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時傾心
自從那次晚宴回來後,榭兒與容若之間的隔閡不再深重,但總歸不再像從前那般肆意地嬉笑怒罵,許是入宮的陰影一直盤旋着揮之不去,許是心結未曾解開,一切都悄然地發生改變。
日子悄無聲息地滑過,如銀杏般落盡,秋天的故事想來也快接近尾聲,我們總是很訝異于時間成全一切、帶走一切的力量。
自從容若入了國子監,補了諸生,便愈發地忙了,每日都要到用晚膳時辰才能瞥見他匆匆而回的背影,胡亂吃過,又一頭鑽進了書房,整夜閉門不出。翌日大早,下人尚未起身,容若便又走了,如此用功的勁兒,明珠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的。
入宮的日子愈發近了,表哥卻反而愈發冷淡,榭兒一種凄然難言。
是日,曦光亮列得刺眼,一推窗,嗬!眼前竟然徒然一片亮白,樹上、屋頂上、闌幹上,彌眼能見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昨夜顯然下過不小的雪,地上積雪頗厚。昨兒還是秋天,一覺醒來,呵口氣竟都能結霧了。
“小姐,昨夜雪下得可大了,奴婢已然替小姐加了兩床冬被。只是您昨兒睡得死,不曾沒察覺。嘿嘿,冬衣冬鞋已然備好,暖爐在房中燒了許久,小姐還不起身?”疏影微笑地捧了手爐進來,塞進了榭兒被子裏。
“這冬日,來得真早呵。”榭兒呵着手,手爐一塞,一股暖流侵入全身,頓時發白的臉龐都泛起了暖紅。
“不早了,小姐。”暗香也從門外進來,肩頭上灑滿了點點白花,外頭應該還在飄雪,只是雪下得不大。她脫下了披風,抖了一抖,盈笑着呵了手,對榭兒道,“再過幾個月啊,就要過年了。”
“那……雪天可有什麽好耍的?”榭兒一團欣喜。
“這雪天咱們女孩子家總歸是要安分呆在屋裏做做針線,繡繡花的。哪有出門的道理,仔細凍傷了臉。”暗香嗔道。
榭兒聞言,一陣洩氣,遂又直直地倒了回去。
“小姐小姐,休再貪眠了,表少爺都不知用功多久了,這日頭都快中天了。”疏影一陣數落,卻笑意不減。
榭兒卻仍舊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假眠着阖眼。
“疏影啊,咱們去堆雪人吧!反正小姐還貪睡着,倒也不用咱們伺候。”暗香抿嘴一笑,便故意提高了嗓子。
“诶,那敢情好,疏影亦是想去的。”疏影捂着嘴笑,佯作要去開門。
榭兒一聽,忙一掀被子,鞋都來不及趿,便沖到她們身邊,興奮道,“我也去!我也去!”
“小姐,要去就得趕緊穿好衣裳,吃過早膳,方可去了。”暗香笑得稱意。
榭兒胡亂扒了幾口,便不情願地張開雙臂,讓暗香疏影搗鼓着一層一層厚厚的冬衣。端坐妝臺前,敷了鉛粉,抹了胭脂,畫了黛眉,貼了花钿,點了唇脂……方才罷了。
“小姐,沖着這一對天然絕代的橫煙眉,少不得把眉譜全删了去。”疏影替榭兒簪上最後一支玳瑁梳篦,歆羨地望着銅鏡中的美人兒。
暗香卻道,“好是好,只是眉心總是似蹙微蹙,竟猜不準小姐的心思。”
榭兒掩嘴一笑道,“猜側人心,倒有些意思不是?”
