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驚夢
榭兒淺淺一笑,張開雙臂,輕輕一躍……
冷風中招展的月白錦衣,好似一朵飄逝的梨花。
忽而口哨凄厲一鳴,劃破了夜色的寂冷。一陣狂風般的馬蹄疊踏,鳌浪馭就那匹追風黑馬倏然趕至,恰巧接住了從高樓跌下來的榭兒。砰的一聲悶響,她重重地摔在了馬背上,一時暈厥,不省人事,柔軟的腰肢随着馬奔而顫顫晃動。
嘶鳴一聲,随即揚塵而去。此時高樓,索寒見榭兒撲身而下,又驚起一陣巨響,自是惶悚難定,幾個踉跄,竟昏倒地。
隔窗雕扉半掩,有一女子盈盈立于窗前,她那翠黛微掃的逐煙眉下,一雙秀長的眼眸直随着鳌浪的離去身影流轉不止,半面桃妝,難掩一抹傾城之姿。
明珠府的清晨,陰雨連綿,細雨仔細而周密地覆蓋住這座龐大而精致的府院。明珠正端坐于茶案前翻看一本泛黃的書卷,一旁的茶盞已然不冒熱氣。
“老爺。”一個小厮恭敬地走到明珠身旁,輕聲說道。
“何事?”明珠眉眼不擡問道。
“國子監祭酒徐元文徐大人,派人送來信帖,請老爺過目。”小厮低頭呈上。
“哦?”明珠心下疑惑,素日不曾與這位著名的大儒往來,今日卻不知所謂何事。明珠雖這樣思索,卻不慣形于色,淡然地伸出手去,接過帖子。
明珠放下書,迎着窗外射入的光線,翻開帖子,細細地看了起來。小厮依舊恭敬地候在身旁,表現出明珠府訓練有素的靜穆。
“容若……入國子監……為太學生……”明珠稍有驚訝,挑高了眉眼,又看了一遍。
“入國子監補諸生,呵呵。好!”明珠終于笑開了臉。
“少爺呢?”明珠頓了一會,問身旁的小厮。
“少爺……額……少爺……那個……”小厮面有難色,低頭嗫嚅。
“結巴了?少爺呢?”明珠轉身問道,威嚴*人。
“少爺,少爺昨晚就出門了,也不知何事?今早還沒回……”小厮緊張得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什麽!這小子,越來越混賬了!都什麽時候了,就快鄉試了,還這麽、這麽!哎!”明珠由于氣憤,胡子在臉上顫抖狂亂,小厮見狀早已吓破了膽,在一旁瑟瑟發抖。
“喲,老爺,什麽事啊,值得這麽作氣……”周氏扭着肥胖的身軀,撐着一張酽粉細修的臉,谄媚迎到身旁。
“老爺,不要動氣,傷身喲。來來來,先嘗嘗我做的點心。”周氏媚裏媚氣地用她那豐腴的手指,輕輕捏起一塊點心,塞到了明珠嘴裏。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明珠不耐煩地嚼着點心揮手道。
“喲,老爺,我可不下去,我還有緊要的事說呢。”周氏撒嬌地對明珠嗔道,繼而嚴肅地轉過頭對小厮說,“你,先下去吧。”
“是……”小厮見狀,長舒了一口氣,忙疾步退下。
“老爺,這容哥兒最近不知怎麽了,自從府上來了那個榭兒,他便遭了魔似的,成日瘋瘋癫癫在外頭胡鬧,一點兒也不思進取,全然沒有讀書上進的樣子,就知道與那小妮子厮混瘋玩。”周氏細聲說道。
“哦?”明珠擡眼。
“老爺可別不信,前些日子還聽說容哥兒帶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戲子,成日在春福班戲樓裏厮混呢。”周氏用手絹掩着嘴讒道。
“什麽?!”明珠再一次皺緊了眉頭,按捺住怒火。
“那伶人,在京城裏可出名了,也不知是什麽來頭。聽說啊,迷得全京城公子哥為之着迷呢。哦,想起來了,好像……叫什麽紫雲的……”周氏扭起身子,在明珠面前認真說道。
“紫雲……”明珠仔細聽着,嘴裏跟着念道。
“就是紫雲,演小旦出名兒的那個,他們叫他雲官兒。”周氏連忙補充道。
明珠本來高興于容若得徐大儒賞識,入了國子監讀書,這時卻又聽到周氏之話,方又想起之前小厮的回話,由喜轉愠,愈發覺得容若無法無天了,又驚又氣,忙命下人去拿了容若來。
周氏滿意地撇嘴一笑,依舊為明珠斟滿龍井。
“老爺喝茶,消消氣……”
深夜已過,東方既白。
鳌浪騎着快馬,穿過北郊樹林,便到了一僻靜之處。鳌浪一躍下馬,輕扛了榭兒置于樹下,自己随地一坐,遂起氣簫管來。簫聲渺遠幽曠,讓人心神俱寧。
鳌浪認得她,此時在細細端詳,她一對眉心微蹙的橫煙眉,倒襯得容顏更為素雅恬淡。只是嘴角殘留着因過度驚吓而緊張泛起的痙攣,不曾舒展。盡管如此,卻難掩她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小巧有致,像是南邊來的姑娘,素素淡淡的,比草原上的女子多了幾分天然的柔媚。
榭兒忽而嘤地一聲,轉醒了過來。
“是你!”她秀目一輪,稍有驚詫,忙從地上掙紮而起。
“虧你不曾摔傻了,竟還記得。”鳌浪笑着,遂收起簫管。
“渴……”榭兒哪有力氣與他貧嘴,柔弱一喚,鳌浪從腰間取下水壺遞了過去。
榭兒急忙打開,咕嚕咕嚕地直往嘴裏倒。
“啊!”她忽而面色一扭,哭道,“辣死了辣死了!”
