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宮
春的到來,并沒有及時帶走冬的腳步。
一連數月的大雪,讓整個京城都覆蓋在白雪皚皚下,仿佛要将一切夯實凝固,卻唯獨遺漏了匆匆逝去的光陰。
今日雖沒落雪,可天空卻異樣的陰沉,朔風淩厲一卷,甚至在這樣一群人的臉上,闡釋得愈發明顯,還微帶着生離死別的蒼涼感傷。他們戀戀不舍、又狠心無情地将親生女兒送上入宮的帷轎,轎裏轎外衣裳牽扯着,凄別聲頓時驚破了初曉的黎明。紫禁城,這個令人豔羨又避而不及的字眼,埋葬了多少芳華。
綿綿密密的細雪和冰晶,仔仔細細地鋪陳在這座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通往儲秀宮的磚紅牆道的兩側,兩排衛士齊整整地一字排開,閃着銀白鐵光的铠甲積着薄雪,顯然是昨夜執勤留下的。
一頂頂裝飾華麗的轎子,從甬道中一搖一晃地迤逦擡入。轎子旁跟着神情黯然的宮女,目光直視着前方,仿佛身旁發生的一切她們都已然再熟悉不過,而擡轎的太監則面容木讷,一颠一簸地扛着轎子,在雪地裏踩出一深一淺的印記。
榭兒瞪着哭腫的雙眼,空洞木然地接受着這一切,此時心緒竟出奇的平靜,任憑身子在轎子裏搖搖晃晃,顯得順服而安谧。除了早來的東風時而撩起簾子,一切就浸泡在了這一片死氣沉沉又異常潮濕的空氣中,良久,良久。
自由、愛情、信仰,甚至生命,一瞬抛卻。等待她們的,只是宿命。
“停……”随着一聲尖破刺耳的聲音,轎子突然停止,榭兒微驚,本能地向前傾倒。
“落轎……”那尖厲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再次發號施令道。
轎子應聲紛紛落地,向前微微傾倒,擡轎子的太監一齊撩開簾子,伴随着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裙聲響,和榭兒一齊入宮的百來號女子緩緩走跨出轎子,一步落在了這個或許一輩子也無法離開的土地上,沉入了綿軟的白雪中,是一種無力的陷落感。
“都排齊整些個……”原來那尖聲是從一個小太監口中傳出,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唇紅齒白,兩個綠豆兒似的小眼閃着狡黠的光。
那些擡轎子的太監悄悄地把轎子擡了出去,消失在甬道的盡頭,唯留下曲曲折折的一蜿蜒重疊的腳印,以及,回不去的過往。
秀女們下了轎子,只見已然置身于後宮之中,面容皆是相類的無限忐忑。擡眼望去,周遭全是一片暗舊的朱紅色樓閣殿宇,棣棣威儀。而她們正站立在被一重重朱紅宮牆包裹得嚴實的空曠庭院中,孤然無依。除了面面相觑,再無其餘可行的自由。
“小順子,辦得如何了……”這時,一位年紀半百的老太監嬌聲喊道,被一群小太監簇擁着,緩緩走到少女們跟前。
“趙公公。”發話的小太監見老太監來了,連忙恭敬地打了個千,瞥着眼瞪那些秀女,欠身回道,“都還是些不懂規矩的……”
“小順子,她們初初入宮,規矩自然是不懂一些的,以後你可得好好替雜家管着喲。”老太監笑得怖人,臉上的肉因長期賣笑已然形成深深的凹痕,早已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
秀女們瞬時噤若寒蟬,紛紛噓聲垂立,不時用眼角瞥着四周,惶恐難安。
“是是是,趙公公,小的一定好好管教。”小太監連聲點頭,敬畏異常。