疏影與暗香面面相觑,皆掩着一抹難散的清愁。
妝罷了,榭兒長身而起,只見鏡中自己一襲嫣紅杭綢小襖錦,裙擺袖口立領邊上,都滾着厚厚一沿雪白狐絨,好似桃夭天際橫抹的一道輕雪。
“小姐,來。”疏影拿起一個大洋絨紅猩猩套手,仔細給榭兒套上,又把一個暖手爐子塞進了套手底層,頓時暖意洋洋。說着笑着,疏影扶着榭兒,暗香舉着一把綢傘,三人簇擁着便出了房門。外頭的雪下得紛紛揚揚,像是飄落的梨花瓣一般,輕盈剔透。榭兒不自覺地舉起纖纖小手,伸出傘外去觸摸,指尖微涼。
“小姐,你想去哪兒堆雪人?”疏影問着,不時有玉屑從枝桠上簌簌落地。
“哪兒地方寬敞,哪兒景致最美,便去哪兒。冬日暫短,不去個玲珑的所在,豈不辜負?”榭兒興奮道。
“渌水亭旁有個梅園,咱們不如去那兒吧,說不定前歲那會兒表少爺種的梅花都開了呢。”暗香欣喜地接過話來,不時替榭兒撣去肩頭的雪晶兒。
“好,便去梅園!”榭兒一聽,欣然沖出了傘外,一深一淺地在雪地裏奔跑,火紅的披風在白雪皚皚中搖曳,顯得格外亮眼,宛若一朵最早綻放的紅梅。
“小姐,小姐……您慢着點兒……仔細雪天路滑……”疏影和暗香見狀一驚,忙追了上去。
須臾功夫,她們便到了梅園,只見園外的匾額上在雪的覆蓋下,隐約還看得見題字——“清淺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榭兒擡眼望着,不由得脫口而出。
“正是這句詩。”暗香聽見榭兒念起,忙說道,“這個園子的名兒,還是小姐三年前來的時候給取的,怎麽方才倒是忘了,定又是耍我們的。”
“哦?我給取的?”榭兒微詫異。
“表少爺還誇小姐呢。”暗香得意道。
“暗香說的不錯,小姐可是忘了?我們的名兒,還是小姐給取的呢,正是從方才小姐念的那句詩化來的。三年前,表少爺從蘇州移栽了這一園子的梅花,剛巧修着園子,咱們就來了,表少爺就帶着小姐來園中閑逛,當時我們也跟着,只聽表少爺讓小姐替園子取名字,小姐就像剛才一樣脫口而出了這句詩。表少爺就問小姐,寫梅花的詩句那麽多,為何偏愛這一句。小姐笑着說啊,因為‘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啊。我們自是不懂的,但卻也記了下來。表少爺可就懂了,他當時笑得欣然,對小姐說,正是如此,呵呵,如此賞梅之法,方合了梅的高潔品性,表妹真真是懂梅之人。”疏影一邊帶着榭兒進園子,一邊回憶道。
“原來如此……”榭兒大有恍然大悟之态。
“咱們小姐啊,和表少爺最般配了。無論是才學還是性情,看着都是天上地下,再無第二的登對兒。”暗香嘀咕着。
“是啊,可惜小姐要入宮伺候皇上了。也不知道皇上是個怎樣的人兒,配不配得上咱們小姐。”疏影跟着憂慮道。
“噓,不可瞎說,疏影,讓人聽到,可是要殺頭的。”暗香連忙嚴肅地止住。
“噢。”疏影聞言,連忙閉了嘴,“皇上那麽可怕,那小姐怎麽辦?”
“咱們小姐是誰,聰慧機靈着呢,定然不會吃虧的!”暗香自信道。
暗香與疏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卻不察榭兒早已兀自跑遠,再一旋頭,竟只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哪還有小姐的影子,心下一急,便又回去尋了。
潔白輕盈的雪花灑在了園中每一朵梅花瓣上,微微點燃,自成馨逸。榭兒捧起一簇堆好的白雪,才剛轉身,卻望見紅梅樹底,正立着一個颀長而熟悉的身影。
容若不知何時,竟撐着傘伫立在那兒,傘外紛飛亂撲的雪花,微微沾在他黑色的滾絨披風上。
容若緩緩地走到榭兒跟前,把傘盡數地遮在了她的身上,又細細地替她拂去了額前的雪晶兒,無限愛憐地望着她。
“表哥,怎麽是你……”榭兒一陣嗫嚅,羞顏垂眸。
“呵呵,表哥前段時間太忙了,幾日不見,榭兒竟陌生了幾分。可得想煞表哥了……”容若淺笑道。
“表哥光會唬弄人,哪得相思不相見的?恁個音訊全無。”榭兒不禁怨怼道,為的是容若幾日不來見他。
容若見榭兒嗔言,自知不是,卻笑道,“不是不相思,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
“撲哧!”榭兒忍俊不禁,卻轉嗔為喜道,“誰要你寫來。”
“呵呵……不寫來,那我便一個圈兒圈到底,非把那天樣大的箋紙都圈滿了去。”容若戲笑道。
未等榭兒全然反應過來,容若卻迎上前,動情幾分,吟道,“相思欲寄何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想在圈兒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将一路圈兒圈到底……”
榭兒神色驟然一變,霎時羞成了江梅嫣紅,倏然把手中一簇堆雪放到容若手中,卻緋紅了臉側身而過。“表哥,給你的!”
