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素問
“大少爺。”一小厮從鳌府門外沖忙跑入,不覺撞在了鳌彧身上。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鳌彧正捧着一盆紫色木槿,低頭癡癡欣賞着,此時被他這一唬,差點掉地上。卻不曾愠氣,依舊憨厚笑着。
“大少爺,看見二少爺沒?”小厮仰頭回道。
“不曾遇到,似乎一夜未歸,怎麽?”鳌彧疑問道。
“老爺正要下朝,先命人回府說回來要見二少爺,讓他候在書房。小的在府裏找了半天,硬是不見二少爺蹤影。這不急的,就、就撞大少爺身上了……小的該死……”小厮忙賠禮道。
“無礙無礙。二少爺此時應該不在府中,你去門外等等,興許就回來了。”鳌彧道。
“诶诶,好。那小的這就去了。”小厮聽聞,總算有一絲希望,忙退了下去。
小厮飛奔至府外,正巧見着一位身着淡蘭衣裳的姑娘正在與門衛交談些什麽。
“何事?”這小厮也算是鳌拜跟前的人,地位自然比門衛高,便趾高氣昂地上前打斷。
這姑娘見那人是從府裏出來的,便轉身對他說道,“這位爺,鳌浪少爺可在府內,能煩請他出來一會否?”
“何事?”小厮仰臉問道。
“有重要之物須親手交之。”姑娘盈盈答道。
“何物?”小厮問。
“紫玉簫。”姑娘答着,便把腰間攜帶的簫管取下,呈現在小厮面前。
“這是二公子的!”小厮認出那紫玉簫是鳌浪随身攜帶之物,平素珍愛之至,下人稍動不肯,此時竟會落在眼前這個姑娘手中。不禁擡眼打量起來人,只見她白衣蘭裳,平分的發髻,随意地挽在肩頭,垂下兩捋,順到腰間。鬓上斜簪着一朵缇色木樨,淡雅清麗,實屬難得的美人兒。一雙欲拒還迎的逐煙眉,多情婉轉,他不禁又多看了幾眼。
“可是……二少爺……”小厮嗫嚅道。
“林升,在與何人交談,讓你辦的事呢?”正當小厮不知回答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喚。
原來是管家。林升低頭含愧,“二、二、二少爺……”
“浪兒呢?”鳌拜闊步也從轎子中出來。
“小的、小的……”林升不知所措。
“這位是?”鳌拜忽而注意到眼前這女子,打量不止問道。
“她找二少爺,還紫玉簫。”林升連忙回道。
鳌拜見那姑娘手中之物,不正是鳌浪心愛之簫,疑心怎會粗心掉落,落于他人手中。鳌拜正疑惑着,擡眼瞧着眼前這拿簫的女子,頓時覺得在哪見過,好生熟悉。
一番思索,方才憶起,她不正是前個月在班布爾善家宴上見到的,獻唱吹彈的舞姬,素問姑娘。
浪兒竟勾搭上了名滿京城的藝伎?鳌拜不覺皺眉。
榭兒幽幽地騎在馬前,鳌浪護坐在她身後,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挎在腰間,黑馬在郊外林中不急不緩地跑着。天光初透,霧氣還未散去,迷迷蒙蒙,枝葉交疊,将曦光交錯得神秘而美妙。
“喂,你叫什麽?”榭兒頭也不回,直問道。
“鳌浪。”鳌浪爽快道。
“鳌浪,倒是個極不羁的名兒。”榭兒淡淡一笑。
“呵呵,是麽?那你呢?”鳌浪笑問。
“那拉榭兒。”榭兒回道。
“你是葉赫那拉族的?”鳌浪遲疑問道。
“嗯。”榭兒輕輕颔首。
一時無話,黑馬奔跑了一陣,榭兒頓覺背後無聲,忙回眸一看,正迎上他深沉憂郁的面容,與當日在瓦檐上看到的一般。他眉宇緊鎖成川,一雙邃目迥然無神,飄搖到了渺遠的境地,似是潛藏着莫大的愁瀾。
鳌浪“駕……”的一聲,遽然一路飛奔,很快便到了明珠府門前。
