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謝娘別後誰能惜
“願賭服輸啊!”鳌浪笑得解氣。
“你!”榭兒哼的一聲,把杯中熱酒一幹而盡,卻道,“那本姑娘就獻醜了。”
“好!”顧貞觀鼓勵道,“榭兒姑娘素來須眉不讓,定然身懷什麽絕技,今日可要讓大夥大飽眼福啊!”
榭兒旋步至亭中,忽而瞥見亭檐下飄飛的白色紗簾,心裏一時有了主意,她嘴角一弧,便走到簾子下,使勁一一扯了下來。
衆人一驚,她卻微笑轉身,對鳌浪道,“鳌浪,可以為我伴奏一曲悠揚的曲子麽?”
“好!”鳌浪爽快答應,立起身來,遂站到一旁,抽出簫管觸于唇間。
榭兒脫下金絲翠羽的孔雀毛織披風,身着雪白緞子滾絨小襖,恰與臂間環繞的白紗相配。
榭兒一揮長帶,鳌浪簫聲随之而起。
曹寅也忍不住從腰間抽出玉笛,和着鳌浪的簫聲吹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笑,随即又俯身各自吹奏。一低一揚,一亮一沉,協和相奏。容若禁不住亦是抽出腰間佩劍,竟一躍至榭兒身旁,和着簫聲與笛聲纏綿缭繞,和着渾身雪白的榭兒,劍光舞影,宛若心靈相通,相攜相依,比翼齊飛,白紗長劍剛柔并濟,又與江天一色的雪景,頓成亮景。
榭兒又是低眉蹙目,好似舒着廣袖的嫦娥般寂寞獨舞;又是蓮步疾移,好似輕雲出岫,西子浣紗;又是旋轉繞圈兒,好似茶煙蒸騰,楊妃出浴;又是伏身委地,極盡妍态,好似紅拂夜奔;又是挺身屹立,按箭引弓,使人幾乎聽得見铮铮的弦響,仿佛梁紅玉出征挂帥。
容若亦是應着簫笛之聲,劍姿絡繹不絕變換而出。榭兒忽然青絲委落,長發垂地,迎風招展。清顏白衫,青絲墨染,若仙若靈,倏然急雪紛飛,刮如亭中,伴着榭兒如雪輕盈的長帶,翻飛翩舞,這般妙态絕倫,杳遠空靈的舞蹈,使衆人驚嘆,絕非人間所有!
容若側眸一揮,卻見榭兒那般輕盈飄舞,仿佛一只雪白的蝴蝶,正要從自己手中飛去一般,他遽然心中一痛,眼中盈淚,不忍再想。
簫笛曲罷,榭兒應聲伏地,飄帶也随之湮落,宛若綻過的梨花,随風謝地一般令人惋惜心疼,戀戀不舍,意猶未盡。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曹寅贊道。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裙時雲欲生。”栖月臉上亦是挂着贊揚之笑,迎了過來。
“栖月姐姐笑話了。榭兒拙技,可比不得霓裳羽衣舞呵。”榭兒愧色回道。
“比得比得。榭兒妹妹,快入座吧,喝點熱酒,別着涼了。”栖月攜着榭兒坐回了位子上。
大家都入了座,又玩了幾回,罰了酒,各自表演了幾次,便又換了酒令,什麽詩令、謎語令、改字令、典故令、牙牌令、人名令、對字令、籌令、彩雲令通通玩了一遍,榭兒雖說初次接觸古人的行酒令,但在容若的引教下,憑她的聰明才智,也很快與大家玩得不亦樂乎。紅衣一遍遍地斟滿燒酒,水芸一塊塊地割下羊肉,他們則觥籌交錯,暢所欲言,好不歡騰。成片寂靜安谧的雪天裏,只有湖心亭散發出人間煙火的暖意。
不知何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大夥吃得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亭中。顧貞觀倚在亭柱上,微醺地用筷子敲着杯子,嘴裏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兒,自得其樂。陳維崧站在亭外,仿着戲子的腔調,正入迷地舞着《牡丹亭》裏游園驚夢的段子。而曹寅則一手持杯,一手揮笛,在空地上和鳌彧打起醉拳來了。鳌浪則坐靠在亭中闌幹上,依舊吹着他那紫玉簫,神情黯然,眼神迷離。榭兒呼呼地睡在了容若懷裏,容若不時替她拉上披風蓋緊,和栖月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着。
“小姐,瞧,老爺送來了什麽?”不知何時,水芸從遠處劃來的小舟上接過一小厮遞上來的東西,歡快地跑着來到栖月身邊。
“是孔明燈!”榭兒聞聲,早睜開了眼睛,驚喜道。
正當他們歡笑着,那些公子聞聲也一同湊了過來,瞅着他們在笑什麽。
“徐大人當真疼愛女兒,連小玩意兒都想得這麽周到。”顧貞觀笑道。
“呵呵!那咱們點燃孔明燈吧。”栖月立身說道。
“慢着慢着,咱們還沒寫心願呢。咱們把願望寫在孔明燈上,待兒會放到天上,天神看見了,一定會幫我們實現的!”榭兒笑得天真。