容若乍驚之下,低眉一看,手中捧着的,竟是一塊心形的白雪塊兒,入掌微涼,卻堆做得小巧玲珑,只是心形兩端不甚對稱。
榭兒一眼看出了容若的遲疑,忙抿嘴笑得天真,卻道,“它是有名兒的,叫做‘傾心’。”
“傾心……”容若聞言,心中不覺一振,這珍貴之物,世上恐怕只有她能相送……榭兒羞澀成枝頭微顫的一樹江梅,容若卻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一把摟過她,攬過寬大的披風,瞬間把榭兒包圍在容若寬廣溫暖的懷中。
榭兒一時不覺,她的側臉已然緊貼住他闊實的胸膛,兩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長久以來,不能相擁的熱烈和渴望,一瞬間洶湧澎湃着,此時就算天崩地裂,他們也不願分開。情願為了這淩虛中那一點點轉瞬的依戀,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十七年來所有生命孕育的全部深情和癡念,全都在這一剎那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清晰的去路,懷裏這個女人,從此之後,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和生活,是他所有悲歡的來源。
她像是一只沉睡在幹涸裏多年的魚,在這一瞬間被世間最清澈的海水潤濕,每一存皮膚都開始了呼吸,都重新擁有了一次生命,在他如水溫柔的懷裏,舞動着柔軟的鳍。
“過盡千帆,只一醉不忘……”容若與她緊緊地擁立在風雪中。
“就讓我貪婪一次,暖你一刻的寒……”榭兒一時哽咽,卻情致楚楚。
“傾心容若,也許是你這輩子最大的委屈……”容若自責地嘆息道。
“不,就算從此以後天水兩方、如雪寂寞,也不悔為君傾心相許的一刻。為那一刻,便是一生孤老,卻也值了……”榭兒長淚如泣。
“榭兒……入宮後,你要好好生活,就當容若還在身邊,每天都要讓自己過得開開心心的,好麽?”容若低頭望着她。
“嗯嗯……”榭兒哽咽着答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點頭。
容若仰頭盈住滿眶的淚水,輕撫摸着她脖間的發跡,憐道,“你是容若一個人的……對麽?”
“是……”榭兒哇地一聲終于哭了出來,她不想離開這兒,不想入宮,不想獨自一人,更不想離開表哥的懷抱……她怕,她怕入宮後容若有了別人,她怕皇上選中自己,她怕等待太過漫長而難忍,她怕再也看不見容若溫暖的笑容……
只是這一刻,就傾我畢生暖心,捂你一世的寒。明日,天涯不管。
從那次梅園互訴衷情之後,榭兒和容若深深地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很快又恢複了以往兩小無猜的情愫,日日厮磨,朝夕不離。同桌而食,對案品茗,詩詞唱和,課書論古,品月評花,飲酒行令,出雙入對。他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是那麽安谧綿長,仿佛午後曦光綿密的熏風,已然如同偕老白頭、把一生過盡的伉俪一般。平靜淡然地接受着即将來臨的分離……
雪已然積得很深了,京城紅紅火火的過年氛圍,全然不曾察覺那一對即将生離的小兒女之悲戚心緒。這除夕一過啊,時光便又翻了一頁,一年歡樂悲喜都告罄。
榭兒雖身着喜慶的紅裝,臉上心裏卻全然沒有過年的喜慶,容若亦是。
這日該是大年初七了,容若攜着榭兒在梅園中散步。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榭兒挽着容若的手臂,擡眼望着梅花紛飛謝落,不由得想到自己短暫易逝的青春,以及那不願如其他女子那樣随波逐流、攀高谄媚,一心想着被皇上青睐、富貴榮華的心緒,她只想和身旁這個眉間淺蹙、眸帶憂郁的男子靜靜地、平和地度過一生。如若不能,她寧願像這傲骨的梅花一般,絕不屈服于權貴,同流合污,她寧可低到塵埃裏,也要保留住對容若一片深情的純粹貞堅。
