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對食驚
送走桐妃，榭兒與柳娈方才長而深地舒了口氣，一顆提着的心，如此才怔怔落定。
柳娈一臉凄然愧色，自責道，“榭兒，都怪我。”
“幸而大難不死，想來必有後福！”榭兒輕輕拉過她的手，笑得波瀾不驚。
“呵呵。”柳娈被她一說，竟綻出幾抹淡笑，又道，“你總有獨到的從容。”
“只是不想你過于自責罷了。”榭兒柔聲一哂。
柳娈笑得愈發暧暧，暖得像是初升的朝陽。忽而神色驟變，驚呼道，“過了時辰了！小順子公公說了，今早有訓話的！”
“一耽擱，竟真忘了，快走！”榭兒乍驚，忙攜着柳娈飛奔往儲秀宮去。
踏入庭院，只見一個衣着華麗的中年婦女，扭着肥大的臀，甩着豔麗色的絹子，領着一群三十幾歲的女官打扮的女人肅然立于衆秀女跟前訓話，小順子正跟在她們身後點頭哈腰。
肥胖的女人站定之後，用她那被滿臉肥肉擠得奇小無比的眼睛掃視了秀女們一圈，出聲道，“我是管你們規矩的嬷嬷，朱嬷嬷。”
她的聲音粗犷異常，衆秀女皆被唬了一跳，不過聽見她叫自己朱嬷嬷，頓時又覺得和她身形很是相符，憋笑不止。不過礙于小順子公公在一旁瞪着，她們只好低下了頭，抿緊了嘴，不時細細噗嗤着。
“從明兒起一月內，由我負責教授你們宮裏的各項規矩。這秀女啊，說好聽了，是未來的主子，說難聽了，指不定是辛者庫哪個旮旯角落裏灰頭土臉的小宮女。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朱嬷嬷得意說着，嘴角笑成一彎深嵌的弧形，愈發怖人。
“剛入宮啊，什麽都得慢慢學。這第一步啊，就是學規矩。第二步，才是學禮儀。第三步便是學才情趣。學規矩，就是學為人處世，在宮裏不會做人可是第一大忌，若胡亂得罪了什麽人啊，我敢保證你很可能就見不到第二天日頭。”朱嬷嬷瞪圓了她的小眼睛說道。
衆秀女皆認真仔細地聽着，半句都不敢漏掉。朱嬷嬷瞥了一眼她們虛心的模樣，很是滿意，頓了頓，繼續說道，“也別怕，有我朱嬷嬷帶着你們，更有你們各房管事的姑姑。”
榭兒和柳娈惶恐地立在門外，瞧着朱嬷嬷兇神惡煞的可怖模樣，恁是不敢邁入。
正當此時，婉禛一雙厲而有光的小眼細細一掃，竟瞥見了榭兒她們，不由得抿嘴一笑，繼而高聲嚷道，“朱嬷嬷，可不知訓話遲到的人，合不合規矩了？”
榭兒她們頓時臉色一陣鐵青，雙手緊緊握着對方，滲出冷汗來。
低眉卻瞥見東一房解氣的笑臉還有東二房姐妹擔慮的眼眸，一時窘然，半步不敢前進。
朱嬷嬷肥軀一旋，倒顯伶俐，她嘴角一耷拉，怒容随即泛上，狠狠地瞪着榭兒她們，厲聲呵斥道，“還沒當主子呢，倒閑适得很了？往哪兒瞎逛回來，需不需朱嬷嬷我給主子們捶捶腿，可走得累了？可要斟杯好茶奉上？”
朱嬷嬷一陣譏諷，衆人無不掩嘴嬉笑。
不知不覺日頭升高，朱嬷嬷回眸對其餘姊妹道，“好了，今天的規矩就說這，聽了多少，學了多少，都得靠你們自己的本事了。可不道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都散了吧。”朱嬷嬷顯得一臉疲憊。
“是……”衆人離去時，唯有榭兒她們仍舊留于原地。
偌大的院落，除了簌簌落下的玉屑兒，再無一絲聲響，氣氛愈發凝滞冰冷。朱嬷嬷這才閑步迎上她們倆，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尖輕哼了一聲道，“宮裏姿色上等的女子，那可如蝼蟻滿布，別仗着一點兒姿容，才入宮一日，便放肆起來！”
榭兒與柳娈惶悚地紛紛垂眸，斂手而立。
“都給我站着，今日晚膳免了！”朱嬷嬷瞬間板起了臉，怒目斥道，“還有，姊妹情深，小順子，給我把東二房的全都關柴房裏，一樣不準吃飯！好生看着，偷懶、叫累、逃跑的，都給我拖下去打！”
“是是是，您下去歇息吧，說了一上午也累了。都是小順子管教不嚴……”小順子回頭瞪了她們一眼，便先扶着朱嬷嬷回去。
