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盜膳
榭兒枕肱欹倚在床上，一面擔心着姊妹們這一夜在柴房過得如何，一面憂慮着自己得罪小順子公公後究竟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一面思念容若的愁苦牽心煎腸，一面又思慮着阿甘姑姑所說的靠山一事……一時思緒萬千，終于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耳畔更漏聲斷斷續續，像是一段綿延不盡的心事，甚是惱人心神。她翻了幾個身，最終忍不住還是下了床，點燃了案前那盞雕刻成美人模樣的青銅燭火，遂提着步子在屋內來回踱着。
“不行，我怎能自己在此安生，而置好姊妹們在柴房受苦受罪不顧呢？縱然待在房內，我又怎能睡得着？”榭兒思忖着，索性披上厚衣，開門就跑了出去。
屋外夜黑風高，杈桠的樹影撐住了灰釉潑墨的天際，時而發出梭梭的聲響，煞是怖人。榭兒打了一個寒顫，不禁裹緊了衣裳。
“咕嚕咕嚕……”榭兒忽而聽聞腹內作響，鬧了五髒廟，不覺面色一窘，又只覺餓地眼冒烏金。
榭兒正想着今日倒騰一整天，此時尚未進食，當真忙得頭昏腦脹，入宮的第一日，就過得如此紛亂……不成，得先去廚房偷點東西填飽肚子，再順道給關在柴房的幾個丫頭也送點兒去，她們不僅餓了一天，還凍了一晚，竟比自己要上可憐幾分。
越想心裏越是不安，榭兒打定主意，拔腿便尋着禦膳房而去。
提着步子跑了半晌，榭兒忽而停下腳步，四處環顧着。紅牆明瓦、碧樹白階，連彌眼望去的樹桠，似乎都朝着同一個方向生長，井井有序的一列花叢，侍衛似的護立在側，俨然不可侵犯。橫七豎八的甬道分別通往不同的月洞門，環顧四周盡是如此。
榭兒心裏愈發着急起來，眼前道路無數，卻終究不知該往哪走，又值黑夜，方向愈發辨別不清，此時到底該怎麽辦，到底該往哪走……
榭兒一急切，竟連回去的路也忘了。
“啪啪啪啪……”正在這時，耳邊倏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疊聲地往這兒踏來。榭兒一驚，連忙越入身旁的一叢矮樹裏，仔細地藏了起身，只露出半個臉，趴在樹縫間看着外頭的動靜。
須臾，一群身披盔甲，腰配長劍，身着補服的侍衛，踏着齊整整的步子，從此處巡邏而過，威風凜凜。榭兒不禁壓低了頭去，惴惴不安，生怕被他們發現。
腳步聲漸行漸遠，細到再也聽不清，榭兒才終于敢伸出頭去，她回望了周遭，正要跳出去時，遽然覺得身後的裙子被什麽東西勾住，她原以為是樹枝，卻怎麽扯也扯不開去。
榭兒倒騰了半天，伸手到身後一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她竟然捏到了一個綿軟異常的東西……
榭兒本能地往外沖出，砰的一聲，腳底不穩之下，踉跄跌倒在地，緊接着身後連滾帶爬地也竄出了個東西，跟着跌上前來。黑燈瞎火，榭兒捂着臉從指縫間試探瞧去，只見一團黑影一動一動的朝她挪來。
“你是誰！你別過來……”榭兒吓得捂住了雙眼，凄聲尖叫着。
突然那個黑影朝她肩上戳了一戳。繼而又嬉笑起來。
“啊……求你別動我……”榭兒駭然，哭聲哽咽，莫不是百鬼夜行要找替身。
“小姐姐，小姐姐……你怎麽啦？”忽而耳畔傳來一個小男孩的稚氣聲音，他疑惑問道。
榭兒聽聞，才漸次放下緊緊遮在臉上的雙手，眯眼望去，那小男孩正蹲在她身旁，戳着榭兒的肩膀，疑惑地打量着她，似乎對她如此大驚小怪的舉止十分不解。
“小弟弟……你把姐姐吓死了……”榭兒終于看清，原來就是個小男孩。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随手也扶起蹲在地上的小男孩。