“到了,下來吧。”鳌浪一躍下馬,伸手準備接她。
“不回去。”榭兒嘟着嘴撇過臉去。
“喂,那你是一輩子要跟着我了?”鳌浪促狹一笑。
“你!”榭兒霎時面紅,忙撇過他的手,待要翻身下馬。
正當此時,容若卻從遠處駕馬而歸,身後還跟着一衆小厮,亦停在了明府門前。
容若一眼便看到了榭兒,他一個翻身下馬,又急又切地迎了上去,心頭一哽,卻道,“表妹,你終于回來了。這是要讓人擔心死麽……”
“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榭兒思緒萬千,終于再一次決絕道。
她附身看了一眼容若伸出懸在半空的手,心下一狠,并不接過,卻是轉頭對着一旁的鳌浪柔聲說道,“公子,請扶我下馬吧。”
容若霎時面色慘淡,伸出的手兀自懸着,懸成一道蒼白的線條。他痛苦地望了鳌浪一眼,只覺此人渾身透着一股少年英雄之氣,俊逸不凡……不知為何,容若的心更痛了……
鳌浪淡淡一笑,也不好駁了榭兒之意,只得大手一揮,便扶了榭兒下馬。
榭兒随即面無表情地從容若跟前徑直走了過去。容若靜默地阖上了雙眼,一時心如刀絞。
榭兒走至門前,卻轉身對鳌浪笑道,“麻煩公子了,不進去坐坐麽?”
“不了,你還是快回去歇着吧。免得納蘭公子愈發擔慮了。”鳌浪瞥了容若一眼,對榭兒的行為已然猜出幾分,笑道。
“嗯。那榭兒只好改日再登門拜謝公子大恩了。”榭兒低身拜謝道。
“不必。”鳌浪微微一笑,揚鞭而去。
榭兒也不挽留,徑直地朝府裏走去。
“唉,表妹……何以至此?何以一夜,便鬥轉成如此無情……”容若看着榭兒的背影消失在府中轉彎處,兀自嘆息。
“少爺,老爺在大廳等你。”汀茗從府中急匆匆地走出,見容若呆立在府外,忙迎上去說道。
“知道了。”容若淡漠回道。
容若心不在焉地提步進入大廳,見明珠面含愠色,也無心搭理,只讪讪行了個禮,便靜默地立在那兒,頭也不擡。
明珠見此,愠氣更盛。
“若兒,阿瑪不是管你,阿瑪只想提醒你,鄉試将近,要好好用功了。”明珠按捺住心中悶火,緩聲說道。
“是,阿瑪。容若知道。”容若溫順地答道。
明珠本想容若定會像以往那樣反駁自己,卻不料他今日雖悶悶不樂,竟十分溫順恭敬,一改常态,明珠心中的悶氣一下子就消了許多。
“嗯,明白了就好。容若,徐元文大人賞識你的才學,今日拜帖讓你明日就去太學讀書。”明珠把帖子遞給容若。
容若心下一驚,他接過帖子,細看了起來,嘴角不覺有了一絲笑意。
“嗯,容若明日便去。阿瑪,若是沒別的事,容若先退下了。”容若疲憊地說道。
“嗯,你去吧,明日早些兒去,別誤了時辰。”明珠滿意地點頭道。
“容若知道。”容若答應着,恭敬斂手退去。
秋雨盡斂,天氣果比先前涼了許多。
皇上因鳌浪大勝而歸,預備宴請八旗子弟為之慶功。
明珠一家當然也在宴請之列。
是日,暮色降臨,皇宮裏金碧輝煌,錦花團簇,彩燈高懸。一排陳鋪開去的桌椅,擺滿了整個保和殿。殿內帳舞蟠龍,簾如彩鳳,金銀煥彩,珠寶争輝,鼎焚龍涎之香,瓶插長春之蕊。此龐大富麗的陣勢,非皇室之力,世上恐難再一見。
八旗家族的大臣子弟女眷們陸陸續續地進入了宴席,寒暄的、談笑的、借機攀高的、随意附和的,每個人的表情各異,話語吵雜,往日寂靜端穆的皇宮,一下子有了難得的生氣。
鳌拜一家被衆臣簇擁着,也緩緩地步入了正廳大殿,他們異常喧鬧地湧了進來,便有太監上前為他們引了座。他們坐于僅次于皇上的上座之位,風光承恩。