“嗯,雜家是奉了太皇太後的旨,來看看便走。小順子,今後這裏都交給你了,雜家還得去回太皇太後……哦對了,還得去請涼月姑姑,老佛爺還等着人去講經呢。”老太監話音未落,便轉身匆匆離去,想來也是宮裏的大忙人。
“恭送趙公公。”小太監欠身打了個千兒。
接着他盡數分配了房間。八人一屋,唱到名兒的,拿了牌子,核了身份,便跟随各房的管事姑姑入屋拾掇物什,安排各項事宜。只聽得小順子公公念道,“郭絡羅?婉禛、安達拉?繡容、傅佳?佩岚……你們八個,東一號房,阿露姑姑領着。那拉?榭兒、鄂卓?柳娈、德墩?梓荨……你們幾個,東二號房,阿甘姑姑領着,去吧。”
須臾功夫,她們八個姑娘遂跟着阿甘姑姑進了東二房。房間寬敞透風,布置得異常樸素,擡眼望去一張冗長的雕花床古樸典雅,上頭齊鋪着八個玉枕與雲錦鋪蓋。床前亦是一條長長的梨木桌子,前後四個地擺着梅花凳。再移目望去,房內左手邊擺着一排八個菱花古銅妝鏡,鏡架上還懸着些月白色的擦洗巾布。一應擺設皆精心而講究,果然是宮裏的所在。
“诶诶诶,你們都叫什麽名兒,快給我說說。”稍稍坐定,東西還未待收拾,姊妹幾個便湊在一塊兒七嘴八舌地說開了,那歡騰的氣氛,似乎完全忘記了幾個時辰前與家人的生離死別。
“你們聽說了沒,這皇宮裏有一個太醫,生的那可叫天資絕代,是紫禁城裏除了皇上以外,最受宮中女人歡迎的人物……”一個女孩頗為炫耀道。
“真的麽真的麽,快給咱們細細說來。”她們一聽,忙盡數盤到床上,湊緊了腦袋。
“我姐姐在宮裏做了三年宮女,都沒有機會見着皇上一面。但是她最大的安慰啊,就是能瞥見椴太醫一眼……”那女孩得意地說着,她們不禁更加好奇地湊了過去。
“椴太醫?是何人呢?”一女孩疑問道。
“嘿嘿嘿……”那女孩故意賣弄着不說,只顧着拿眼笑向她們。
“梓荨梓荨,你快說呀!急死人了!”另一個女孩随即急促催道。
“這椴太醫呀,與別個太醫也沒兩樣,都是專門給咱們這些後宮女人看病的……但聽說他長得可俊俏了……還很年輕呢……”梓荨禁不住滿眼歆慕。
衆人皆被她唬住,怔怔思索着。梓荨大大咧咧,口無遮攔繼續笑道,“宮裏的女人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不求天子幸,但求椴郎顧。’”
“哇……那椴太醫豈不是比皇上還……”一女孩一時嘴快,忙掩着戛然。
“椴太醫……哇,真這麽俊朗?真想趕緊見見。”又一女孩閃着楚目癡癡道。
“今後有的是機會,嘿嘿。”梓荨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榭兒緘默地沿着床沿側坐,細細聽着,卻對那椴太醫沒多大興趣。她由于昨夜暈厥的緣故,面色尚自顯得憔悴慘白,也無心聽她們的閑話,眼神到處游離。
忽而,她眼神定格在一個寧靜而謙卑的女孩身上,她靜默地側坐在自己的鋪位邊上安安靜靜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一看牌子,她叫作柳娈。竟是個柔媚的名字,一如其人,只是她淡漠的眼眸中顯得有些不合群了。
細看去,她清瘦柔弱,削肩小足,一雙罥煙眉細長微蹙,宛若三春細柳拂煙。粉靥小巧精致,竟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榭兒不覺望着她出神。
柳娈忽而瞥到遠處凜然撲來的目光,振地一回眸,正迎上榭兒暖如陽絮的笑容,她遂報以淡淡一笑,眸色澄澈幹淨。她也不走近,依舊垂眸拾掇着手中的活計。端然瞥去,只見她手中整理的衣裳,大半是舊了七八成的樣子,又無甚新巧花樣,就連她身上的打扮,也是舊年時興的裝束了,看來不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兒,在這穿金戴銀的姊妹中顯得有些蕭索寒碜。