“呵呵,那咱們就寫心願吧,天神實現不了的,榭兒姑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一定能幫我們實現,對吧?”鳌浪大笑着望着她。
榭兒一窘,衆人無不笑得開懷。
“好啦好啦,栖月正好在亭中備有筆墨,那咱們照榭兒妹妹說的,一人一盞燈,把心中願望寫下,一齊放到天上,就算實現不了,也可照明一方空裏、一方心境。”栖月微笑道。
“嗯,說的好。”容若道,“人之有願,如花之有蕊,燭之有焰,蝶之有翅,大地知有軸序,萬物之有輪回,該是極幸運的事。”
衆皆颔首稱是,紅衣和水芸已然把筆墨呈了上來,栖月把手裏的孔明燈分派了下去,他們一人持着一盞,顏色各異,雅趣精致。于是,大夥都覺異常新奇,便紛紛照榭兒所說,揮筆于燈上寫下心願。
“表哥,你寫什麽,給我看看。”榭兒掩起自己的燈,偏要看容若寫的。
“呵呵,表妹你看。”容若随即把燈呈現在榭兒面前。
“豈求朝朝暮暮,惟願兩情長久。”榭兒拿起容若寫的句子,細細念道。
原來表哥是化用了秦觀的《鵲橋仙》的詞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容若說,入宮後,我們倆雖然不能像現在這樣日日厮守,但也要像在一起一樣,情深意重,長長久久。
容若這時也拿起榭兒寫在燈上的句子,微笑着看了起來,“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卻是牛希濟《生查子》下阕中的句子,說的是女子與心上人在萋萋芳草古道上送別,芳草與女子身上羅裙的顏色相同,女子想到從此之後與心愛男子天水兩隔,相思眷戀,不忍離別。可是又想到天涯處處有芳草,希望心上的男子無論到了何處,只要看到萋萋綠草,就能想起今日分別自己羅裙的顏色,從而想起自己,期盼他不要忘記自己,不要忘卻自己一片深情的等待。即便行走萬裏,如草茂盛的癡情,永恒不變,冬催不死,春來又生。
容若頓時又想起南朝江總妻《賦庭草》雲:“雨過草芊芊,連雲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心中頓時疼痛異常,原來榭兒一片深情,皆賦予此詞句之中。
“表妹,就算你暫時離開容若身邊,但無論過了多久、走了多遠,容若會依然記得你所有偏好,記得我們曾經的所有悲喜,記得你最愛的雪色,記得我們心間不變的記號,傾心相許。即便我倆從此天涯兩端,風煙萬裏,但只要有綠意浮動,我便知道,那是你流轉人間的笑意。”容若動情細聲道。
“表哥!你偷看!”榭兒緋紅了臉,忙從容若手中奪去了寫好的燈。
“鳌浪鳌浪,給我看看,你寫的什麽?”榭兒追着鳌浪,執意要看他寫的。鳌浪死活不肯屈服,兩個人遂在大夥身邊竄來竄去,一時嬉鬧不止。
“你們兩個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跟孩子似的。”顧貞觀笑道。
曹寅開口說道,“曹寅的願望,是望天下太平,繁榮安定。老有所養,少有所依,蒼生皆幸。”
“呵呵……”顧貞觀笑道,“顧某可沒你們年輕人的豪情壯志,哎,彈指韶光能幾啊!只求零落江湖,茅屋幾間,有個知心知意兒的人常相伴,足矣!”
顧貞觀說着,不時望了望栖月,栖月知顧貞觀話中之意,只是自己已傾心納蘭容若,聽他此番言語,并不作答,默默地望着遠處,好似不曾聽見一般。顧貞觀見栖月如此,只淡淡一笑。
“鳌彧期望,生靈鹹蓊郁,萬物皆欣榮。大塊融我,此生足矣!”鳌彧說道。
“呵呵,山水花草蟲魚,都該把你鳌彧當成至交好友啦!”陳維崧笑道,“其年此生只願和紫雲長相知,長相守……哎,‘獨坐待君歸未歸,不歸獨坐到天明’。”
栖月若有所思地望着陳維崧,她深知弟弟紫雲與他之間那種不容于世俗的關系,雖知不可助長,可弟弟從小就是女子品性,愛上陳維崧這樣一個年長的、無限關愛包容的、有擔當有才氣的男子,在她看來,實在是正常不過,只是世人并不會都如她看得這般澄澈。故而栖月心中頗有煩慮。
“容若心中所思,只求天知地知卿知。”容若說完親昵朝榭兒一笑。
“栖月對己無所願求,只望父親身體安康。”栖月知容若情深專一,他既有榭兒,便不會再移情于己,故而心思慘淡,幽幽說着,也點燃了燈。
鳌浪心中只有毓敏,時時刻刻。他默默地點燃了燈,心中念着毓敏的名字,只望她在宮裏每天都過得平安、開心。
榭兒則安分地待在容若身旁,靜靜地點燃了燈,仰着頭看燈升上天空,越來越小。
衆人皆仰高了頭,注視着寫滿自己願望的燈,雖然明知不可能真的實現,卻也不否認心裏是有所期待的。八盞火紅火紅的孔明燈相繼升起,升得慢點的還可以看見輪廓,快點的已然在黑夜裏團成一個小光點。