納蘭明珠帶着覺羅夫人、容若和榭兒一同落座于殿上後座,明珠顯然不滿于此時的地位,他并沒有衆人那副喜慶的模樣,只是偶爾與前來拜會的大人寒暄了幾聲,最多的時候只是靜靜地喝茶。
身旁的容若和榭兒也不像往日那般親密嬉笑了,兩人雖然坐得很近,卻好似隔着一堵牆一般,有種說不出的、刻意的躲避,無端煎熬着彼此。當然,這種煎熬只有當事人心裏清楚和在意,明珠是不予理會的,他一心只想着鳌拜正坐着的那個位置。
鳌拜得意洋洋攀談酣飲,谄媚附會的臣子之多,真是圍得水洩不通。鳌拜正享受于此,坐在一旁的鳌彧和鳌浪卻各有心思。
鳌彧正擡着眼四處尋找着盧家小姐的倩影,鳌浪亦是伸長了脖子,直視着皇帝身旁的宴桌,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渴盼什麽人的出現,眼神焦急、渴盼、憂慮、溫柔又微喜。
“皇上駕到……”
衆人聞聲,一時噤若寒蟬。烏壓壓地拜跪一地,一片靜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待皇上步入時,衆人山呼萬歲。
“衆卿平身。”
“謝皇上……”
“今日晚宴,一為衆将接風,一為勝戰慶賀,衆卿無需多禮,盡興盡歡!”
“是,皇上……”
“吉時已到,宴會開始……”待皇上坐定,李公公方高聲宣道。
話音未落,殿外一陣香氣飄然而來,随之一群花衣華服的宮女魚貫而入,殿旁鐘鼓齊奏,她們長袖一舞,滿殿齊芳。
正當宮女歌舞之時,各色菜類也上齊了,樣樣精巧,盤盤各異,直看得人眼花缭亂,垂涎欲滴。衆大臣得了皇上指令,便紛紛動筷交觞,談笑伴着歌舞,氣氛甚為融洽。皇上見此,也開懷暢飲,滿面春風。君臣同樂,喜氣洋洋。
容若見榭兒悶得面色發燙,心下一陣擔慮,忙道,“表妹,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嗯。”榭兒本就不喜這般場面,只得應允。
入夜秋風透骨之涼,榭兒甫踏出暖和的大殿之外,先自打了個噴嚏。
“阿嚏!”榭兒掩面垂首。
“表妹,披上吧。”容若忙脫下褂子,細細披在榭兒肩上。
榭兒羞顏垂眸,并不應聲,也不推辭。容若莞爾一笑,靜靜地護在身後。
月華露濃,殿外闊朗的景色,竟極好。
“哥!”寂靜的殿外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只見鳌彧先出了殿門,鳌浪緊接着就跟了出來。
“嗯?你怎麽也出來了。”鳌彧轉頭疑問道。
“裏邊悶,出來透透氣。大哥不是也出來了?”鳌浪一手摟過鳌彧的肩頭笑道。
“我亦是覺着悶,便出來看看今晚的月色如何。”鳌彧笑着。
“月色能有什麽好看的。依我看啊,是那裏邊沒有大哥想看的人吧?”鳌浪戲谑道。
“二弟又胡說了。你還不是一樣……”鳌彧剛說出口,就見到鳌浪臉色稍變,自知誤了口舌,忙戛然止住。
“沒事,哥。只要我鳌浪次次打勝仗,這種機會還會有的。”鳌浪裝出胸有成竹的模樣。
“哥不要你功勳卓著,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就好。”鳌彧溫和地笑着。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鳌浪愁眉一蹙,卻嘆道,“只是,為了她,我就是拖着一身無定河邊骨,也甘願。”
“唉,難為你。”鳌彧亦是嘆息。
榭兒和容若回眸一望,正迎着他們的眸光。
“是你!”榭兒驚訝道。
鳌浪和鳌彧相攜着談笑而來,定了定睛,見是榭兒,忙喜道,“巧了,你怎麽也在?”