榭兒她們又是一陣歉疚，竟連累了一整個房裏的姊妹。不入深宮，怎知人心險惡。生生把腳底的雪都站融了。
送走了朱嬷嬷，小順子嬉笑着走近她們，賊眉鼠眼地打量起來，他遽然站定在榭兒面前，逡巡了半晌，才緩緩說道，“你叫那拉？榭兒？”
“是，公公。”榭兒垂眸恭敬回道。
“東二房你不曾管好，雜家要重重罰你。朱嬷嬷是誰，那可是上頭有人的，可誰讓你們做了這只雞呢？今日雜家便要殺給那一百多只不懂規矩的小猴們看看，得罪上頭，該是個什麽下場！”小順子說完，輕哼了一聲，“來啊，折下兩枝長柄老梅來！你們倆，給我好好頂在頭上，若是掉下一次，便杖打十次，可聽懂了？”
小太監們應聲，便到庭院中的幾株嬌黃老梅上折了兩枝長柄的梅枝來，繼而又放在了榭兒與柳娈髻發之上，顫顫巍巍的搖晃，榭兒忙屏息凝神，竟一時不敢喘息，生怕梅枝掉落，無端挨一陣杖打。
柳娈卻至始至終一聲不吭，緊緊抿着雙唇，默默地接受這一切。她靜默得好似一潭死水，波瀾不驚的，倒讓人端起一絲敬意。
約莫又過了半柱香的時辰，只覺腳底白雪都生生站融了，滲入砭骨的涼，游弋到全身每一處血脈，讓人眼泛烏金，脖頸酸痛，雙腿凍得發麻，卻半點兒也不敢動彈。夜色四合，眼瞅着從午間一直站到了黃昏，解了架般的疲憊，腹中空洞，愈發苦楚難耐。
小順子先自去用晚膳，臨走時特意唬了她們，再站一炷香才能歇着，榭兒與柳娈只得忍住。他一走，卻稍稍放松了下來，四周寂冷得只剩偶爾撲扇而過的夜鵲。
“榭兒，我不行了……”柳娈這才喃喃作響，榭兒驚地側眸望她，只見她唇色泛白，瘦弱的身子在風中搖搖欲墜，一如她頭頂上的那枝瘦梅。
“小娈，再忍忍，時辰快到了。”榭兒不想看她杖責，她這蒲柳弱質，怎生受得。
“小姐姐……”正當這時，忽而從亭外鬼鬼祟祟地竄入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女娃，她一襲銀紅小襖，紮着兩個垂鴉髻，手裏熱騰騰地捧着一個黃橙橙的馍馍。
她眼瞅着四周無人，便一溜煙地奔到榭兒她們跟前，低聲道，“小姐姐，你們也受罰了，定然還餓着肚子，你看，我帶了什麽。”
小女娃忙把懷中捂着的馍馍撕下幾片，輕輕地伸長了手，恰好能夠着榭兒她們的嘴。榭兒一喜，忙低聲道，“先給旁邊這位姐姐吃，我不餓。”
柳娈一時動容，竟簌簌地滾下淚來，她含淚輕輕咀嚼着馍馍，不時抽噎着，一股凄然難訴。
未待榭兒吃上一口，忽而耳畔厲聲一喝，“豆豆！你個死丫頭又亂跑，給我過來，看我不好好扇你幾巴掌！去，到柴房去好好呆着！”
女娃哇地大哭起來，便被東一房的阿露提着耳朵往外頭拽去，榭兒又是驚詫又是心疼，柳娈則默默流着淚，她蹙眉望着榭兒，動容異常，心知她一口都未曾吃下。
紛鬧之聲很快平息，她們低眉望着地上滾落的馍馍，心中五味雜陳。
小順子卻從庭外緩步而入，見了她們，便笑道，“罷了，柳選侍，請随雜家到柴房坐坐，也好陪陪你們東二房的好姊妹。榭選侍，你戌時來雜家房裏一趟，有要事交待。”
說罷，柳娈便被帶至柴房，阿甘姑姑這才從門邊迎上來，攙扶住榭兒，關切道，“沒事吧，今後再莫誤了時辰，那朱嬷嬷可是個厲害人物，有了今日把柄，少不得今後還得找你們茬兒。萬事萬物，還得小心行事，宮裏比不得外頭自由。”
“榭兒謹記姑姑教誨。”榭兒答得疲憊，又輕聲試探問着，“姑姑，你說順公公他讓我去他房裏，會是何事？難不成又要想着法子懲罰于我？”
“哪是什麽懲罰啊，他八成是看上你了。”阿甘乜斜一眼，極為恨惡道。
“啊？他、他、他可是……”榭兒這一驚着實不小，結巴着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想說他是太監，呵呵。你剛入宮不懂，在宮裏啊，太監也可以成親的，他們若是看上了哪個宮女，便可以請求上頭賜婚，讓你們做個對食夫妻。”阿甘心不在焉地回答。