男孩順服地被她拉起身來，又仔細地幫着榭兒拍去身上的灰。
榭兒看他生得可人，又這般懂事乖巧，個頭剛好齊她腰間，便蹲下身與他說話。
“小弟弟，告訴姐姐，你這麽晚了怎麽也在外頭？是不是貪玩不敢回家啦？”榭兒微笑，遂拉起他粉嫩嫩的小手。
“我給豆豆偷窩窩頭吃。”小男孩眨着純淨的雙眼，實誠道。
“噢？豆豆是什麽？為什麽要偷窩窩頭給它吃？”榭兒疑窦叢生問道。
“豆豆是我的好朋友，她被阿露姑姑關起來了，在黑屋子裏餓着。我剛剛去廚房給她偷了這個。姐姐你瞧。”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黃橙橙的窩窩頭。榭兒忽而記起今日那個偷偷替她們送馍馍的小女娃來。
“原來如此呀。呵呵，豆豆能有你這樣一個講義氣的好朋友，真好。”榭兒親切地摸了摸他的頭，心裏轉了個彎兒，伶俐道，“那……你能不能也帶姐姐去趟廚房，姐姐的好朋友也被關起來了，也餓着肚子呢。”
“嗯。”男孩爽快地點頭答應，便拉起榭兒的手，不由分說地扯着她往西邊跑去。
“诶，小弟弟你慢點兒……”榭兒小聲喊着。
不一會兒，小男孩便帶着榭兒來到一個大宮殿前，榭兒擡眼一望，“禦膳房”三個金筆大字，在月色下熠熠生輝。小男孩走到一扇窗下，輕輕推開窗門，遂敏捷地從這個未曾上鎖的窗戶內翻了進去。榭兒只好硬着頭皮跟着翻了進去，落地時只見屋子裏黑暗暗的，什麽也看不見，榭兒只好緊緊拽着男孩的手，生怕一時走散。
“小姐姐，這邊。”男孩小聲指揮着她。
“噢。”榭兒貓腰着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
“你看，這裏有好多窩窩頭，不過都冷了。”男孩手中不知翻了什麽東西，發出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
榭兒順着男孩的方向伸手摸去，果然摸到了一排綿軟酥香的東西，應該就是窩窩頭，她不待思索，連忙抓了幾個塞入袖子裏和懷裏。
“拿好啦，小弟弟，咱們快走吧。”榭兒心滿意足地小聲笑道。
“嗯，這邊兒。”小男孩似乎對這裏的地形和方位十分熟悉，偷食物都顯得輕車熟路。榭兒雖是滿肚子狐疑，卻也不管這許多，反正得手就成，姊妹們還等着呢。
他們又翻了出窗，回身緊阖，便連忙撒腿跑開。
男孩拉着榭兒跑了老遠的路，終于累得不行，兩人齊齊停在一旁喘息不止。
“等等等等，小弟弟，跑不了了……等等姐姐。”榭兒由于餓了一天，體力不支地癱坐了下來。
“小姐姐，咱們快點吧，黑屋子就在前邊兒。你的朋友還關在那裏餓肚子呢。”男孩仍舊閃動着他明亮的大眼睛，急促地喘着氣道。
“說的是啊！”榭兒一聽，又來了精神，她擡眼順着小男子指去的地方一望，那所謂的黑屋子原來就是一間柴房。
“姐姐快起來吧，待會侍衛要巡視過來了！”小男孩眨巴着眼睛，切切道。
“好啦，姐姐休息好了，你快帶姐姐過去吧。”榭兒一拍灰塵，遂拉起小男孩，兩人一溜小跑，同往黑屋子奔去。
很快來到那個黑屋子前，房內沒有一絲蠟光，黑洞洞的十分怖人。榭兒搖了搖門，卻發現上了一把大鎖。
“小弟弟，進去不啊。”榭兒拉了拉大鎖，鎖得緊緊的，沒有鑰匙根本沒法進去。
“跟我來。”小男孩大眼機靈一閃，扯着榭兒袖口，便帶着她繞到了柴房後面。
只見柴房後面是一堵發黴的牆，牆根雜七雜八地堆着幹草亂竹之類的東西，好不容易撥開雜物走了進去。
“小姐姐你看，這裏有個磚塊是可以抽出來的，嘿嘿。”男孩說得極為得意，他小手抓輕貼着牆面撫摸，很快找到了那塊磚，便使勁地抽了出來，抖落了些許牆灰，嗆得榭兒連連捂鼻。
“從這裏，就可以把窩窩頭丢到裏邊兒去。豆豆一定在裏邊等急了呢。”男孩笑着，遂掏出窩窩頭來，從磚頭縫裏塞了進去。
