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惹經變
松花色的簾栊一落,榭兒的淚水立即奪眶而出,她沒有等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來送她,心中所有的念想一剎落空,失望與苦楚錯疊成最凄苦的嗚咽,含在喉中似是冰刃。雪落得愈發大了,當轎子緩緩擡起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紛雜着急速的腳步聲慣入耳際,榭兒一抹淚水,忙撩了簾栊往外探去——
凄厲的哭喊震碎了枝梢的碎雪,“表哥……”
“榭兒……榭兒……等等……”容若覆了渾身細雪,一路追着轎子奔來,他那近乎嘶啞的呼喚,一起一伏地伴随着簌簌聲,紛至沓來。
榭兒遽然一撲,直朝簾栊外伸出手去,轎子一振,她驚喜的淚水迸眶難抑,一只柔荑在風中似凍紅的楓葉般搖擺,卻抓不住最後一縷風跡。就在這一瞬,容若猛地一提步子,拼盡全身力氣朝榭兒手中一塞,随即被一旁的侍衛拿刀擋開了去,他的身影很快地被前來送行的人群湧沒不見。
只有雪還在不急不緩地下着,天地皆茫茫,人間又如何能存一點私心念想。
榭兒被随行的內監推入轎內,身子一振,起伏不定的心緒才緩緩平息下來,一切又落入死一般的沉寂。她低眉一瞧手中之物,原來是一枚青白色的方勝,緊攢在掌中竟激動得微微顫抖,只是她眉眼再撥開簾栊的一條細縫望去,卻再也望不見他了。狂喜後的堕入谷底,像是一場易醒的夢般,心有餘悸。
頹然長嘆,撩起簾栊的手遽然癱落,心下一沉,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榭兒眸光随轉黯然,直凝到那枚方勝之上,到底是何珍貴之物,竟讓容若冒死急送而來。
榭兒拈起方勝四角輕輕展開,只見方勝中呈着一張小紙,紙上安然躺着兩顆紅瑩瑩的小紅豆,似乎還帶着他的手心汗涔,瑩潤得頗為惹人喜愛。紅豆紅豆,最是那一抹相思的嫣紅,直抵斷腸人的最苦處。
榭兒先是一喜,接着是急轉直下的悲戚,淚水不覺滴落。她默然啜泣着展開那張寫滿字跡的小紙,映入眼簾的是容若清秀的小字。是一首《南鄉子》的雙調:“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華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着分摧淚暗流。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人去似春休……一種煙波,各自愁……”榭兒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她捂臉伏哭難定,一張薄宣也被滴穿墨散。
人去似春休呵……這一雙紅豆子若是有一天兩兩分開,合該與兩兩分開的主人一般寂寞難忍。可是,如今眼前那兩顆紅豆明明緊緊地依靠在一起,而它們各自的主人,卻真真凄冷殘酷地生生分離了。她帶走的,只是他心底的一片春罷了,人間的春色,仍舊旖旎得不成樣子。
榭兒怔怔然地攥着手掌裏一雙紅豆,眸色黯然地朝着遠方出神,東二房姐妹的嬉笑之聲緩緩地退後成背景,再也擾不到榭兒此時心靈的最深最沉處。
“榭兒,榭兒!開門!”正當榭兒出神時,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叫嚣聲與敲門聲。
嬉鬧的女孩們一齊靜了下來,遲疑地望着榭兒。梓荨見榭兒還楞在那兒不知所措,連忙替她跑過去開門。
“喲,這麽熱鬧嗬。”随着一聲嬌嗔,出現在門口的人,原來是婉禛。她一襲銀紅色的豔麗裝束,惹人晃眼,卻帶着一臉輕蔑和不懷好意的神色,不時瞥向屋內。
“你是誰?”梓荨迎上前,肅然問道。
“甭管我是誰,我找你們屋裏的榭兒,快叫她出來!”婉禛眼睛都不擡一下,揚頭不屑道,甚是趾高氣揚。
“婉禛,你找我?”榭兒疑窦叢生,手中物什随即往案頭一放,便起身走了過去。
“榭兒,我深知道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婉禛鼻尖輕哼了一聲,乜斜一眼,又笑道,“如今有你這樣一個姊姊在東二房,又能調教出怎樣手腳不幹淨的妹妹呢?”