不一會兒,小光點也消失在墨色夜空中,衆人還是戀戀不舍得望着,仿佛此刻就期待願望立馬實現一般,像是在等待着什麽,又明知等待毫無結果。
那點轉瞬即逝的光暈,像極了人世的相遇,往往在最燦爛絢麗的最高點,倏爾消失不見,來得那麽匆忙,去的又那麽不留痕跡,好像全然沒有來過一樣。只是人生吶,如果能目睹一場如煙花絢爛的風景,即便轉瞬逝去;如果能與一個賞心悅目的人錯肩,即便此生不再相遇;如果還能,還能與她互許諾言,即便生生世世不再輪回到一起,卻也夠了。
酒闌人散的冬夜,釀詩未成,釀雪未深。渌水亭中,容若攬着榭兒,愁容慘淡,榭兒倚在容若懷裏,眸光盈盈。
雖已入春了,但亭下積雪化了大半,寒氣騰然,讓人覺得愈發刺骨的冷。
“表妹……”容若溫暖着榭兒冰涼的小手。
“嗯……”榭兒溫柔地答應着。
“多冀求這雪,能下得再大一些,大得将天地都湮沒,再沒人能看見你我,就算此生盡隐入冰雪裏,只要與你相偎相依。”容若愈發摟緊了她孱弱瑟瑟的身軀。
“輕飄如雪,無根無蒂,竟與人一般可憐。天地間無情灑落,也選擇不了降落的地點。好的,灑落梅瓣樹梢,抱香融化;劣的,堕入泥淖污流,染濁一生。”榭兒一雙煙雨橫眸,怔怔地落在亭外的融雪上,思及自身,愈發凄然難定。
“天清地闊的一點憐憫,都在你的赤心中了……”容若再也說不下去,低首哽咽着。她連自身都難保了,竟還要去憐惜那些無心無性的雪。這樣一個心無宿物的澄澈女子,竟被命運捉弄,明日便要送去世間最肮髒的皇宮,去沉浮在爾虞我詐、明槍暗箭之中,她豈能受得?
“表哥……我……”榭兒心思紊亂,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這麽多月來,入宮這個陰影一直在他們中間時不時地刺痛着他們的心扉,揮之不去。而明日,便真的要與眼前這個世上最愛她疼她的男子分離。黑夜一過,不該是白天的麽?可是,明天的陽光,榭兒和容若并不期望見到,他們多麽希望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定格不前,即便此生都沉浸于黑夜之中。
“不必多說了,表妹。只言片語,莫逆于心。”容若愛憐地抱着她的頭,讓之埋入自己溫暖的臂彎裏,“契知休訴……”
“表哥……”榭兒泣不成聲,埋頭啜泣,“明日,明日已隔天涯……”
“若有來生,定要做凡塵中的片雪點點,縱是冬去春來,也要相擁而化、血脈相溶……”容若擡眼望去,一片模糊,四周寂寂無聲,只能聞着榭兒因啜泣而加重的呼吸,還有自己一陣又一陣的心痛。
“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栊,楊柳秋千院落。啼莺舞燕,小橋流水飛紅。雲收雨過波添,樓高水冷瓜甜,綠樹陰垂畫檐。紗廚藤簟,玉人羅扇輕缣。”榭兒深深一嘆,彌淚哽咽吟道。
容若心頭一痛,聲淚俱下,緩緩接道,“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綠水青山,白草紅葉黃花。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凡夫凡婦的凡生,一個凡字,多麽難得的美。”榭兒垂垂淚睫,卻掩不住層層歆羨。
“榭兒,若是等不到你,這般愛而不得的痛,也許一生都要愈演愈烈了。”容若動情道。
“從今以後,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如斯相思,宛若互文。”榭兒細細喘息着,抹眼說道。
“表妹,皇宮只有一牆之隔,我們還是可以離得很近的。你的傾心,一直保存在我這裏,一刻也不會離去。”容若緊緊摟過榭兒,兩相對望,原來他們都早已哭成了淚人兒了。
“表哥,此生此世,只對你一人,傾心相許……”榭兒一把撲容若身上,緊緊地抱着他的腰,仿佛有人在她身後将她拉拽走一般。
“唉……只羨鴛鴦不羨仙……容若而今,方知這幾個字的重量……”容若深深嘆息道。
“表哥,如果可以像平常夫妻那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榭兒,榭兒合該是不羨鴛鴦不羨仙了……只是,人世間最長遠的牽念,并非是相許相執、皓首同歸,并非是杳無音訊、魚雁無憑,而是,縱然相戀,卻要、卻要無窮無盡地天涯望斷……”她哭得凄慘,思前想後,痛苦不能自矜,還未說完,卻哽咽難言,軟身暈厥在容若懷裏……
“榭兒!”容若摟着她驚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