“小姐姐，我幫你問問豆豆，裏面是否也關着你的好朋友。”小男孩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裏邊丢了三顆，不一會兒便有個小腦袋探出在磚頭洞中，借着月色看去，約莫是個一五六歲的小女孩。
“永幹，窩窩頭我吃了，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呢？”那個小女孩細聲問道，她果然是那個偷送吃食的小女娃，亦是永幹口中的豆豆了。原來丢三顆石子，是他們要對話的暗號，榭兒頓覺有趣。
“豆豆，黑屋子裏還有其他人麽？”永幹趴在牆上問。
“有好多小姐姐，她們陪我說了好久的話，現在都餓得睡着了，我留了半塊窩窩頭，等她們醒來可以吃。你看。”豆豆舉起那大半塊窩窩頭，高興地朝小男孩揮了揮。
“那你知道她們叫什麽名字嗎？”永幹問道。
“好像……有個叫子尋的姐姐，可喜歡說話了。”豆豆愉快答道。
“子尋……梓荨！”榭兒聞聲念道，她們真的在這兒，踏破鐵鞋無匿處呵。
“小弟弟，她們就是姐姐的好朋友！來，快把這幾塊窩窩頭都丢進去吧。讓豆豆叫醒她們加緊吃。”榭兒急忙掏出偷的幾個窩窩頭，激動地塞給小男孩。
“好好。”男孩亦是歡喜，他一個一個地塞了進去，又道，“豆豆，快讓裏邊兒的姐姐們吃吧。那半個窩窩頭，你還是自己吃吧，別餓壞了，永幹要心疼哩。”
“嗯嗯。”豆豆高興地接過窩窩頭，又從洞中伸出小手，永幹咧着嘴笑着，拉着她的小手搖了搖，高興說道，“豆豆，那我們先走啦，不然阿露姑姑看見又該罵人了。”
“快去吧。”豆豆抽回了手，只在洞裏邊朝他揚了揚。
“嗯。”永幹也在外頭揮了揮小手，遂把磚塊又塞了回去。
“小姐姐，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睡覺吧。”永幹領着榭兒走到石子路上。
“啊？可是……”榭兒環顧四周，已然認不清方向，遂讪讪垂頭道，“可是……姐姐忘記怎麽回去了……”
“姐姐也是新來的吧？你說說看，住的地方長什麽模樣，叫什麽名字，永幹知道的話，這就帶姐姐回去。”永幹義氣地拍了拍胸脯，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榭兒禁不住撲哧一笑。
“長的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和宮裏大多宮殿相類……彷如叫……叫是儲秀宮的……”榭兒使勁回憶了起來。
“儲秀宮，不正是适才咱們出來的地方麽？走吧，我知道路。”永幹綻出了圓月般的笑靥，拉起榭兒的手，就往東邊跑去。
走了一小段路，永幹突然停了下來，“姐姐，就到這裏吧，再往前走，算過二十二棵樹，就到了。永幹也該回去了，實在太晚了些，皇帝哥哥知道了，又得挨一頓罵。”
“好吧，那姐姐就回去了，永幹自己路上也要小心哦。”榭兒親厚地蹲下身來，輕輕撫摸着他的小臉蛋道。
“嗯。”永幹臉色不知何時變得這麽慘白，他沒有剛才的高興勁兒了，不知何故，榭兒心想他也許是凍着的吧，遂脫下了自己的襖子，披在永幹身上，親密交待道，“別凍着了，快回去吧。”
永幹頓時流下了眼淚，他倔強得抹了抹，不說一句，轉身便跑開了。他像是一棵生長在不見天日之處的小草，偶遇了日頭，竟動容如遇恩澤，卻又犟氣難消，着實惹人喜愛。
榭兒笑着，又無奈地搖了搖頭，獨自數着大樹，踱着步子回去。
“咕嚕咕嚕……”她的肚子，竟然又叫喚了起來。榭兒方才想起，那些好不容易偷來的窩窩頭，竟然一股腦兒地都塞進洞裏了。
榭兒無奈地一聲嘆息，垂頭喪氣地捂着饑腸辘辘的肚子，提着沉重異常的步伐，數着甬道邊的樹木，一步一步地尋去。
“砰！”的一聲，“哎呀”榭兒忽而緊捂住額頭，不知撞在了什麽上，瑟瑟生疼。
“是你！”榭兒和迎面那人齊聲驚叫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