半空中揮舞了起來。瞬間整個屋子刀光劍影,燭火明滅。
榭兒不覺看癡了,那人換了好些兵器,但每當舞完一套,卻總是面露不滿地搖頭。正當那人把練完的長劍一收時,“咿呀……”一聲,殿門又響了。榭兒想着,這回該是曹寅了吧。
那黃袍男子一聽動靜,忙警惕地速插了兵器,一個翻身藏入朱色大柱之後,榭兒眼看着他的背影緩緩朝自己後退而來,她大驚之下,忙蠕動着身體,悄悄地往另一邊去躲去。
殿門透進一絲凜冽的風,榭兒和黃袍男子遂一齊向外探出頭去。只見進門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她鬼鬼祟祟的開了條門縫,幾乎是從門縫裏鑽進來的。
“毓敏!”那黃袍男子見狀,一個箭步就搶步而上,一把拉住女子胳膊。
“啊!”女子顯然受到不小驚吓,渾身一抖,幾乎驚昏了過去,虧得那男子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正當男子且欲開口時,殿門又是“咿呀”一響,曹寅拿着一包東西進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關了門,轉頭卻驚住了腳步,只是瞪着一雙銅鈴似的眼目瞧着殿內兩人,手中物什幾欲落地,幸而他匆匆調整了神色,很快恢複鎮靜。
“皇上……”曹寅遂欠身而下,正要跪地,卻被那黃袍男子及時制止。
“無需多禮。”他肅然道。
“皇帝哥哥……”那嬌弱女子也緩神過來,頻頻喘氣,似乎驚吓未止。
榭兒忙扯過朱柱旁的簾栊,幾乎花了很大力氣才将自己的嘴堵住。她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逡巡了殿內三人半晌,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皇、皇、皇上……那人竟然是當朝皇上……還有叫皇上哥哥的,不正是當朝格格麽?
“你們,到這裏做什麽?”皇上撣了撣袍子,威嚴問道。
“我……”曹寅和格格齊齊跪在地上,一時失語。
“砰!”榭兒竟然一時失措,手勁過大之下扯動了簾栊,簌簌作響,哐當一聲,倏爾委落地。
“誰!”皇上警惕一抽長劍,緩步尋着聲響,就欲走到朱柱之後。
榭兒吓白了面色,只是怔然,雙腳堕了鉛塊似的,半步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