“你有心事麽?”榭兒看她慘淡的模樣,又難掩莫名的親厚感,忙瞥開一群嬉鬧的姊妹,迎到她身旁極為關切道。
“不,沒有的。榭兒姑娘,我沒事。”柳娈停下手中的活兒,幽幽望着她,淡然搖首,卻回答得恭敬有禮。
“那便好。以後咱們八個就是好姐妹了,相扶相持,守望相助。”榭兒欲圖打破這一重陌生之感。
“嗯。”她輕輕颔首,泛起一抹羞顏,卻弧起一個很美的嘴角,輕靈如柔柳飄絮般綿軟。
“诶!你們兩個,躲在這裏說什麽梯己話呢?倒不和咱們一塊兒了。”梓荨注意到她們倆在角落裏悄悄說話,便帶着一群姐妹們湊了過來。
“梓荨你看,她們倆的模樣,竟如此相似!”一個女孩指着榭兒和柳娈驚道。
“尤其是眉宇之間,盡是若蹙非蹙的模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的。”又一女孩湊過臉來,直往她們面上來回瞅。
“你們倆,莫不是親姐妹?”梓荨笑道。
榭兒與柳娈不覺面面相觑,方才兩人共有的親厚牽引,一時竟貼合如契。細細端詳來,确如姊妹們所言,竟有個六七分的相似,方覺得緣分二字的奇妙。
“并不是的。”柳娈窘然回道。
“可惜了,不過,倒可拜個把子,結個金蘭,也不枉如此相貌。”衆人的好奇被打破,便顯得有些讪讪,卻又湧起另一重興致。
榭兒與柳娈無奈對望着,默契地搖了搖頭,卻一同忍俊不禁地掩嘴笑出了聲。依稀仿若兩枚失散的玉器,一旦相逢,便叩出際遇的清脆之聲,入心入腸。
正當這時,門外忽而傳了糕點。姊妹們掩不住欣然之色,待糕點齊齊擺罷,忙齊刷刷地湊上案去,榭兒遂攜起柳娈一道擠了上去。低眉望去,這宮中果然與別處不同,連裝盛糕點的器皿都要精貴玲珑些個。
只見齋青花盤裏端然擺着八個松花點仁餅,琺琅彩盤盌中盛滿了剔透蜜合丹棗,結晶釉瓷山水盤裏又放置了八個小巧的白糖撒花萬壽糕,桃花水色的玉碟兒裏擺滿了玫瑰搽穰卷兒,玉琮牒兒內盛的是冰晶餡兒頂皮餅,八盞鬥彩龍泉玉罐內盛着秋葵色的稠梨水,又細細地撒滿了白瓣兒碎。
如此精致,她們一時竟躊躇起來,不知從何下手。阿甘姑姑忙吩咐道,“都是尋常糕點,你們緊要地用了早膳,上頭的朱嬷嬷還得過來訓話哩。光看着,敢情便能填飽肚子不成?”
姊妹們掩飾不住欣然之情,忙就着湯水撚着糕點,齊齊吃将起來,禦膳房果然好手藝,糕點個個順滑入口,不膩不粘,食來有股清香眷留,口齒含芬,一時竟不能罷。
用膳才罷,又有內監進門傳喚,未待反應,那一群魚貫而入的小太監們各自手持黃梨木雕花大錦盒,一溜地齊齊排站在屋內。阿甘姑姑微微颔首,緩緩掀開錦盒上的大紅綢子蓋,只見盒內缤紛繁複,細細看來,竟是統一色子花樣的宮裝,三鑲三滾的杭綢袖兒白旗邊,偏襟右衽的攢珠兒盤紐,柳兒黃的馬蹄袖蓋手,修長秀麗,肅穆莊重,清高莊矜。
姊妹們紛紛合着身量比劃,擎走自己的一件兒。再貪婪望去,另一錦盒又呈滿了各色絹帕,端看來,有一方老黃銷金翠穿花鳳兒的,有一方銀紅绫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有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又有一方玉色绫鎖子地兒銷金的,還有醬紫川地绫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花樣錦的,同心結方勝地兒的,一對兒喜相逢兩邊闌子纓絡珍珠碎八寶兒的……真是挑得眼花缭亂。