“啊？”榭兒又是一驚，“可是，我是秀女啊，我不是宮女……”
“诶，宮裏的事，難說。上頭有的是手段，只要暗下你的名單，皇上選不中了，自然貶下來做宮女。到時候就名正言順了……”阿甘把果子一齊咽了下去，仔細道。
“我可不想……天天面對那個死太……”榭兒忽而感到一陣惡心。
只是話沒說完，阿甘姑姑便把榭兒送到了小順子公公房門前，臨去又交待道，“好自為之。”繼而又伏在榭兒耳邊囑咐了幾句，榭兒款款颔首。
榭兒才入房內，小順子便忽而從門外進來，他忸怩着身子，見榭兒已在門內，随即綻出一朵笑意，纖手輕拈着仔細地把門阖上。
“榭兒姑娘，如此守時，呵呵，再好不過了。”小順子笑得促狹，讓人脊梁骨瑟瑟發麻。
“公公有何吩咐，請說。”榭兒退了幾步，防備着問道。
“诶，別走那麽遠嘛，來來來，來雜家身邊，雜家和你好好說說話……”小順子說完一手便要攬去，榭兒吓得踉跄後退了幾步。
“公公，有什麽事快些說吧……榭兒，榭兒在這裏聽着便好……”榭兒又是惡心，又是害怕，聲音竟顫抖起來。
“你可不要不識擡舉，雜家可是桐貴妃身旁黃公公唯一的幹兒子！”小順子得意地仰頭說道，“你剛入宮，定是不知道的，這幾百號的秀女，哪個不是花容月貌、國色天香，被選上的就屈指可數的幾個，還都是有錢有勢的。這名落孫山的啊，可就慘咯，洗衣服的、幹重活的、刷夜壺的，哎，那是幹什麽見不得人的都有……可憐見的，那一個個粉妝玉砌的，在家裏都當成寶貝似的疼，進了宮裏就不當人使喚了……雜家是見你生得水靈，想把你留在身邊，做個對食夫妻，好好扶持着。咱雖比不得平常夫妻，可雜家保準你衣食無憂，你意下如何？”
榭兒聽着，只覺得反胃，半句都不想再聽下去，随即肅然打斷——“順公公，榭兒不才，得公公賞識。只是……”榭兒一時語塞，他言辭鑿鑿地道出些許宮中隐秘規矩，倒讓榭兒有些畏懼，深怕當真得罪了什麽厲害人物，今後還如何安然生存出世？她此刻竟有些躊躇，不知該如何應付眼前這個死太監。
“只是什麽……你倒是說，你有什麽條件，通通開出來，只要雜家能辦到的，準給你辦得妥妥帖帖，委屈不了你的。”順公公看見榭兒猶豫，以為是有希望，連忙更加殷勤道。
“只是，只是……”榭兒慢慢地朝那個窗子移動過去，小順子認真聽着她的下文，一時未曾察覺。
“砰”的一聲，榭兒三步并作兩步走，一個翻身，伶俐異常地竄身，飛也似的從窗子跳了出去。
落下時，正巧壓在了什麽軟軟的東西上，她差點尖叫出聲，卻有只大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榭兒掙紮着望去，只見自己正躺在阿甘懷裏。阿甘一把拽過榭兒，跑得飛快，風瑟瑟拂過鬓發，幾個箭步便把自己攜到了東二房內。
“丫頭，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現在要緊的是趕緊在宮裏找個靠山，明白麽？”阿甘鎖了門窗，小心翼翼地對榭兒吩咐道，面色有些凝重。
“靠山？我還是個小小的秀女……”榭兒不解道。
“他小順子的靠山是黃公公，黃公公又是桐貴妃的人。能與桐貴妃相抗争的，唯今只有皇上、皇後娘娘和太皇太後。皇上和太皇太後是不容易接近的，只有皇後娘娘為人和善、端莊淑德，很可能她就是你今後唯一的靠山……”阿甘坐在榭兒身旁，明眉善目，顯得格外睿智。
榭兒一字不落地認真記着。
“阿甘，朱嬷嬷叫你去一趟，說是有事找你。”正當阿甘要繼續講下去時，有個太監在門外急促地敲着門說道。
“诶，來啦。”阿甘應道，臨別時又轉身拍了拍榭兒的手，“放心吧，今晚暫時不會有事的。她們幾個丫頭那邊，有我呢。你好好休息，明天還要早起。歇着吧。”
“嗯。”榭兒溫順地回道。
阿甘開了門，便朝朱嬷嬷房內走去，夜色四阖，唯剩凄楚楚的更漏啪嗒啪嗒地滴着，滴得人心意凄涼寂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