“你說誰手腳不幹淨呢!”梓荨怒道。
房裏的姐妹聞得争吵聲,皆湊了過來,見東一房的老大帶領一群姐妹氣勢洶洶的樣子,都不禁噓了聲,卻有幾個輕微不滿嘟囔了幾句。
“還敢問,說,是不是你們屋裏哪個賤丫頭偷了我們屋裏佩岚的金釵。哼,我看你們個個打扮寒碜的,全屋裏盡是窮丫頭!連一只金釵都不曾瞧過,竟還要鬼鬼祟祟偷別人的,偷也不看看偷到誰頭上?”婉禛怒喝一聲。
其餘東一房的姊妹一邊譏諷笑着,一邊伸長了腦袋往屋裏探,欲要一齊搶入屋內。
“哼,識相的快交出來,否則我們就跟順公公告狀了,到時看有你們好果子吃!”婉禛身旁的繡容翻着白眼接着說道,不時往裏頭湧去。
“我說榭兒啊,快把那金釵交出來吧,否則……你們通通要吃苦頭”婉禛雙手叉腰,橫眉瞪眼,卻又不時朝東二房每個姑娘身上打量過去,忽而目光死死落在柳娈身上。
柳娈迎上她淩厲的目色,不覺一驚,忙向後退去,卻被婉禛眼疾手快地搶上一步拽住,高聲戲笑道,“看看看看,這半舊的藕色裳,竟還敢穿來宮裏招搖。定然是你這個窮丫頭偷的,姊妹們!來,搜搜看!”
柳娈嘤的一聲滾出兩行淚來,怯弱被她拽在手裏推搡,好似一枝疾風摧折的柔柳。
榭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事端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仔細回想過了一遍,從方才下轎子到進屋,怎麽想也不可能和隔壁房裏的人有所交集,定是這個婉禛宮外舊恨不忘,此番又故意來宮裏尋釁滋事。
未待東一房幾個女人朝柳娈撲上時,榭兒一步搶在柳娈跟前,怒喝道,“住手!”
她們一怔,不覺紛紛停手,此時婉禛卻猛然搶步入內,眼風在屋內逡巡了片刻,立刻眼疾手快地奪過方才榭兒放在案頭上的那枚方勝,揚手一掴,狠狠地投擲在地,不待榭兒反應過來,提起步子就是一陣亂踩,直把紅豆踩個粉碎才洋洋罷了。
婉禛斜眼一聲嬌笑,睨了榭兒一眼,燦笑道,“入了宮還想留着宮外男人的東西,小蕩婦,往後可仔細你的皮!”
“哼!我們走!”婉禛揮手朝她們一揚,哼的一聲,迤逦而去。
東二房的姊妹們面面相觑,紛紛不解婉禛之言意。榭兒卻早已泣不成聲,她緩緩地迎上前去,顫抖撫過地上粉碎的紅豆末兒,刺眼一剎杜鵑啼血的紅……那是她最後的念想,竟也被踩個粉碎,她那一縷香魂幾欲随去。
“榭兒姐姐,別傷心了……莫跟她們計較……”梓荨拉着榭兒的手,亦是凄然。
“榭兒,我陪你出去走走罷。”柳娈若有深意地凝眸于她,柔聲安慰道。
“嗯。”榭兒默然颔首,柳娈遂扶着她往外頭去了。
門外落雪已然停了,白茫茫的天地中隐隐嶄露出棣棣威嚴的朱牆碧瓦,昭示着身與心的桎梏無法逾越,總在蒼茫轉角出露出峥嵘。一深一淺的雪地腳步,直泠泠地朝遠處蜿蜒而去,亦不知是誰留在這裏的,只覺寂冷落寞,宛若通向一條無盡無窮的深淵。
榭兒與柳娈相攜漫步在雪地中,心情也漸漸舒緩下來。
“姐姐,入了宮,便改把宮外事都當成身外事來看了。”柳娈幽幽一嘆。
榭兒一凜,神色驟變,卻很快調整了語氣,微笑回道,“那些繁複的金環翠珠一戴,俨然就是另一個人了,再回首時,誰不是百年身呢。”
“姐姐倒是通透得很。”柳娈微微一哂,又陷入默然神色。