“得卿一人,此生足矣,容若夫複何求。”容若拉過榭兒柔荑,脈脈輕嘆道。他如何不懂榭兒話語之深意,他深深明白榭兒心底的盤算,雖然入宮不可避免,但她定然會使勁全力不讓自己被皇上選中,她是寧願苦守深宮,也不願茍同權貴之人。她這樣純粹的一個女子,不貪慕虛榮,不求富貴,只要世間僅有的那點凡夫凡婦、一碗一筷之煙火癡念。
“表哥,你會等我的,對不對?”榭兒楚楚的眸光,凝視着容若,溫柔而劇烈。
“嗯,你不回來,表哥不會走。容若的心就在你身上,你在哪兒,容若的心就在哪兒。”容若微笑着給予她最深的安慰。
“榭兒怕的,從來不是苦守無果,而是十一年後,人已成各。”榭兒低頭,面容悲戚。
“不經滄海,怎知情之若素?未過巫山,何知浮生如蟻……”容若仰頭長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此時吟來,竟也如此美好……只是這元稹麽,倒人詩不符了。”榭兒幽幽嘆道,“确不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未等榭兒說罷,容若內心遽然一振,忙止住道,“榭兒,我不要你說及那個字,就算最後我們真不能在一起,也絕不要想到那個字。那個字不适合你,它太沉太重,不是你能理解與背負的。容若不想你為所謂的誓言,而不珍視自己的生命,你知道麽?無論結果如何,容若最希望的,還是你能好好的,過這一生。”
“可是表哥,榭兒和所有人一樣,一輩子只有這一次,真愛也只有這一次,我只想做一次自己。就一次,傾盡所有勇敢,就一次,遍體鱗傷亦是在所不惜的。這一次,就讓我什麽都不在乎,即便今後殉了此話,此生也都夠了……”榭兒情到深處,不由得渾身激動而顫抖起來。
“榭兒!”容若作愠,緊緊攬過她柔肩道,“你不要這麽傻、這麽任性,就算不為自己,你也要為我好好活着,知道麽!”
“我怕入宮後,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榭兒凄然難言,側過頭默默道,“不過表哥,我若是在那裏,先自去了,你也要好好替我活着,替我把未能經歷的開心、歡樂都好好過了,替我享受這每一日的溫暖晨曦,一如今日這般……”
“榭兒……我不許你這樣胡思亂想……”容若愛憐地撫摸着她那凍得通紅的臉頰,輕聲道,“表妹,不要這麽悲觀,十一年的等待罷了,以後我們定然守得雲開見月明,定然會在一起的……”
榭兒凍紅的臉頰沉浸在容若手心裏輕輕摩擦,她貪戀這樣的溫暖,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等……我等……”榭兒颔首哽咽道。
“傾心相許,恐要付盡餘生了……”容若若有所思嘆道。
“少爺,少爺……”汀茗不知何時,從園外跑入,一眼撞見緊緊相擁的少爺和表小姐,不由得低下了頭去,默不作聲地杵在那兒。
榭兒察覺,緋紅了雙臉,忙掙脫開容若,羞怯地轉身跑開了去。
“何事?”容若微笑着目送榭兒離開的倩影,問汀茗道。
“少爺,栖月姑娘送來邀貼。”汀茗從懷裏抽出帖子,呈給容若。
容若接過帖子翻看,“嗯,曉得了,你下去忙吧。”
“是,少爺。”汀茗退了下去。
原來是徐元文先生過些天要辦一次小聚,邀請了江南有名的才子,容若好友顧貞觀、陳維崧、朱彜尊等人都在邀請之列,以及一些京城有名的歌女伶人前來助興,另外又煩請容若多邀幾個友人前來,增添熱鬧。容若笑着,想榭兒定然喜歡這樣熱鬧的聚會,便拿着帖子來到了冷香閣中,欲告與她相知。
“表妹,在裏邊麽?”容若在門外輕輕敲着。
“表哥,進來吧。”榭兒在房內聽見,忙召喚道。
容若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拿着帖子,遞給榭兒,“表妹,想不想去?一定會很熱鬧的。”
“想。”榭兒一聽又有熱鬧可湊,哪有不去的道理,忙颔首道。
“呵呵,那你可不許再和栖月姑娘鬧別扭咯?”容若玩笑道。
“不會不會,我已然忘記了!”榭兒連連擺手笑道。
“不如,再請上鳌家兄弟如何?”容若笑着問道。
“說得是。上回匆匆一別,倒有些時間不曾會面了。”榭兒激動道。
“嗯,那我馬上拟一份邀貼。”遂提筆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