“呵呵,倒有緣得緊。”榭兒欣然喜道。
容若眸中色澤遂淡成一抹淺愁,和着姣好的月色,碎成粼光。
“鳌二公子,昨晚的事……”容若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問起。
“納蘭公子,昨晚我在街上看見你表妹身無分文,又饑餓難耐,便帶她去客棧裏吃了點東西,之後她便趴在客棧裏睡了一晚,清早遂送她回了貴府。”鳌浪眨着眼對榭兒笑道。
榭兒會意,心知他是故意将昨夜青樓的事隐了下來,倒有些義氣,榭兒惴惴不安的心思終于定了下來,不禁對鳌浪又添了幾分敬重。
“呵呵,原來如此。只怪容若一時疏忽,竟讓表妹走丢。麻煩公子照顧,多謝多謝。”容若方綻出了笑靥,拱手施禮道。
“無礙無礙。”鳌浪乃性情中人,毫不挂心。
“呵呵,既然誤會解除了,看大家又相談甚歡,不如交個朋友如何?”鳌彧見此,忙上前打着圓場笑道。
“也好。”榭兒應得爽快。
“好!”鳌浪與容若對視而笑,看似神交已久。其實,鳌浪對容若已然十分仰慕,容若亦被鳌浪一身的大将之風所折服,見鳌彧有此提議,榭兒又一口答應,他倆更是異口同聲應承。
“對了,有月有友,怎麽能少了好酒呢!”鳌浪神秘一笑,竟從腰間取出了一個酒壺,興致盎然地提在他們面前晃了一晃。
“你從哪得的?”榭兒驚喜問道。
“當然是從皇帝老兒那兒,順來的。”鳌浪大笑。
“有酒有月有友。真乃人生一大樂事啊!”容若朗道。
“那我們便舉杯對月,不管人生幾何。呵呵。”鳌浪遂舉起酒壺,仰頭兀自先浮了一大白,暢快淋漓。
“給!”鳌浪一抹嘴,忙把酒壺遞與容若。
“好!對酒當歌,邀月同醉!共浮一大白。”容若一把接過,亦是酣暢順飲。
“表哥,給我!”榭兒見他們如此豪爽潇灑之氣,早被感染,一時豪情萬丈,忙搶過容若手裏的酒壺,猛地一口,卻嗆着得連連哈氣。
“哈哈哈!這小姑娘,倒也是性情中人。那我鳌彧可不能被她小觑了!幹了!”鳌彧接過榭兒酒壺,咕嚕咕嚕地喝了個幹淨。
“鳌大公子果然好酒量!”容若贊道。
殿內大宴,殿外小宴,年輕人湊在一起,自是朝氣蓬勃,相見恨晚,時辰厭少。
此時殿內宴會已然将至尾聲,四個年輕人相攜着,很快步入大殿。榭兒眼眸一掃,不覺看見鳌浪正出神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雙眼珠只怔怔地望着殿上,表情凝重而複雜。
榭兒乍驚,待要相問,卻見鳌浪原本放光的雙眼,遽然暗沉,竟簌簌地流下了兩行。
她不知所措,心下一陣難言的凄然憐憫,只好靜靜地站在那兒,用眼眸陪着他。
順着他糅合着狂喜與失落的眼神,榭兒舉目望去,只見殿上金碧輝煌的燭火熠熠下,一支白玉步搖閃着琉璃般的清透光芒,榭兒一眼就認出那支發簪,正是她曾經和鳌浪争搶過的白玉步搖。
白玉步搖的主人,竟是一位嬌小玲珑的女子。她一對若舒若攢的拂雲眉,襯着石榴花的薄唇,宛若一簇抹霜辛夷,于流溪中浣洗着羞澀的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