雪色松軟得好似洗過一般,她倆緩緩地漫步,竟不覺走到了一處陌生之地。擡眼只見玉砌的雕欄隐隐透着溫潤的碧翠,亭外種植着幾株淩霜傲雪的老梅,峭拔着彤豔風姿。漫漫鋪開來,竟像一朵極大極霞的垂天之雲。
柳娈一喜,忙拉過榭兒迎到老梅樹底,輕折了一朵替榭兒簪于鬓間,欣然端看她道,“今後呵,看着姐姐便似看着自己,姐姐戴哪種花兒好看,我便戴哪種花兒。”
“噗嗤!”榭兒掩嘴一笑,微微扶正了鬓間梅花,笑道,“莫不是銅鏡,一顧一盼之間,倒成了兩個一般的人影兒。”
“正是呢……”柳娈亦是欣然。
正待這時,卻聞得梅樹旁的亭子中傳來談話聲,她倆不覺噤了聲,細細側耳聽去。
“涼月如何還沒來?眼看着老佛爺就快到了,這再不來,誰給老祖宗講經,誰又擔待得起?”竟是一個極憤然的媚聲。
“桐妃妹妹平息平息,再等等罷。”另一個溫婉和煦的聲音随即說道。
“老佛爺駕到……”随着一聲傳喚,只見衆多宮女太監簇擁着一位端莊慈穆的老婦人迤逦而來,緩步進入亭內,方才說話的兩個女人随即跪身在地請安。
待老佛爺舒坦地倚在雕榻上,又用狐裘細細蓋好時,方問道,“講經的宮婢呢?”
桐妃惶恐道,“這……涼月她……”
太皇太後斜眼一睨,不威自怒,亭中衆人乍驚之下,忙簌簌跪地,頓時烏壓壓地跪成一片。柳娈“嗬”的一聲,竟吓得悶叫了出來。
“誰!”桐妃喝道,衆人齊齊往梅樹那頭掃去。
榭兒大驚,柳娈緊緊拽住她的手,渾身顫抖,冒出滿掌的冷汗。兩人步下一軟,竟相攜着跌入亭中,惶悚撲地。
“大膽宮婢,驚擾老佛爺聖駕,拖出去杖打五十!”桐妃桂葉眉頓時倒豎,冷酷異常。
亭外內監聞言,待要搶入亭中。值此千鈞一發之際,皇後立在一旁,見兩個丫頭驚白了臉,心下不忍,匆匆迎到榭兒與柳娈跟前,壓低聲音道,“可會講經?”
柳娈早吓得渾身瑟瑟,直溜溜地瞪大了眼。榭兒腦中飛速一轉,稍定了神色,忙道,“何方試試。”
皇後凝眸于榭兒半剎,若有深意地微微颔首,“既如此,你要好自為之。”
柳娈怔怔地拽住榭兒,淚水在眼眸中打轉,哽咽一聲道,“對不起,榭兒。”
榭兒輕搖其頭,卻被皇後領到太皇太後跟前,忙道,“皇奶奶,這就是今個替您講經的宮婢。”
太皇太後阖目嗅着一枚雕畫着青綠山水的鼻煙壺,幽幽揚了揚手。皇後領意,便從案頭拾起一卷經文,遞于榭兒手中,纖指一觸經文,細聲道,“前些日子講到這兒,今個就從魔王波旬和随從魔女這兒開始講解罷。”
榭兒急掃經文,起伏不定的忐忑,讓她持經的手有些顫抖。千思萬慮,終于回憶起曾在冷香閣見過一部《維摩诘講經文》,只怪當初不曾用功記下,惶惶難安之下,她唇角微微嗫嚅了一聲。
“還不快講!耽擱什麽!”桐妃低聲喝道。
柳娈渾身一振,退在一旁時刻緊盯着榭兒,生怕出了一點閃失。方才只是驚擾聖駕,若是講解不出,那可是欺瞞之罪,便不是杖責那麽簡單了。
榭兒一凜,雙目一阖,卻道,“……其魔女者,一個個如花菡萏,一人人似玉無殊。身柔軟兮新下巫山,貌娉婷兮才離仙洞。盡帶桃花之臉,皆分柳葉之眉。徐行時若風飒芙蓉,緩步處似水搖蓮亞。朱唇旖旎,能赤脂紅;雪齒齊平,能白能淨。輕羅拭體,吐異種之馨香;薄縠挂身,曳殊常之翠彩。排于座右,立在宮中;青天之五色雲舒,碧沼之千般花發……”