鳌浪放聲大笑道,“是酒呵。”
“你!”她頓時怒喝一聲。
“哈哈哈哈……是馬奶酒,補身子呢。”鳌浪立身而起,笑得高亢。
“繡鞋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擡,只将鴛枕捱。雲鬟仿佛墜金釵,偏宜髻兒歪……”
“但蘸着些麻兒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揾香腮……”
只見花團錦簇的戲臺之上,一個粉面墨眉的小生,正對着一個嬌羞萬姿的小旦,唱着《西廂記》中,張生與崔莺莺偷歡的那段戲詞,春光旖旎,風情無限。
臺下坐着的皆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公子,搖着扇子盡看得津津有味,不時丢了賞錢吆喝。
“我回去也,怕夫人覺來尋我……”小旦故作嬌羞,袖掩粉面。
“我送小姐出來……”小生春光滿面,不時以乜斜小姐一眼,畢恭畢敬,彎起了腰身,扶着雲鬓半偏、渾身慵懶的小姐蓮步而出。
“若小姐不棄小生,此情一心者,你是必破工夫明夜早些來……”小旦長袖一甩,扶着紅娘,嬌羞而去。小生屈身拜了小姐,恭請地唱道……
唱至此段,劇便煞了尾。
“好!好!”臺下公子爺們一陣歡呼,“賞!”
錢兒揮灑上臺,頓時金銀漫天。扮演張生和崔莺莺的小生小旦,拜謝着三面還禮。
“那扮演旦的,是何人?”索寒吐了瓜子殼,轉頭聞身旁帶來的小厮,一臉癡迷。
“爺,這可是京城裏的大紅人啊。雲官兒。”小厮谄媚地遞過盛滿瓜子的碟子回道。
“哦?模樣真俊。”索寒蔑瞥了一眼。
“爺,這旦兒原不是春福班上的,前些日子剛來。”小厮低身地回道。
“嗯。小臉蛋兒長得不錯。去叫過來,陪爺喝杯茶。”索寒促狹一笑。
“這……”小厮為難道。
“還這這這,這個屁啊,還不快去!養你吃白飯啊!”索寒不耐煩道。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爺莫氣、莫氣……喝茶喝茶。”小厮賠笑着端起茶杯遞于索寒,轉身一溜煙地跑開。
那小厮随即帶着候在戲樓外的一群小厮,進入戲班後臺。
這時紫雲正在妝臺前卸妝,陳維崧坐在他身後的靠椅上,擡着眼靜默地欣賞着。窗外流入的陽光,悄悄地灑在紫雲擦了薄粉的臉龐上,春草碧色,桃之夭夭。
“其年,你說我今日與平常有何不同?”紫雲看着鏡中陳維崧的模樣,細語道。
“今日換了梅紅。”陳維崧微笑道,亦是脈脈地看着鏡中的紫雲。
“那平日裏呢?”紫雲依舊問道,滿眼笑意。
“平日裏擦的是寶螺紅吧。”陳維崧笑道。
“其郎,總是你仔細呵。”紫雲掩嘴一笑,羞緋了兩頰。
“小姐你多風采……”陳維崧朗笑一笑,忽而立身而起,仿着戲中張君瑞初見崔莺莺小姐的唱段,合了折扇,婉轉一唱。
“公子你大雅才……”紫雲亦是起身,揮了白色長袖,盈盈對唱道。
“爺要的就是他,來啊,拿回去!”小厮忽而破門而入,攜着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你們是何人?”陳維崧面色一驚,立馬擋在了紫雲面前。
“臭書生,走開!沒你的事,少在這給爺裝好漢!”小厮粗暴撇開陳維崧攔着的手。
“上!”小厮一揮手,衆人七手八腳地沖了上來,陳維崧一下子被打出了門外。衆人粗暴地架起了瘦弱的紫雲,紫雲淚光一閃,柔弱地哀戚着,“其郎……其郎……”
“雲兒……”陳維崧見狀,忙從門外沖了進來,拉住紫雲的手喊道。
“你個臭書生!不識擡舉是不是!給我亂棍打死!”小厮嚣張叫道。
“是!”衆人聞言,丢下紫雲,随手*起房內的桌椅,便要朝陳維崧身上砸去。
“住手!”
門外一聲大吼,衆人皆擡眼看去。
只見納蘭容若一個箭步上來,護在了陳維崧面前。
“又來一個臭書生!找打!上!”小厮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撇嘴喊道。
衆小厮聞言,鋒芒轉向,便七手八腳地*着桌椅朝容若撲了上來。容若眼疾手快地拖住一人,一腳踹了出去,那人“啊”的一聲破窗而出。衆人見眼前這人手腳着實不賴,便紛紛退了下來,只團團圍住他,舉着桌椅,一時誰也不敢上前。
“上啊!你們這群蠢貨!”小厮高聲咆哮着,不時用腿踹了身旁之人。
衆人面面相觑了須臾,終于鼓起勇氣又撲了上來。容若見狀,一腳一個踢開了去,回身一個掃腿,衆人應身倒地,直趴在地上哀嚎。小厮慌了手腳,見碰了個硬茬兒,忙要撤退。
不待容若晃神,又聽得門外雜鬧。
此時,門外遽然又沖進了一幫人。
“來啊!把少爺帶回去!”原來是納蘭府總管。