瑈柯擎起一方道,“這白刺刺了,要它作甚,倒辜負了這個年紀。”
柳娈卻迎上前去,輕持起那一方,笑道,“姐姐不喜這色兒,便給我吧。我倒素愛這白淨的。”
瑈柯笑着忙将那玉色的方勝給她,榭兒掩嘴一抿,卻道,“我也看中了這一條兒白絹,素素淨淨的倒不惹眼。”
柳娈懸在手裏,忙推與榭兒道,“姐姐喜歡,便給姐姐罷,妹妹也不甚喜愛的。”
“妹妹莫急,我只是随口說說罷了,瞧着這醬紫的也古樸,我便要這一條兒了。”榭兒笑着掩了柳娈的手,忙将醬紫的絹兒擎在手裏。
柳娈含笑垂眸,想着她倆兒不但相貌頗似,竟連品味兒都接近幾分,再者榭兒的性情倒也大方可親,心裏便對榭兒添了幾分喜愛。
梓荨揮起一條銀紅的,笑道,“你們都揀着白淨素雅的,少不得我要一條妖俗的,也好稱着你們。”
衆人忍俊不禁,皆是噗嗤一笑。
阿甘也忍不住輕戳了她一指,笑道,“你個猴兒,今後可仔細着點話兒,當心說岔了閃了嘴去。”
珩君随意地揀了一方茶沫兒色的,也不答話,便徑自塞入腋底去了,想來也不在乎這些個顏色花樣的,倒有些随性沉默。
形容尚小、卻難掩姿容的莢兒忙擠上前,細細地挑了一遍,才選了一方金間點翠花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的,捧在手裏左瞧右瞧愛不釋手,顯然還是個孩子習性,倒顯稚氣可愛。
待衆姊妹挑罷了絹帕,又一擁而上地朝另一個錦盒看去,卻見錦盒內端端正正地呈着八個色澤不一的纏着紅線的玉佩墜兒,有祭紅的、牙白的、嬌黃的、鹧鸪斑的、霁青的、雨過天青的、鹦哥綠的、老酒黃的。皆是剔透玲珑,小巧有澤,令人見之不忍移目。
榭兒不禁伸手輕撫了腕間的碧雪,思及表哥相贈時的一番感慨,如今自又是另一重別懷。想這禦賜的玉佩,形容不一、色澤各異,一如後宮三千佳麗,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卻同樣地用一匝紅線纏繞,不能脫身,不得自由,這般寵愛,想來也是極卑微的事。
瑈柯小心翼翼地持起一枚,喜道,“這嬌黃的透明如曦,讓人一眼瞥見便是又驚又愛又喜的。”
榭兒颔首道,“嬌黃這一色澤,倒真有定靜的品氣。”
柳娈輕将撚起一枚祭紅的,輕撫在掌心久久不曾移目,卻轉而遞與榭兒道,“姐姐,你可喜愛?”
榭兒稍稍一驚詫,卻忙接過玉佩,柔和笑道,“厚重端莊,很是喜愛。”
柳娈更喜了,忙親手懸于榭兒腰間,親厚道,“姐姐總與我靈犀相通的。”
榭兒微微回之一笑,一雙水目淺淺落在碧雪的一點赤瑕上,心緒萬千。
“姐姐是沉穩老紅,妹妹該是鹦哥翠綠。如此方能般配呵!”梓荨笑将起來,忙把鹦哥綠的玉佩遞于柳娈,柳娈微微一怔,卻不好推辭,徐徐收了下來,眼眸卻不覺定在牙白色的玉佩上。
榭兒解其意,忙将牙白玉佩拿出,笑道,“方才是白方勝兒,這廂是白玉佩,如此才是配得的。”
便遞于柳娈,又持過那枚鹦哥綠,贊道,“葡萄漲綠,半空煙雨,方如這枚鹦哥翠綠的佩中色澤,極配得莢兒妹妹這通身的山水靈氣。”
莢兒微羞了雙頰,忙接過玉佩,謝道,“姐姐謬贊了,妹妹貌陋,只怕污了姐姐佳句。”
“最是配得的。”榭兒與柳娈共笑道,不時互遞眉眼,情致依依。
阿甘看着,滿意颔首道,“你們倒是一番推辭,三年前的那一房,哄搶都來不及的。”
“可是如今的桐妃娘娘那房的?”梓荨脫口道。
阿甘一瞪眼,衆人明其意,忙都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