榻前案上玉鴨中佳楠香袅袅彌散,伴着榭兒如水婉轉的聲響,将經文講解得頗有文華意趣,衆人聽得有些入迷,連太皇太後也不時颔首以對。皇後與柳娈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欣然望着榭兒,惶恐心緒一時平靜了不少。
立在一旁的桐妃一雙明眸卻上下打量着榭兒,嘴角微微一弧,竟比亭外融雪還徹骨幾分。
“罷了,今個就聽到這兒。”半柱香的時間,太皇太後終于有些倦意,懶懶擺手。榭兒如臨大赦般雙目一垂,落下好些忐忑,忙恭順欠身。
待要退去,桐妃卻忽而清脆一笑,滿頭環佩叮咚作響。榭兒和柳娈不禁又提心吊膽起來,桐妃曼聲迎道太皇太後跟前,福了一福道,“老佛爺,臣妾瞧着這兩位極為面生,倒不像是宮裏人,卻像是新入宮的選侍。”
皇後神色驟變,待要制止桐妃,已然來不及了。太皇太後俊目一睜,兩道冷光随即朝榭兒與柳娈身上凜冽一掃,唬得她們撲通跪地,渾身癱軟。
太皇太後端然起身,側倚在榻上,沉默地打量了半晌,氣氛頓時凝結成霜。
“眉目口齒般般入畫,才思文賦句句皆通,卑為宮婢哀家也是斷然不肯的。”太皇太後轉肅為喜,一雙明眸緩緩掃過,又道,“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
桐妃聞言,神色驟變,忙悄然退到一旁,卻滿臉忿意難消。悉知那桐妃一雙桂葉眉襯着杏大的雙瞳,黛黑如墨,炯然有神,不是目粗而大者,又是何人?又看那榭兒與柳娈,一對橫煙罥煙的細長眉目,纏煙繞水的清靈楚楚。
太皇太後頓了一頓,眼風微掃了衆人,又笑道,“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必多惠,目常定而白多黑少者,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
衆人不解,紛紛噤聲垂眸,太皇太後笑着招呼榭兒近身,拉過她一雙柔荑,不禁贊道,“指尖者亦惠矣,端然一雙水蔥似的手。念過什麽書?能寫字麽?”
榭兒微微驚詫,忙恭順回道,“不曾念過正經書,只揀着些詩詞看看。練過幾年字,卻拙劣難入鳳眼的。”
太皇太後忽而雙眸渺遠,嘆道,“自從琬兒被皇帝打入冷宮,哀家再尋不到替哀家抄經的人兒,你若能寫,得了空便到壽康宮裏,替哀家抄抄經文罷。”
桐妃面色愈發難看,綻成一抹老姜色的青黃,她那滿手鑲金嵌玉的護甲直在臂钏上扣出瑟瑟細響,掩飾着不安。
榭兒受寵若驚,忙叩首道,“承蒙太皇太後不棄。”
“呵呵,好孩子,都起身吧。”太皇太後舒展了笑容,揮了揮手道,“天色也不早了,該用午膳了。你們倆快回儲秀宮去吧,哀家也倦了,皇後,扶哀家回去。”
“是,皇奶奶。”皇後側眸朝榭兒她們一莞爾,示意她們劫數已度,滿是溫婉善良的笑意,不覺讓人心頭一暖。她便扶着太皇太後離開了亭子,朝壽康宮的方向迤逦而去。
桐妃卻挑了秀眉,朝榭兒與柳娈一睨,曼聲道,“倒是逃過一劫呵。”
未待榭兒與柳娈應聲,她哼地一聲款步離去。微腴的影身拂過一枝老梅,顫落下滿地紅瓣,灑在雪地裏,像是誰的胭脂盒翻倒了一般,一抹刺目嫣紅。
出自敦煌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